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定了!”
周管事那五个字,如同五根冰冷的楔子,狠狠砸进了每个匠人的心里。
空地上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窑火在不知疲倦地燃烧,发出噼啪的轻响,映照着一张张绝望而麻木的脸。
贾珏馨站在草棚的阴影下,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她看着李头那卑躬屈膝却换来更冷酷压价的背影,看着王老爹停下刻刀、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无力垂下的瞬间,看着阿土等年轻后生紧握的拳头和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身躯。
她体内那丝由修行带来的微弱暖流,此刻仿佛被这股不平之气催动,在经脉中加速流转,带来一种陌生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只能在崩溃后嘶喊的贾珏馨了!
她拥有了力量,哪怕微末,也应该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这念头一起,便再也无法抑制。
她甚至没来得及去看一眼身旁“他”的反应,便已一步从阴影中踏出,走到了那片被绝望笼罩的空地中央。
阳光毫无遮拦地落在她身上,粗布衣裙难掩其清丽身姿,多日风霜侵蚀却依旧明晰的容颜,在此刻死气沉沉的陶坊中,宛如一颗突然投入浊水的明珠。
“这位管事,”她的声音响起,清亮,却因刻意压制情绪而显得有些生硬,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寂静,“陶器乃匠人心血所系,更维系着此地百家生计。它们或许粗陋,却是家家户户日用不可或缺之物。如此压价,岂非断绝生路,寒了匠人之心?还请管事三思,体恤民生艰难。”
她尽力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有理有据,带着她过往在清谈会上与人辩难时的影子。
她以为自己站出来,凭借“道理”就能让对方有所顾忌。
周管事正准备转身离开的脚步顿住了。
他先是意外地挑了挑眉,循声望去,目光落在贾珏馨脸上时,那点意外迅速被一种混合着惊艳与贪婪的油腻神色所取代。他
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贾珏馨,从她略显凌乱却难掩光泽的发丝,到她虽然粗糙却依旧精致的五官,再到那粗布衣裙下隐约可见的窈窕曲线。
他完全无视了她话语中的内容,嘴角咧开一个令人不适的笑容,语气轻佻。
“哟——!”他拉长了声调,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玩物,“这是打哪儿来的小娘子?啧啧,这荒山野岭的土坳子里,竟还藏着这么一位……水灵的人儿?”他往前凑了近两步,带着一股熏人的酒气和市侩味,“倒替这些泥腿子说起话来了?”
贾珏馨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那目光如同黏腻的爬虫,让她从心底感到厌恶。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强撑着镇定重复道:“我在与管事说道理,还请您……”
“道理?哈哈哈!”周管事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打断了她,目光更加露骨,“小娘子,跟爷说道理?爷告诉你,在这地界,爷的话就是道理!”他搓了搓手,笑容愈发猥琐,“生路嘛,自然是有的。不仅他们有,你也有!瞧你这细皮嫩肉的,跟着这些穷鬼混在一起有什么出息?”
他伸出肥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贾珏馨面前:“小娘子若跟了本管事,回去做我小妾,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岂不快活?到时候,莫说这价不用降,”他得意地瞥了一眼面如死灰的李头等人,声音拔高,“就是涨上几分,也不过是本管事一句话的事!如何?”
轰隆一声,贾珏馨只觉得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羞辱!赤裸裸的羞辱!她从小到大,除了当初那恶痞,何曾再受过如此轻慢猥亵的对待?愤怒如同岩浆般瞬间涌遍全身,烧得她脸颊通红,手指尖都在发颤。她不是来听这些污言秽语的!她是来讲道理的!
他怎么敢?!
一股强烈的、想要动用体内那丝微弱灵力的冲动涌上心头。
或许……或许可以像那天在巷子里推开恶霸一样,把他推开?让他出个丑?这个念头极具诱惑力。
然而,另一个冰冷的声音立刻在她脑海中响起:然后呢?
她是能轻易推开他,甚至,如果修炼的力量再强一些,她是不是可以……杀了他?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打了个寒颤。
杀了他之后呢?
官坊绝不会善罢甘休。这些匠人会面临什么?屠戮?镇压?
整个土坳子会不会因为她的“一时之快”而迎来灭顶之灾?
她想起了贾府那一夜,那些高高在上、漠视生命的宗门身影……权力和暴力,从来都是联系在一起的。
她此刻若动手,引发的后果,是她能承担的吗?
她下意识地、求助般地看向一直沉默立于草棚下的“他”。
他依旧站在那里,姿态没有任何变化,仿佛眼前这幕调戏的戏码与之前的压价讨论并无不同。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但那平静之下,没有任何鼓励,也没有任何阻止,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残酷的观察。
仿佛在等待着她自己做出选择,并承受选择带来的一切。
他……他不会出手。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贾珏馨大半因愤怒而升腾的勇气。
她意识到,自己所谓的“力量”,在真正的权势和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面前,是如此的可笑和不堪一击。
没有足以颠覆规则的力量,贸然挑战,只会带来更疯狂的报复。
就在她心念电转、僵立当场之际,旁边的李头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周管事!周管事您息怒!您大人大量!”李头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过来,一把将贾珏馨拉到自己身后,用身体挡住周管事那令人作呕的视线,脸上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这……这位姑娘真是路过借宿的,不懂规矩,冲撞了您!您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她一个女子家,胡言乱语,当不得真,当不得真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拽着贾珏馨的胳膊,示意她赶紧服软退下。
而另一边,年轻气盛的阿土,眼睁睁看着自己心中倾慕的仙子被如此羞辱,一张脸涨成了紫红色,额头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猛地就要冲上前来。
“阿土!你给我站住!”一声苍老却严厉的低喝响起。
王老爹不知何时已经站起,他死死抓住了阿土的手臂,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
他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那里面有无尽的屈辱和愤怒,但更深处的,是一种经历过太多风雨的、沉重的理智,或者说,是认命。“你想干什么?你想让大家都给你陪葬吗?!”
其他几个年轻匠人也都被身边的长辈或同伴死死按住,他们胸膛剧烈起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喷薄着怒火,却最终在那无声的、庞大的压力下,化为了更深的绝望和无力。
他们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仿佛这样就能避开那令人窒息的羞辱感。
整个陶坊,只剩下李头卑微的讨饶声,和周管事那志得意满、带着施舍般意味的狞笑。
贾珏馨被李头半推半拉着后退,周管事那黏腻的目光依旧如影随形。
她不再反抗,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口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她终于彻骨地体会到,在不具备相应力量的时候,所谓的“道理”和“勇气”,在绝对的权力和蛮横面前,是多么的苍白无力,甚至可能成为招致更大灾祸的引信。
这比任何言语说教,都更深刻地烙印在了她的心上。
周管事见贾珏馨被李头拉住后退,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得意。在他看来,这美人儿的沉默和后退,更像是某种欲拒还迎的羞涩,或者是被他的“权势”所震慑。
他腆着肚子,又往前逼近一步,几乎要贴上拦在前面的李头,那目光却越过李头,死死黏在贾珏馨低垂的脸上。
“嘿嘿,小娘子,害羞了?”他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油腻,“跟着这些穷酸匠人能有什么前程?整天跟泥巴打交道,一身土腥味。瞧瞧你这小手,”他竟试图伸手去摸贾珏馨紧攥着衣角的手,被李头慌忙用身体隔开,他也不恼,自顾自地说下去,“这哪是干活的手?合该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着!”
他拍了拍自己绸缎衣裳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炫耀般地道:“知道爷是干什么的吗?俞安郡城里‘永昌官坊’的管事!正经的官身!家里良田百亩,铺子都有两三间!你跟了我,那就是掉进了福窝里,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使唤的是丫鬟仆役!不比在这破地方,喝这带着泥腥味的冷水强上千百倍?”
他的话语如同毒蛇的信子,带着一种物质堆砌起来的、粗俗的诱惑。
每一句都在强调他与这土坳子的云泥之别,每一句都在试图用他所谓的“富贵”来砸垮贾珏馨的防线。
贾珏馨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这不仅仅是调戏,更是一种对人格的践踏,仿佛在她面前,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可以用金钱和权势衡量的、待价而沽的货物。
她死死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细微的刺痛感帮助她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
不能动手……不能动手…… 她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
脑海里闪过贾府血流成河的画面,闪过林县令那句“能力的极限”。她若在此刻爆发,痛快是痛快了,然后呢?这些匠人怎么办?她不敢想下去。
然而,周管事将她的沉默当成了动摇。
他见惯了底层百姓在他权势和财富面前的卑微与顺从,以为贾珏馨也不过如此。
他绕过还想阻拦的李头,竟伸出那肥胖的手,直接向贾珏馨的脸颊摸去,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淫笑:“来,让爷好好瞧瞧这小模样……”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并非手掌接触脸颊的声音,而是贾珏馨猛地抬手,用力打开了周管事那只不规矩的咸猪手!
她终究还是没能忍住。那瞬间的本能反应,快过了她所有的利弊权衡。
当那令人作呕的手即将触碰到她肌肤的刹那,屈辱和愤怒压倒了一切。
她猛地抬起头,原本因挣扎而低垂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冰冷的火焰,直视着周管事,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却字字清晰。
“拿开你的脏手!”
这一下,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空气仿佛凝固了。
周管事的手僵在半空,手背上浮现出淡淡的红痕。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惊愕,随即迅速转化为暴怒。
他在这片地界作威作福惯了,何曾被人,尤其是一个女人,如此当众打手?!
“好!好!好个小贱人!”周管事气得脸上的肥肉都在抖动,指着贾珏馨,声音尖厉,“给脸不要脸!敢跟老子动手?!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李头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周管事的腿:“周管事!周管事息怒啊!她……她不是有意的!姑娘,你快给管事赔个不是!快啊!”他急得满头大汗,几乎要哭出来。
而一旁的阿土,在看到贾珏馨抬手打开周管事的瞬间,眼睛猛地亮了一下,那是一种混合着痛快与更深刻担忧的光芒。
他身体前倾,几乎要挣脱王老爹的束缚,却被王老爹用更重的力道按住。
王老爹看着贾珏馨,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但更多的,是深不见底的悲哀。
贾珏馨打完那一巴掌,自己也愣住了。掌心火辣辣地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后怕如同潮水般涌来——她做了什么?她真的动手了!
她下意识地再次看向“他”。
他依旧站在那里,仿佛亘古未变。
只是,贾珏馨似乎捕捉到,在他那深潭般的眼底,在她动手的那一刹那,似乎掠过了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有趣”的微光?
但那光芒消失得太快,快到她以为是错觉。
他依旧没有任何表示,依旧冷眼旁观。
周管事一把甩开抱着他腿的李头,恶狠狠地瞪着贾珏馨:“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爷看上你是你的造化!既然你不识抬举,那就别怪爷用强了!来人!”
他身后那两名原本惫懒的差役立刻挺直了腰板,手按在了刀柄上,目光不善地盯住了贾珏馨。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贾珏馨浑身冰凉。
她知道,事情被她闹得更大了。
刚才只是言语调戏,现在,已经变成了武力冲突的边缘。
她体内那丝微弱的灵力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运转,是应激的反应,也是战斗的准备。
可她清楚,这点力量,对付地痞或许可以,对付两个持械的官差……她毫无把握。
是继续硬抗,将所有人都拖入深渊?还是……屈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周管事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的暴怒忽然诡异地收敛了一些,他盯着贾珏馨,像是重新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阴恻恻地笑道:“哼,性子还挺烈。也好,烈马驯起来才更有滋味!爷今天还有正事,没空跟你在这儿耗。”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李头和一众敢怒不敢言的匠人,语气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傲慢:“不过,这事儿没完!等爷办完了官坊的差事,再好好跟你算这笔账!到时候,我看还有谁能护着你!”
他这是要将对贾珏馨的欲望,与对陶坊的压榨捆绑在一起,用一种更猫捉老鼠般的方式,延长所有人的痛苦和恐惧。
说罢,他冷哼一声,不再看贾珏馨,而是对李头喝道:“还跪着干什么?带路!清点货物!要是少了一件,或是成色不对,你们知道后果!”
李头如蒙大赦,又像是被宣判了缓刑,连滚爬爬地起身,卑躬屈膝地在前面引路。
周管事带着差役,趾高气扬地跟着去了,留下一个充满屈辱和不确定性的未来。
贾珏馨僵立在原地,周管事最后那阴冷的眼神和话语,如同毒蛇般缠绕在她心头。
她知道,麻烦远远没有结束,反而因为她刚才的冲动,变得更加棘手和危险。
她不仅没能帮上忙,反而可能给这些匠人带来了更大的灾祸。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自我怀疑,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束缚住了她刚刚因获得力量而萌生出的那一点点可怜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