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管事带着两名差役,在李头卑躬屈膝的引领下,开始“清点”陶坊准备好的货物。
那些精心烧制、堆放整齐的陶器,在他眼中仿佛不是匠人们数月的心血,而是一堆待估价的土块。
他踱着方步,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光滑的釉面,时而拿起一件,对着光瞥一眼,又随手丢回去,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碰撞声。
李头跟在一旁,心提到了嗓子眼,不住地介绍着:“周管事,这些都是按往年的要求,最好的成色,您看这釉水,这胎体……”
周管事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置可否。
他的目光却时不时地、阴冷地瞟向依旧站在原地、脸色苍白的贾珏馨。
那眼神里的意味不言而喻:他在等她屈服,或者在找机会发难。
清点的过程缓慢而压抑。
匠人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远远地看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
每一件被周管事拿起的陶器,都牵动着他们的心神。
终于,在清点到一批王老爹亲手雕刻、绘有复杂云鹤图的精品陶瓶时,周管事停下了脚步。这批瓶子是陶坊今年指望卖上价钱,好填补日常开销和应付额外支出的指望。
他拿起一个瓶子,在手里掂了掂,嘴角撇了撇,忽然开口道:“李头啊,这批货,数目不对吧?”
李头心里咯噔一下,连忙道:“对对对,周管事,数目是够的,都在这儿了,一个不少!您看这清单……”
“清单是死的,人是活的!”周管事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厉,“我说不够,就是不够!怎么,你怀疑本管事中饱私囊不成?!”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李头脸上。
“不敢!小的不敢!”李头吓得一哆嗦,腰弯得更低了。
就在这时,一直强忍着愤怒和屈辱的阿土,再也按捺不住了。
他想起卧病在床、咳血日重的奶奶,想起被压到几乎无法生存的工价,又想起周管事刚才对贾娘子的侮辱,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
他猛地从人群中冲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周管事面前,却不是求他,而是转向李头,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和压抑不住的愤怒,嘶喊道:
“李叔!不能再求他了!没用的!我奶奶……我奶奶还等着钱抓药啊!这价钱已经活不下去了,他还要硬说我们数目不够!这是要把我们往死里逼啊!”
这一声嘶喊,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瞬间点燃了其他匠人心中积压的绝望。
另外几个家里同样有病人、或者等着这点钱救急的匠人也忍不住了,纷纷出声,声音里带着颤抖和哭音。
“周管事,行行好吧!家里老人病着,就等这钱救命啊!”
“这价钱,连本钱都不够,让我们怎么活啊!”
“数目明明是对的,您不能这样啊……”
哀求声,悲愤声,此起彼伏。
匠人们平日里沉默麻木的脸上,此刻写满了被逼到绝境的痛苦与无助。
他们围着周管事和李头,虽然没有过激的举动,但那涌动的人群和绝望的情绪,本身就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压力。
周管事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刚才在贾珏馨那里憋了一肚子火正没处发,此刻见这些平日里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的“泥腿子”竟敢集体“闹事”,顿时觉得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尤其是在那个他看上的小美人面前,这更是让他颜面扫地!
“反了!反了!真他妈反了!”周管事气得浑身肥肉乱颤,指着跪在地上的阿土和周围骚动的人群,厉声咆哮,“你们想干什么?想造反吗?!官坊定价,是你们能质疑的?我说数目不够,就是不够!这是规矩!”
他猛地一脚踹在跪在地上的阿土肩头,将他踹得向后翻滚出去,怒吼道:“没钱买药?那是你们命贱!穷鬼的命值几个钱?跟官坊的规矩有什么关系!”
他凶狠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悲愤而绝望的脸,需要立刻、彻底地镇压住这场“叛乱”,重新确立他绝对的权威。
他的目光开始像毒蛇一样在陶坊里四处搜寻,寻找一个能够用来“杀鸡儆猴”、彻底击垮这些匠人士气的目标。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了王老爹工作台旁,那个被擦拭得一尘不染、被所有匠人默默守护着的——祖窑陶埙上。
那古朴的陶埙静静地放在一块红布上,仿佛承载着陶坊的灵魂。
周管事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残忍而冰冷的笑意。
他找到了那个完美的目标。。
“哟呵?”他故意拔高声调,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戏谑,“这破土坑里,还供着个玩意儿?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嘛。”
冰冷的笑意加深了。他不再理会脚下哀嚎的阿土和周围绝望的匠人,迈着四方步,径直朝着王老爹的工作台走去。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枚颜色深沉、造型古朴的陶埙。
一直沉默如石的王老爹,在周管事目光锁定陶埙的瞬间,全身的肌肉就绷紧了。
此刻见对方真的走了过来,他猛地站起身,如同护崽的枯瘦老狼,一个箭步挡在了工作台前,那双浑浊了数十年的眼睛此刻锐利如刀,死死盯着周管事,从喉咙里挤出嘶哑而坚决的声音:
“不能动!这是祖窑的魂!动不得!”
“魂?”周管事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老东西,跟老子讲魂?我看是穷魂吧!”他伸手就要去抓那陶埙。
“不能动!”王老爹竟伸出那双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死死抓住了周管事肥胖的手腕!那干瘦的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让周管事一时没能挣脱。
这彻底激怒了周管事。“老不死的!给你脸了!”他怒骂一声,另一只手攥成拳头,狠狠一拳砸在王老爹的胸口!
“咳!”王老爹发出一声闷哼,瘦削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向后踉跄,“砰”地一声撞在工作台上,又软软地滑倒在地,蜷缩着剧烈咳嗽起来,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血沫。
“王老爹!”
“爹!”
匠人们发出惊怒的呼喊,几个年轻人下意识就要冲上来。
“都别动!”周管事厉声喝道,两名差役“唰”地一声抽出了半截腰刀,明晃晃的刀光瞬间镇住了骚动的人群。
周管事看也不看倒地不起的王老爹,仿佛只是随手拍开了一只苍蝇。
他得意地拍了拍手,再次伸手,轻松地将那枚承载了陶坊数代人心血与信仰的祖窑陶埙拿在了手中。
他掂量着陶埙,目光却挑衅地看向脸色煞白、浑身微微发抖的贾珏馨,语气充满了恶意的暗示:“小娘子,你看,在这里,爷的话就是规矩!爷想拿什么,就拿什么!现在,你还要跟爷讲道理吗?”
他将陶埙高高举起,对着阳光,仿佛在欣赏,嘴角的狞笑却越来越盛。
贾珏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
她看着倒地咳血的王老爹,看着被周管事如同玩物般拿在手中的陶埙,看着周围匠人那因极致愤怒和绝望而扭曲的面容……
她体内的灵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灼烧着她的经脉,一股强烈的、想要不顾一切冲上去的冲动几乎要淹没她的理智。
她想大喊,想阻止,想将那个该死的陶埙抢回来!
不行!不能!
一个更冰冷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尖叫。
她若出手,性质就彻底变了!从民众反抗,变成了修行者袭击官差!那会给整个土坳子带来灭顶之灾!
官坊,乃至他们背后的朝廷,绝不会放过他们!她这点微末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对抗整个体系!
她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娇躯因极力克制而剧烈颤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弯月形的血痕。
她再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无力,痛恨这冰冷的现实!
而远方草棚下的“他”,依旧平静。
只是,若有人能细看,会发现他眼底那抹观察的光芒,更加专注了。
他像在等待,等待那最终打破平衡的一刻。
周管事见贾珏馨依旧只是颤抖而没有屈服,脸上的狞笑化为一丝不耐和彻底的阴狠。他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看来,不给你们这些贱骨头看看颜色,你们是真不知道王法怎么写!”他冷哼一声,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快意。
然后,在所有人惊恐、愤怒、绝望的目光注视下,他握着那枚古朴的陶埙,手臂猛地向下挥去——
“不——!!!”
王老爹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挣扎着想要爬起。
李头闭上了眼睛,面如死灰。
阿土目眦欲裂。
“啪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碎、又无比刺耳的碎裂声,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畔,也炸响在每一个匠人的心头!
那枚传承了不知多少年、象征着土坳子陶坊技艺之魂、凝聚了无数匠人精神寄托的祖窑陶埙,就在周管事的手中,化为了一地碎片和齑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碎裂声在谷地中回荡,以及窑火不知疲倦燃烧的噼啪声。
匠人们脸上的愤怒、绝望、哀求……所有情绪都凝固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般的空白。
仿佛随着那陶埙的碎裂,他们身体里的某种东西,也一同死去了。
周管事看着脚下的一地碎片,拍了拍手,仿佛掸去灰尘,脸上露出满意的、残忍的笑容。他刚想再说些什么来巩固他的“威严”。
然而——
“啊——!!!!!”
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猛地从地上响起!是阿土!他眼睁睁看着祖窑的魂被毁,看着王老爹被打,看着所有的希望被践踏,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他血红的眼睛里只剩下疯狂的恨意,顺手抄起旁边一根用来挑泥坯的、碗口粗的硬木棍,如同疯虎般朝着周管事扑了过去!
“我跟你拼了!!!”
这一声咆哮,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
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屈辱、愤怒、绝望,在这一刻,被那碎裂的陶埙和阿土的疯狂彻底引爆!
“拼了!”
“打死这个狗官!”
“毁了我们的魂,我们要你的命!”
李头猛地睁开了眼睛,那里面不再是卑微和恐惧,而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顺手操起了靠在窑炉边的铁火钳!
其他的匠人,无论老少,全都红了眼!他们嘶吼着,咆哮着,抄起手边一切能作为武器的东西——未烧制的沉重陶砖、挑柴的扁担、修坯的刻刀、砸煤的铁锤……如同决堤的洪水,又如同沉默太久终于爆发的火山,朝着周管事和那两名差役汹涌而去!
混乱!彻底的混乱爆发了!
周管事和他带来的两名差役,被这突如其来的、如同海啸般的民变惊呆了。
他们挥舞着腰刀,试图恐吓,但面对几十个已经完全豁出性命、被愤怒吞噬的匠人,那点官威和武力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贾珏馨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动惊呆了,她看着眼前这失控的、充满原始暴力的一幕,看着那平日里沉默朴实的匠人此刻化身为复仇的怒神,大脑一片空白。
而一直冷眼旁观的“他”,看着这席卷一切的混乱风暴,看着在人群中脸色苍白的贾珏馨,嘴角,终于勾起了一丝几不可查的、意味深长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