夜已深,难民营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零星的咳嗽和压抑的呻吟在黑暗中飘荡。
白日里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的人们,此刻如同被丢弃的破布口袋,蜷缩在冰冷的草铺上,靠着那点掺沙的粥水和坚硬的馍块带来的微薄热量,勉强维系着生命。
贾珏馨背上的鞭伤依旧火辣辣地疼,肩膀和手臂的酸痛让她几乎无法躺平。但比肉体更痛的,是心里那片翻江倒海的混乱。
白日的所见所感,像一块块冰冷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那“仁政”的光环,在她亲眼所见、亲身所感之后,变得如此苍白,甚至……狰狞。
她躺在坚硬的草铺上,睁大眼睛望着窝棚顶漏下的、被外面篝火映得微弱的星光。
耳边是他平稳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他就睡在离她不远处,仿佛白日的艰辛与她的痛苦,都与他无关。
“这不公平……”她终于忍不住,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对他控诉,“他们干了那么多……那么重的活……至少……至少要让他们能吃上顿饱饭啊!”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窝棚里显得格外清晰,充满了无力与不甘。
这质问,不仅仅是向着那看不见的林县令,更是向着这看似井然有序、实则冰冷残酷的世道,也隐隐指向身边这个拥有莫测力量、却选择袖手旁观的人。
她期待着某种回应,哪怕只是一声叹息。然而,回应她的,只有营地深处不知谁家孩童梦中惊醒的、细弱蚊蚋的啼哭,旋即又被疲惫的大人捂住。
就在这时,她感到一股熟悉的、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再次包裹了她。眼前景象倏然变幻,刺骨的寒风和草棚的霉味瞬间被一种带着墨香和炭火暖意的空气取代。
她发现自己站在一间陈设简朴,却透着官家威严的书房里。
墙壁上挂着“明镜高悬”的匾额,漆色已有些暗淡。书案宽大,却堆满了卷宗,几乎看不到原本的木色。一盏油灯搁在案角,灯焰不安地跳动着,映出坐在案后那个穿着青色官袍、面容清癯却带着深深疲惫的中年男子——正是北清县令,林大人。
这书房的“清贫”,几乎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
普通的书案,粗糙的工艺,一侧的腿脚似乎用木片垫过,以求平稳。椅子的靠背上搭着一块深色的旧布,似是用于遮挡原本的破损。除了必备的书架、卷宗柜,室内再无多余装饰。书架上的书籍也多是实用律法、农工水利之类,并无珍本善册。
那林大人身上的青色官袍,肘部与袖口处已洗得发白,边缘甚至能看出细微的毛边与磨损。袍服之下,隐约露出一截中衣的领口,颜色是多次浆洗后的灰白,与外面这身象征权力的官服形成了寒酸的对比。
而她和他的身上,依旧是那身难民的破烂衣裳,脸上带着尘土与疲惫的伪装。
林县令显然被这凭空出现的两人骇得不轻,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张口欲呼——
然而,他的嘴巴张合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脸上的惊恐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警惕和……一种属于官场老吏的、审时度势的冷静。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他和她,最终定格在他那平静无波的脸上。
他缓缓抬起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示意自己不会呼喊。然后,他整理了一下官袍,重新坐了回去,“哼咳咳……”他清了清嗓子,发现能再度出声后才开始言语,嗓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二位……是何方神圣?以这般手段见本官,所为何事?”
贾珏馨看向他。只见他脸上那层糙汉的伪装如同水纹般波动、消散,露出了原本那副深不可测的真容。她也感到脸上一阵微痒,知道自己也恢复了原貌,就连肩上的勒痕与背上的淤青也消失不见了。
“林大人,”贾珏馨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紧张和依旧翻涌的情绪,上前一步,直视着这位她昨日还在心中赞誉的“青天”,“我们今日,在你的工地上,做了一天的工。”
林县令的目光在她清丽却难掩憔悴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身上那身与容貌极不相称的素白布衣,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更深的疑惑和戒备。
“仙子是何意?”他不动声色地问。
听到对方居然称呼自己仙子,贾珏馨顿了顿,随后示出怒意地问:“何意?”
贾珏馨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林大人!你可知你的‘仁政’之下,那些灾民过的是什么日子?!每日六个时辰以上的重活,监工的鞭子如同催命符!换来的呢?是一碗掺了沙子的稀粥,是两个能砸死狗的粗面馍!这难道就是你说的‘以工代赈’?这难道就是百姓口中的‘仁心’?!”
林县令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只有一种深沉的、化不开的疲惫。待贾珏馨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令人心寒:
“仙子,你只看到了他们辛苦,看到了粥里有沙。上月北地发了大水,灾民一股脑全往南迁,你可曾看到,若无此工,城外早已饿殍遍野,易子而食?”
“你可曾看到,府库粮仓已快见底,本官能调拨的,仅有这些连军粮都算不上的陈米杂粮?”
“若筑新城区与开荒滞后,上峰问责,后续钱粮断绝,这数千万灾民,立时便会成为数千万流寇,届时烽烟四起,死的又何止是眼前这些人?”
他的每一句反问,都像一记重锤,敲在贾珏馨的心上。
“那……那也不能打人!不能让他们吃这样的东西!”贾珏馨试图抓住道德的旗帜。
“打人?”林县令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若无严苛督管,工期如何保证?若工期不保,我此刻……北清县或许已被乱军所围!至于粥中掺沙……”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贾珏馨,“仙子以为本官愿意?若非如此,城中无数游手好闲之辈,乃至周边郡县饥民,都会闻风而来,哄抢这救命的粮食!到那时,真正的灾民,连这一口掺沙的粥都喝不上!”
贾珏馨被他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发现,自己那套基于“公平”、“人道”的指责,在对方这套立足于“现实”、“大局”、“不得已”的逻辑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可是……可是他们干的活,远远不止值这点粮食!”她挣扎着,试图从另一个角度反驳。
“值?”林县令仿佛听到了一个天真的笑话,“在这北清县,在这数万张等着吃饭的嘴面前,没有什么‘值不值’,只有‘够不够’!本官此举,已是在这死局中,为最多数的人,争得一线渺茫的生机!”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激动,官袍下的手指微微蜷缩。“你们只看到本官让他们劳作,可曾看到这劳作换来的,是加固的城防,能抵御可能的匪患?是新修的水渠,来年或可灌溉千亩良田?是开垦的荒地,或许能为后人留下些许基业?!这本就是一条用血汗和忍耐铺就的、唯一可能通向活下去的路!至于……至于你说的道德,那灾民还能算是人吗?”林县令说完,摆着颤抖的手,缓缓地扶着额头,一脸的苦色。
贾珏馨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煞白。她感觉自己所有的道理,所有的义愤,都被对方那冰冷而坚硬的“现实”撞得粉碎。
“那……那些世家呢?那些富商呢?”她几乎是绝望地喊出了最后的问题,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他们仓廪充实,为何不让他们出钱出粮?若能得他们相助,灾民何至于此?!”
听到这个问题,林县令脸上的争执的激动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嘲讽与无奈的神情。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县城零星灯火下沉睡的街道。
“动世家?动豪商?”他背对着他们,声音低沉得仿佛怕惊醒什么,“仙子可知本官这顶乌纱,为何还能戴在头上?”
他转过身,脸上是贾珏馨从未在任何官员脸上见过的、近乎直白的疲惫与妥协。
“因为这北清县的‘秩序’,还需要他们来维持。因为他们手指缝里漏出的一点,就能让这工程多维持几日。因为动了他们,本官明日就可能‘暴病而亡’,这北清县,立时便会大乱!”
他盯着贾珏馨,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世道,能维持住眼下这等‘不公平’的秩序,让大多数人还能像现在这样,勉强地、痛苦地……活着,而不是立刻去死,已是本官……能力的极限了。”他的话语中几乎带着些许哽咽。
“……”
贾珏馨彻底呆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昨日还被奉为“青天”的县令,看着他眼中的无奈、挣扎,以及那深处无法掩饰的、属于统治者的冷酷计算。
没有青天。
没有仁政。
只有冰冷的算计,无奈的妥协,和血淋淋的……贫贱与贵胄的鸿沟。
她所有的理想,所有的道德热情,在这鸿沟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微不足道。
她输了。
她的道德在现实面前,输得一败涂地。
“仙子既然来问本官的责”林县令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接着颤声说道:“那……本官也……也没什么好辩驳的了。”
他就那么地站在那里,双眼缓缓闭上。毫无反抗地听从发落。
官袍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单薄,双眼紧闭,仿佛已将自身命运完全交托出去,静候着来自“上仙”的审判,或是……解脱。
书房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遥远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打更声。
贾珏馨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放弃了一切辩白与抵抗的官员。
没有她预想中的恼羞成怒,也没有虚伪的狡辩,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默认。
就像他默认了她所有的指控,默认了这“仁政”之下血淋淋的真相,默认了这庞大而冰冷的体系是如何将他,也将数千万灾民,一起捆绑在这辆冲向悬崖的马车上,无人能够跳脱。
面对二人的突然造访,林县令此刻就像是个输家一般。
但此刻,她心中却没有胜利的感觉,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凉。击败一个林县令有什么用?他不过是这台巨大绞肉机上一个锈迹斑斑、却又无可奈何的齿轮。毁掉他,立刻会有下一个“张县令”、“李县令”被推上来,继续执行着同样的、或许更为酷烈的“理性”。
她下意识地看向他。
他从始至终,未曾对林县令说过一句话。
此刻,他也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那闭目待罪的官员,目光里没有评判,没有怜悯,也没有愤怒,仿佛只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
然后,他的视线落回贾珏馨身上,那深邃的眼眸似乎看穿了她此刻内心的翻江倒海与信仰崩塌后的茫然。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抬了抬手。
贾珏馨感到那股熟悉的力量再次包裹了她。书房的景象开始模糊、扭曲,林县令那孤立的身影在视野中迅速淡去,如同水中的墨迹消散。
下一刻,冰冷的夜风重新包裹了她,掺杂着难民营地特有的污浊气息。
他们站在离县城城墙不远的一处小土坡上,脚下是沉睡的难民们,身后是北清县城模糊而沉默的轮廓。夜空中有稀薄的云层掠过,偶尔露出几点寒星,冷漠地俯瞰着大地。
贾珏馨腿一软,几乎要瘫坐在地,被他伸手扶住。她靠着他手臂传来的、微弱却稳定的力量支撑着,望着下方那片死寂的黑暗,只觉得浑身冰冷。
他没有摧毁那个工地,没有惩罚林县令,甚至没有让那掺沙的粥水里多出一粒米。
他只是带着她,进行了一次失败的“体验”,然后将血淋淋的、无可辩驳的残酷现实和治理逻辑,如同解剖一具冰冷的尸体般,清晰地摊开在了她的面前。
她看到了“清官”的极限,看到了“仁政”的虚伪,更看到了自己那套基于世家教养和书本知识构建起来的道德观的脆弱与可笑。
她试图用“公平”和“勤劳”的尺子去丈量这个世界,却发现这个世界根本就是用另一套截然不同的、冰冷坚硬的规则铸造的。
她望着那片吞噬了无数血汗与希望的黑暗工地,声音飘忽得像随时会断掉的风中蛛丝,“这世间之病……该如何治?”
她的问题在夜风中散开,没有回答。
他沉默地站在她身旁,如同亘古伫立的礁石。他没有给出答案,或许他自己也并无确切的答案,又或者,答案本身就需要她用自己的眼睛和双脚,在这漫长而痛苦的旅途中,一点点去寻找,去验证。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动了一下。
“走吧。”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仿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的意味。
贾珏馨最后看了一眼北清县的方向。那里,曾有她短暂寄托的幻梦。此刻,梦醒了,只剩下冰冷的现实和前路未知的黑暗。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尘土的空气,努力站直了身体,虽然脚步依旧虚浮,眼神却不再全然是迷茫,而是多了一丝被痛苦淬炼过的、沉重的痕迹。
她跟上他的脚步,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融入更深的夜色之中,将那片弥漫着绝望与无奈的土地,远远抛在了身后。
风声呜咽,仿佛在为无数无声的苦难低泣,也像是在为一个天真时代的终结,奏响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