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远道而来,光是喝水怎么成?若不嫌弃,就在我们这儿用顿便饭吧!粗茶淡饭,好歹是口热乎的。”管事的汉子搓着手,黑红的脸上带着笑意邀请道。
管事姓李,旁人都唤他李头。
见这两位外来客虽形貌不凡,却并无恶意,言谈间甚至对自己这“土坷垃”里的手艺带着几分尊重,那份戒备便渐渐化作了底层民众特有的、带着些微讨好却又真诚的热情。
贾珏馨下意识地看向他。他依旧是那副无可无不可的神情,只淡淡颔首:“叨扰了。”
这便是应允了。
李头顿时喜笑颜开,连忙招呼起来。
很快,便在草棚下的木桌上摆开了饭食。
的确粗陋,一大盆掺杂着糙米和薯块的焖饭,一钵只飘着几点油星的清汤野菜,一小碟咸菜疙瘩,还有几条小儿手臂长短、用土窑余烬烤得焦香的杂鱼。
盛饭的,是陶坊自产的大海碗;喝汤的,是厚实的陶盆;就连筷子,也是用边角料削成的粗糙竹筷。一切都与这陶坊,与这片土地紧密相连。
贾珏馨捧着那沉甸甸的、带着窑火温度的陶碗,看着碗里粗糙却实实在在的饭食,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并非她过去十五年间所熟悉的任何一顿饭食,没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讲究,没有无声侍立的仆役,甚至没有那些繁复的用餐礼仪。
只有食物的本味,和围坐在一起的、散发着汗水与泥土气息的人。
几个年轻的匠人也凑了过来,围坐在旁边一桌,一边扒拉着饭,一边好奇地偷偷打量着贾珏馨。
她衣衫虽旧,不施粉黛,但那清丽的轮廓和偶尔流露出的、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沉静气质,对这些终日与泥土为伴的后生来说,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其中一个叫阿土的后生,约莫十七八岁,是坊里手脚最麻利的画坯工之一,更是偷偷看得入了神。他见贾珏馨似乎对那烤鱼不知如何下手,犹豫了一下,鼓足勇气,拿起自己那条,笨拙地用手撕下烤得最焦香、没有细刺的鱼腹肉,飞快地放到贾珏馨碗边的空陶碟里,然后立刻低下头,耳根通红,闷声说了句:“娘子……,吃…吃这块,没刺…”
这突兀而又朴素的举动,让贾珏馨愣了一下。
她看到那年轻人通红的脸颊和不敢抬起的眼睛,看到周围同伴们善意的、带着揶揄的低笑声,也看到李头略带歉然又不好呵斥的表情。
一种久违的、属于“被欣赏的女子”的微妙感觉,混杂着一丝窘迫,悄然浮上心头。她低声道了句:“多谢。”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这顿晚饭,就在这种略显嘈杂、充满烟火气,又带着一丝青春期躁动的氛围中进行着。
匠人们聊着今天的活计,哪个窑的火候似乎猛了些,哪个坯子开裂得可惜,谁家婆姨又生了娃……言语粗直,却充满了生活本身的质感。
王老爹也慢悠悠地吃完了,用一块粗布仔细擦拭着双手,看着眼前的热闹,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些许温和。
他对着一直沉默喝茶的“他”,以及静静感受着这一切的贾珏馨,难得地多说了几句:“我们这土坳子,没啥好东西,就是靠山吃山,靠土吃土。日子是苦点,累点,但守着祖辈传下来的窑火,看着手里的泥巴变成家家户户要用的家伙事,心里……踏实。”
踏实。
贾珏馨咀嚼着这个词。这是她流亡以来,从未有过的感受。
复仇的火焰、求生的挣扎、目睹不公的愤怒、对力量的渴望……所有这些情绪,都与“踏实”相去甚远。
而在这里,在这些匠人身上,她看到了另一种活法,一种根植于创造与劳作的、简单而坚韧的生命力。
夜色渐深,窑火未熄,映得谷地一片暖红。
匠人们陆续散去,回到依着山壁开凿的简陋窑洞或土坯房里休息,为明日的劳作积蓄力气。李头热情地腾出了一间堆放杂物的干净窑洞,铺上了干燥的茅草,让二人暂且安身。
躺在带着泥土和干草气息的茅草铺上,贾珏馨能听到远处窑火燃烧的噼啪轻响,以及更远处,溪流潺潺的水声。
她运功修行,感受体内带来的那丝微弱暖流,似乎也在这片宁静祥和的氛围中,运转得更加顺畅了一些。
她忍不住想,如果没有外界的纷扰,就这样日升而作,日落而息,以双手创造着“有用”之物,换取一份“踏实”的生活,似乎……也并不坏。
然而,这个念头刚升起,她便听到了身旁,他那平静无波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幻象:
“好好记住这份‘踏实’。”
他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预见性。
“因为很快,你就能看到,它是如何被轻易击碎的了。”
贾珏馨的心,猛地一沉。所有刚刚积累起来的些许暖意和宁静,瞬间被这句话冻结。
她知道,他从不虚言。
风暴,真的要来了。
翌日清晨,天光未大亮,陶坊便已苏醒。
窑火的噼啪声、踩泥的沉闷响动、辘轳车旋转的吱呀声……种种声响交织,唤醒了谷地新的一天。
匠人们沉默而迅速地投入到各自的活计中,昨夜的闲适与温情仿佛只是幻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为了生存而习以为常的紧绷。
贾珏馨也在一种奇异的平静中开始了她的晨课。
她寻了处远离喧嚣的溪边巨石,盘膝坐下,再次尝试引导那天地间的“点滴”。
或许是此地的生机比荒原更盛,又或许是昨夜那份短暂的“踏实”让她心神稍安,她感觉纳入那暖意的速度,似乎比前几日快了一丝。
经脉依旧隐隐作痛,但那痛楚之中,仿佛也多了一丝淬炼般的坚韧。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负手而立,望着溪水,并未打扰。
直到贾珏馨完成一轮周天,缓缓睁开眼,他才似有所觉,目光投向通往谷外的那条土路。
“来了。”他淡淡地说。
贾珏馨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起初并无异样。但很快,一阵与陶坊劳作节奏格格不入的、杂沓而略显张扬的马蹄声与车轮声,由远及近。
谷地里的匠人们显然也听到了这声音。
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异样。
踩泥的节奏慢了下来,辘轳车停止了旋转,画师手中的笔也顿在了半空。
不少人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情——有敬畏,有担忧,还有一种深藏的、无奈的顺从。
李头匆匆从窑炉旁跑来,脸上挤出的笑容带着明显的勉强,他整理了一下自己脏污的围裙,对贾珏馨二人低声道:“是……是官坊的管事老爷来了。二位稍坐,我去迎一下。”
只见土路尽头,三骑骏马并一辆双轮篷车,在一阵烟尘中驶入谷地。
当先一骑是个穿着绸缎短褂、头戴丝帽的胖硕男子,面皮白净,与周遭匠人的黝黑形成鲜明对比,他微微仰着下巴,目光在忙碌的匠人身上扫过,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审视。
他身后跟着两名身着号服的差役,神情惫懒,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那篷车则跟着他们,缓缓停在空地中央。
“周管事!您来啦!”李头小跑着迎上去,腰下意识地弯了几分,脸上堆满了笑。
那周管事“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与他胖硕的身材有些不符。
他并不看李头,而是径直走向堆放成品陶器的区域,随手拿起一个刚出窑、绘着青花的瓷碗,对着光看了看,手指摩挲着碗沿。
“李头啊,”周管事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拿腔拿调的官味,“今年的‘贡陶’单子,下来了。”
李头的心提了一下,脸上笑容更盛:“是是是,请周管事吩咐,我们土坳子一定尽心尽力,绝不敢误了官坊的事。”
周管事将瓷碗放下,又从旁边拿起一个敦实的陶罐,拍了拍:“嗯,东西嘛,还是老样子,用得顺手。不过……”他拖长了语调,瞥了李头一眼,“今年各郡开销都大,各处都要用钱。上官说了,这陶器的收购价,得往下调一调。”
李头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声音都变了调:“调……调?周管事,这……这往年就是这个价,我们这泥巴里刨食,工料、人工、柴火……哪一样不花钱?这价要是再降,我们……我们这百十口子人,可真就要喝西北风了啊!”
周管事眉头一皱,脸上那点虚假的和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耐烦的冷硬:“李头,你这话说的!官坊收购,那是给你们一条活路!怎么,离了官坊,你们这些坛坛罐罐,还能自己飞到城里去卖不成?沿途的税卡、地头蛇的盘剥,你们扛得住?”
他踱了两步,指着那些陶器:“再说了,这东西,不就是泥巴烧的吗?费得了多少工夫?上官体恤你们,才依旧收着。别不识抬举!”
“可……可是……”李头急得额头冒汗,双手无助地搓着,“周管事,这价实在……王老爹他们雕一个精细点的瓶子,得花上好几天功夫,这价一降,连饭钱都挣不回来啊!”
这时,那一直沉默着修坯的王老爹,也停下了手中的刮刀,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这边,那目光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麻木。
周管事嗤笑一声:“功夫?手艺?这东西能吃还是能喝?上官看中的是它,能盛东西就行!谁管你花了几天功夫?规矩就是规矩!今年的价,就这么定了!你们抓紧备货,按往年的数目,一粒沙子都不能少!”
他的话,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砸进了匠人们中间。原本还存着一丝希望的匠人们,脸上最后的光彩也熄灭了,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几个年轻气盛的后生,如阿土,拳头攥得紧紧的,眼睛瞪得通红,却被身旁的长辈死死拉住。
贾珏馨站在草棚下,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
她看到李头卑躬屈膝的哀求,看到周管事毫不留情的压价,看到匠人们眼中光芒的熄灭。
她再一次清晰地感受到,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
这些匠人用心血、用时间、用祖祖辈辈传承的技艺创造之物,在这些掌握着官府的人眼中,竟然如此轻贱!
“不就是泥巴烧的吗?”
“费得了多少工夫?”
“谁管你花了几天功夫?”
这些冰冷的话语,如同鞭子,抽打在她的心上。她终于彻底明白了“他”昨夜那句话的意思。
那由王老爹们用一生坚守的踏实,在官坊冰冷的规矩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感到一股怒火在胸中升腾,那是对这种赤裸裸掠夺的愤怒。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他,眼中带着求助,带着一种亟待发泄的不平。
然而,他却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在看一场早已写好剧本的戏剧。他的目光扫过绝望的匠人,扫过倨傲的周管事,最后落在贾珏馨因愤怒而微微泛红的脸上。
他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残酷的弧度,仿佛在说:
看,这就是“此间”被扭曲的过程。
现在,你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