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的夜,被甩在身后。天光再次刺破云层时,贾珏馨感到体内某种滞涩的东西,似乎松动了一丝。
她默诵着《修行经》上的字句:“观息绵绵,一呼一吸谓之一息……不当以识心强记,须以真意默运。”
行走,成了她最初的修行。她不再去思考漫无目的的前路,也不再沉溺于昨日崩溃的余烬,只是将全部心神沉浸在步伐与呼吸的节律之中。
一呼,一吸。脚步落下,尘土微扬。起初,脑海中杂念纷纭,家族的惨状、矿工的麻木、林县令疲惫的脸……轮番冲击着她试图凝定的心神。
“必依宗门正法,端坐冥心,方能感其轨迹。” 经文字字珠玑,可她无处“端坐”,这天地便是她的蒲团。她尝试着在颠簸流离中,寻找那份“冥心”的状态。
“盖灵之为物,虚而能实,静而能动。”
渐渐地,一种奇异的感受开始浮现。
并非小说家言中那般灵气奔涌、霞光万道的景象,而是某种更细微、更本质的存在。
她感觉到周遭的空气不再空无一物,其中仿佛蕴含着无数微不可察的、活泼而又沉静的“点滴”。它们无处不在,充盈于草木砂石之间,甚至充盈于她自己的吐纳之中。
她像一个初次学会观察的盲者,用全身的毛孔去“看”这个世界。她发现,当自己心绪宁定,呼吸深长时,那些无形的“点滴”便会受到某种牵引,自发地、缓慢地渗入她的肌肤,汇入她枯竭的经脉,带来一丝微弱的、却真实不虚的暖意。
“人身若器,禀赋各异。初修者如持盂钵,但习纳灵之术……”
她此刻,便是一个满是裂纹的“盂钵”,每一次纳灵,都伴随着经脉隐隐的刺痛与灵魂深处的疲惫。
但她甘之如饴。这力量再微末,也是属于她自己的,是她告别无能的曾经自己的第一步。
他站在在她身侧,一如既往地沉默。但贾珏馨能感觉到,他那看似散漫的目光,偶尔会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器物成型般的专注与漠然。
他没有指点,没有赞许,仿佛她的挣扎、她的领悟,都只是这荒原上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
在那之后。
一日跋涉,眼前的景致悄然变幻。
单调的荒原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起伏的丘陵和稀疏的林地。
空气中弥漫的也不再是纯粹的尘土味,而是夹杂了泥土、植物和……一丝烟火的气息。
这日午后,他们沿着一条被车轮碾出深辙的土路,拐过一道山梁。
一片依山傍水的谷地,豁然展现在眼前。
与西山镇的压抑、北清县的混乱截然不同,这片谷地呈现出一种忙碌而……坚实的生机。
那是一片陶坊。
大大小小的窑炉依山而建,如同巨兽俯卧,炉口吞吐着赤红的火焰与滚滚浓烟,将半片天空都染上了一层暖赭色。空地上,晾晒着无数已成型的泥坯,碗、碟、罐、壶,在日光下泛着湿润的土黄。数十名匠人散布其间,各司其职。
有人在山脚处的泥塘边,赤脚踩踏着胶泥,反复捶打,剔除其中的砂石;有人坐在辘轳车前,双手扶着旋转的泥团,只见那原本不成形的泥巴,在他们手中如同拥有生命般向上生长,须臾间便成了一个腹圆口束的陶罐雏形,弧线流畅而优美;更有技艺精湛的老师傅,手持刻刀或描画笔,在将干未干的坯体上,或刻出繁复的缠枝花纹,或绘上青蓝色的山水鸟兽。
空气中混杂着泥土的腥气、窑火的灼热,以及汗水与劳作的味道。
贾珏馨停下了脚步,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见过贾府库房中来自丰都的琉璃盏,见过书房里前朝官窑的青瓷笔洗,那些器物精美绝伦,不染尘埃。但她从未见过,一件器皿,是如何从一团浑浊的泥土,经由一双双布满老茧、沾满泥污的手,一步步变成能够承物、能够使用的器具。
她看到汗水从匠人古铜色的额角滑落,滴进脚下的泥土里;她看到那双操控着辘轳的手,稳定、有力,每一个轻微的提拉按压,都蕴含着无数次重复才能得来的精准;她看到老画师眯着眼,笔尖蘸取矿物研磨的彩料,在陶坯上勾勒出一条栩栩如生的游鱼,那鱼儿的鳞片,在日光下仿佛真的闪着光。
一种莫名的触动,在她心中滋生。
这些东西,不华丽,不珍贵,甚至有些粗陋。
但它们有用。
那只陶罐,可以用来盛水储粮;那只陶碗,可以用来吃饭饮水;那只绘着游鱼的瓷盘,或许会成为某个乡间富户餐桌上的点缀,为清贫的生活带来一丝欢愉。
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被使用,为了满足人世间最基本、也最不可或缺的需求。
“灵炁充塞太虚,百姓日用而不知。”
《修行经》上的这句话,毫无征兆地在她脑海中响起。过去她不解其意,此刻却仿佛有了一道微光。
这些匠人日复一日的劳作,这泥土经由水火而成的蜕变,这其中是否也蕴含着某种……如同天地灵炁般质朴而根本的“道”?
她下意识地看向他。
他正随手从一堆待烧的泥坯旁,拾起一只不起眼的、未曾上釉的陶杯。
杯子粗糙,甚至能看到里面的沙砾。但他拿在手中,指尖轻轻拂过杯壁,目光中竟罕见地没有嘲讽,也没有疏离,反而带着一种……观察星河流转般的平静。
“看懂了?”他没有抬头,声音平淡如常。
贾珏馨迟疑了一下,不太确定地回答:“他们……在制造‘有用’的东西。”
“有用。”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似乎有极淡的弧度,“记住这种感觉。这是‘价值’最原本的面目,如同水之于渴,食之于饥。不假外求,源自创造本身。”
他将那只粗陶杯放回原处,仿佛那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在这里,你能看到的,是泥土如何被劳作赋予生命,如何从无到有,成为这世间运转的一部分。”他抬眼,望向那些忙碌的身影,目光深邃,“这些匠人的手,将泥土变成器皿。这是基石,是所有关于‘规则’的纷争开始之前,它最初、也最干净的样子。”
她再次望向那片喧嚣而充满生命力的陶坊,目光已有所不同。她看到的,不再仅仅是劳作的场景,而是一种某种“道”。
贾珏馨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些匠人的动作。那份专注,那份与手中泥土全然合一的心神,竟与她这几日试图凝神纳灵的状态,有几分奇异的相通之处。
只是他们塑造的是外物,而她试图塑造的,是自己这具残破的躯壳与纷乱的心神。
他们的出现,很快引起了注意。
几个正在踩泥的年轻后生停下了动作,拄着木杵,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风尘仆仆的不速之客。尤其贾珏馨,虽一身粗布衣裙,容颜憔悴,但那份自幼蕴养出的轮廓与气度,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一个看似管事的、围着脏污皮围裙的中年汉子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常年被窑火熏烤出的黑红,眼神里是底层小民见到陌生贵人时惯有的谨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他先是在贾珏馨脸上迅速扫过,随即目光落在她前方那个气质更为莫测、衣衫显旧却难掩其异的男子身上。
“二位……是路过?”汉子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我们这‘土坳子’穷乡僻壤,没什么好招待的。”
他并未表现出明显的敌意,但那份疏离和“莫要生事”的潜台词清晰可闻。在这世道,陌生的面孔往往意味着麻烦。
贾珏馨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应答。
她过往所学的一切礼仪辞令,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的他,却缓步上前,目光落在那汉子沾满泥点的围裙上,语气平淡地开口,听不出丝毫情绪:“师傅这手艺,是家传的?”
那汉子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对方会问这个。
贾珏馨也同那汉子一样呆滞了片刻,想着他怎地突然露出“人”味,就像见王石头媳妇那次一样。
但她也没再做更多思虑,至少比那冰窖中的寒冷神情要更好些,虽然不太习惯。
汉子戒备稍缓,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算是吧,祖辈都吃这碗土饭。这十里八乡,就我们土坳子出的陶器最是耐用。”
语气里,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属于手艺人的自豪。
“看这泥坯的成色,火候把握不易。”他随手拿起旁边一个待干的陶碗半成品,指尖在碗壁上轻轻一叩,发出沉闷的声响,“泥料淘洗得净,但里面的沙砾,怕是会影响成品率。”
那管事汉子眼睛微微睁大,脸上的戒备化为了惊讶:“先生……懂行?” 能一眼看出泥料中的沙砾问题,这绝非普通路人。
“略知皮毛。”他放下泥坯,语气依旧平淡,“路过此地,见窑火兴旺,匠心独具,故而驻足。不知可否叨扰一碗水喝?”
他的态度从容自然,既点出了对方的技艺关窍以示内行,又提出了一个微不足道、令人无法拒绝的请求。
那点看似随意的“赏识”,轻易地敲开了对方的心防。
管事的汉子脸上顿时露出些微局促又带着点被认同的欣喜,连忙侧身让开:“哎呀,怠慢了怠慢了!二位这边请,这边请!粗陋地方,别嫌弃就好。”
他引着二人走向窑坊边缘一处简陋的草棚,那里摆着几张粗糙的木桌条凳,是匠人们歇脚喝水的地方。很快,便有好奇的半大孩子用粗陶碗端了两碗清水过来。
贾珏馨接过碗,碗壁粗糙,甚至有些割手,碗里的水也带着一丝泥土的腥气。
兴许是漫漫长路所致,她却觉得,这碗水,比贾府中用玉碗盛着的、用雪水烹煮的香茗,更让她感到一种真实的滋润。
她小口啜饮着,目光却依旧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些忙碌的身影。
一个须发皆白、脸上皱纹如同干涸土地的老匠人,正坐在棚子不远处,就着天光,用一把小巧的刮刀,极其专注地修整着一个已经成型、雕刻着复杂云纹的陶瓶胚体。他的动作缓慢而稳定,每一刀下去,都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打磨后的精准与虔诚。
那管事汉子见贾珏馨看得出神,便主动搭话,语气也热络了些:“那是我们这儿的王老爹,的手艺是顶尖的!他雕的花样,官坊来的大人都夸好哩!” 语气里与有荣焉。
贾珏馨忍不住轻声问道:“老伯,您做这个……做了多久了?”
那王老爹闻声,缓缓抬起头,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看了贾珏馨一眼,似乎不太习惯与生人说话,只是含糊地“唔”了一声,伸出满是老茧和裂口的手,比了一个手势。
旁边一个年轻匠人笑着插嘴:“王老爹打从会走路就在这泥巴地里打滚啦!怕是有五六十年咯!”
五六十年……贾珏馨心中微震。几乎是一个人一生的岁月,都倾注在了这泥土与火焰之间。
“一辈子,就做这个吗?”她下意识地追问,话出口才觉得有些失礼。
王老爹这次倒是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不做这个,做啥?祖传的手艺,糊口的营生。” 他低下头,继续专注于手中的陶瓶,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不相干,只有手中的泥土和心中的图样才是真实。“这泥巴,听话。你用心对它,它就不负你,能成器,能养家。”
你用心对它,它就不负你,能成器,能养家。
这句朴实到近乎简陋的话,却像一道光,照进了贾珏馨纷乱的心。在她过往的世界里,价值衡量是复杂的——家世、才名、容貌、权谋……而在王老爹这里,价值变得如此简单、直接:用心,成器,养家。
她低头看着手中粗糙的陶碗,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件器皿背后所承载的,不仅仅是一捧泥土,更是匠人数十年的光阴、专注的心神,以及一个家庭赖以生存的希望。
这就是“他”所说的,“价值”最原本的面目吗?
她不由得看向他。他正平静地喝着水,仿佛只是一个真正渴了的旅人。
但贾珏馨知道,他带她来这里,绝不仅仅是喝一碗水。
他让她看到的,是一个尚未被后续那些复杂、扭曲的规则所侵染的原始图景。
这片喧嚣的陶坊,这些沉默而专注的匠人,以及他们手中正在成型的、带着体温和生命力的器物,共同构成了一首无声而有力的诗篇。
而她知道,这首诗篇,很快就会被另一种更强大、更冰冷的声音所覆盖。风暴来临前的宁静,总是格外珍贵,也格外脆弱。
因为他,不会无缘无故来到这里;好似在提醒着贾珏馨,这里依然存在着“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