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拼了!”,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积压已久的干柴。
绝望的匠人们化身怒目金刚,挥舞着最原始的武器,朝着他们苦难的源头——周管事和两名官差——汹涌扑去。
混乱在刹那间爆发!
周管事脸上的狞笑瞬间被惊恐取代。
他肥胖的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去,尖声叫道:“反了!真反了!给老子砍!砍死这些乱民!”
两名差役虽也被这阵势骇住,但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又手持利刃,下意识地挥刀便砍!
一道寒光闪过,冲在最前面的一個年轻匠人躲闪不及,手臂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瞬间飙射出来,溅在黄土之上,触目惊心!
“啊!”那匠人惨叫一声,踉跄后退。
见血,非但没有吓退众人,反而更加刺激了这群被逼到绝境的汉子。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他们有刀!抄家伙堆死他们!”
沉重的、未烧制的陶砖如同雨点般朝着两名差役砸去!
那差役挥刀格开一块,却被另一块重重砸在肩头,痛呼一声,刀法顿时散乱。
另一名差役更惨,被一根抡圆的扁担扫中小腿,咔嚓一声脆响,显然是骨头断了,惨叫着倒地,瞬间就被几把铁锤和火钳淹没,没了声息。
贾珏馨站在混乱的边缘,大脑一片空白。
她看着那喷溅的鲜血,听着那凄厉的惨叫,闻着空气中迅速弥漫开的血腥味,胃里一阵翻腾。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目睹如此血腥的厮杀。
贾府灭门那夜,她是被保护者,是受害者,而此刻,她是潜在的参与者!
体内那丝灵力不受控制地加速运转,带来一股陌生的、躁动的力量感。
她看到那个被打倒的年轻匠人,看到王老爹蜷缩在地的身影,看到周管事那令人憎恶的肥脸在人群中惊恐地躲闪……
不能再旁观了!
一股混合着愤怒、恐惧和一种奇特责任感的冲动驱使着她。
她猛地弯腰捡起地上一根用来固定坯体的、手臂粗细的硬木短棍,娇叱一声,也冲入了战团!
她没有章法,全凭一股血气。
见一名差役正挥刀逼退两名匠人,她瞅准空档,抡起木棍,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差役的后背砸去!
“砰!”
一声闷响。
那差役显然没料到背后会来这么一下,而且力道出乎意料的大,他向前一个趔趄,刀势一缓。
旁边一名匠人抓住机会,一铁火钳狠狠砸在他的手腕上!
“当啷!”腰刀落地。
那差役吃痛,刚想回头,贾珏馨的第二棍已经带着风声落下,狠狠砸在他的后脑勺上!那差役身体一僵,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软软地倒了下去,再无声息。
贾珏馨握着染血的木棍,站在原地微微喘息。
亲手终结一条生命带来的冲击,远比想象中更大。
她看着那差役倒下的身体,手臂微微颤抖,但内心深处,一种打破枷锁的、近乎野蛮的快意,却与那恶心感交织在一起。
而此时,战场的中心,周管事已是穷途末路。
他带来的两名差役一死一重伤,他本人也被匠人们团团围住。
华贵的绸缎衣裳被撕扯得破烂,脸上多了几道血痕,肥胖的身体上不知挨了多少下拳脚和棍棒,鼻青脸肿,狼狈不堪。
他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嚣张气焰,脸上只剩下极致的恐惧。
他徒劳地挥舞着双手,试图阻挡四面八方而来的攻击,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求饶:
“别……别打了!饶命!好汉们饶命啊!”
“价钱!价钱好商量!我回去就禀明上官,涨价!给你们涨价!”
“放过我!我给你们钱!我家里有钱!都给你们!”
匠们们红着眼,听着他的求饶,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停止。
涨价?钱?此刻这些话语,在祖窑被毁、同伴流血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每一句求饶,换来的是更重的拳脚,更狠的棍棒!
阿土挤开人群,走到了周管事的面前。
他手中的硬木棍还在滴着血,不知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虎口被震裂流淌出的。
他死死盯着这个毁了他家园希望、侮辱了他心中仙子的仇人,胸膛剧烈起伏,血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杀意,也有一丝挣扎。
他知道,这一棍下去,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杀官差,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他们所有人,都将成为朝廷缉拿的钦犯!
周管事看到阿土眼中的杀意,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竟然挣扎着跪倒在地,砰砰磕头:“小兄弟!小爷爷!饶了我!都是我的错!我不是人!我是畜生!你放我一条生路,我……我保证官坊再也不来找你们麻烦!我发誓!”
阿土握着木棍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到的是同伴们同样充满血丝和决绝的眼睛,看到的是倒地不起的王老爹,看到的是那一地祖窑陶埙的碎片……
他猛地转回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的疯狂所取代。
“现在求饶?晚了!”
阿土发出一声如同孤狼般的嗥叫,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染血的木棍,朝着周管事的头颅,狠狠砸下!
“噗嗤!”
一声沉闷而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阿土手中染血的硬木棍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周管事的太阳穴上。
那肥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求饶声戛然而止。
他圆睁的双眼中,惊恐凝固,随后神采迅速涣散,最终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暗红色的血液混着灰白的脑浆,从他头颅的凹陷处汩汩涌出,迅速浸湿了身下的黄土。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被抽走了所有声音。
疯狂的喊杀声、愤怒的咆哮声、痛苦的呻吟声……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以及窑火不知人间悲欢、依旧噼啪燃烧的冷漠声响。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怔怔地看着周管事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
刚才被怒火和肾上腺素驱动的力量瞬间抽离,强烈的虚脱感和一种迟来的、冰寒刺骨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每一个人。
他们杀了人。
杀的还是官坊的管事和官差。
这是弥天大罪!
几个年轻的匠人看着自己手上、身上溅落的血迹,看着地上扭曲的尸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弯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年长些的,如李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具尸体,仿佛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死寂的茫然。
阿土拄着那根夺命的木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
他看着周管事的尸体,又看了看自己沾满鲜血和脑浆的双手,一种巨大的、令人眩晕的空虚感攫住了他。
复仇的快感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沉的后怕和一种……灵魂被玷污的战栗。
贾珏馨也同样被这死寂的茫然笼罩。
她看着那具不久前还嚣张跋扈、此刻却已了无生息的尸体,看着周围匠人们脸上那混杂着恐惧、空虚和一丝解脱的复杂神情,心中五味杂陈。
她亲手参与其中,亲手终结了一条生命。
那血腥的画面不断在她脑海中回放,让她阵阵反胃。
就在这时,一直冷眼旁观仿佛与这个世界隔着一层无形屏障的“他”,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了贾珏馨身侧。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地上的尸体和失魂落魄的众人,最终落在贾珏馨苍白而迷茫的脸上。
“看,”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贾珏馨耳中,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这就是打破‘规矩’的代价。旧的束缚被血洗去,但前方,并非桃源,而是更大的未知与……虚无。”
他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贾珏馨心中那点微不足道的、因“反抗”而生的虚幻成就感。
打破规矩的代价……
更大的未知与虚无……
她猛地意识到,事情还远未结束。
官坊的人死了,消息绝不可能隐瞒太久。
报复,很快就会如同雷霆般降临。
仿佛是印证她的想法,李头猛地打了个寒颤,从呆滞中惊醒过来,声音带着极致的恐惧,嘶哑地喊道:“完了……全完了!我们杀了官差!朝廷……朝廷不会放过我们的!官兵很快就会来!到时候……到时候我们全都得死!我们的家小一个都跑不了!”
这话如同惊雷,在所有茫然的匠人耳边炸响!
“跑!我们必须跑!”
“对!离开这里!”
“可……可我们能去哪儿啊?”
“家怎么办?窑怎么办?”
恐慌开始蔓延。
有人下意识地想往自家窑洞跑,想去收拾那点可怜的细软;有人则六神无主地呆立原地,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
“不能留!这里什么都不能留!”阿土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官兵来了,看到这些窑,看到我们留下的痕迹,一定能找到我们!必须毁了这里!全都毁了!”
毁了这个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劳作、守护的地方?
匠人们都愣住了。
毁掉陶坊,等于毁掉了他们的根,他们所有的记忆和传承。
王老爹在被搀扶下,挣扎着站起。
他看了一眼地上祖窑陶埙的碎片,又看了一眼那熊熊燃烧的、象征着生机也即将带来毁灭的窑炉,老泪纵横,最终却化作一声无比沉重、仿佛耗尽了所有生命力的叹息。
“烧……烧了吧……没了魂,留着这躯壳,也是给狗官们糟蹋……不能……不能留给它们……”
连最珍视这一切的王老爹都开了口,最后一丝犹豫也被现实无情地碾碎。
绝望化为了另一种形式的疯狂。
不知是谁第一个动手,将一捆捆用于烧窑的干柴扔进了堆放泥坯和半成品的草棚。
火把被点燃,投入其中。
火焰,再次升腾而起。
但这一次,它不再是带来生机和希望的窑火,而是吞噬家园、毁灭痕迹的绝望之火。
火光映照着一张张麻木、痛苦、却又带着一种奇异决绝的脸。
他们沉默地、机械地将更多能点燃的东西投入火海,将自己亲手搭建的家园、将自己一生的心血,付之一炬。
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在这片象征着毁灭与决绝的火光中,阿土走到了贾珏馨的面前。
他的脸上混杂着烟灰、血污和未干的泪痕,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踏上不归路的狂热与恳求。
“贾姑娘,”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甚至没有唤她贾娘子,“你跟我们一起走吧!你刚才那么厉害,你跟我们一起,我们……我们也许能有一条活路!”
他看着贾珏馨,眼中不仅有对力量的渴求,更有一丝未曾熄灭的、混杂着仰慕与依赖的复杂情感。
阿土的邀请,带着烟火与血的气息,灼热而迫切地扑面而来。
贾珏馨看着眼前这张年轻、布满血污与期望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她能看到他眼中倒映着的、自家祖辈基业燃烧的火焰,能感受到他那份将自己视为唯一救赎的、孤注一掷的渴望。
跟他走?
加入这支刚刚手刃官差、焚烧家园,即将成为流寇的队伍?
一瞬间,无数念头在她脑海中激烈碰撞。
她同情他们的遭遇,甚至钦佩他们被逼到绝境后爆发的勇气。
她自己也手染了鲜血,某种程度上,她已与他们同罪。
但是……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怀中揣着的那本冰冷而沉重的经书。这不仅是力量之径,更是一条孤独之路。
她要的,不仅仅是“一条活路”。
她要的是复仇的真相,是改变这病态世间的力量,是超越这无尽循环的答案。
而这些,绝非混迹于一群惶惶不可终日的流寇之中所能寻得。
她眼前的道路,与阿土他们的,从本质上就截然不同。
她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
火光在她清澈而此刻布满复杂情绪的眸子里跳跃。
“对不起,阿土。”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清晰无比,“我……不能跟你们走。”
阿土眼中的光亮,瞬间黯淡了下去,如同被狂风骤然吹熄的烛火。
那混合着仰慕与依赖的期盼,碎裂成了难以掩饰的失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着贾珏馨那决绝的神情,最终只是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低下了头。
李头在一旁叹了口气,拍了拍阿土的肩膀,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十岁。
他转向贾珏馨和她身旁那位始终莫测的男子,深深作了一揖,声音疲惫而沙哑:“多谢……多谢二位今日……罢了,大恩不言谢。二位保重,我们……就此别过。”
没有更多的言语。
幸存的匠人们,携带着从火海中抢出的、微不足道的细软,搀扶着伤员,默默地聚集起来。
他们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片在烈焰中噼啪作响、逐渐化为废墟的陶坊,那一张张被烟火熏黑的脸上,刻着无尽的悲怆与茫然。
这里曾是他们的根,是他们生活的全部。
而今,根已断,路在何方?
他们转身,步履沉重而踉跄地,汇入谷地外的茫茫黑暗之中,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前途未卜,生死难料。
阿土走在队伍的最后。
在即将拐过山梁、身影被黑暗吞没的前一瞬,他猛地回过头。
目光,越过燃烧的废墟,越过弥漫的烟尘,精准地、深深地、带着一种贾珏馨无法完全读懂的复杂情绪——有未尽的倾慕,有被拒绝的伤痛,有对未来的恐惧,或许,还有一丝诀别的意味——烙印在了她的身上。
只一瞬。
随即,他决绝地转头,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中,追随着那支走向未知深渊的队伍。
谷地中,只剩下熊熊燃烧的废墟,几具逐渐冰冷的尸体,以及相对无言的贾珏馨与“他”。
灼热的风卷着灰烬和血腥气吹拂而过,贾珏馨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她看着那片埋葬了踏实生活与最初“价值”幻梦的火海,一种巨大的虚无感包裹了她。
“他”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她的身侧,目光平静地扫过这片狼藉,仿佛在看一幅刚刚完成的、色调灰暗的画卷。
“此间已病入膏肓,”他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波澜,“非一剂猛药可医。你今日所见,不过是痼疾发作时,一次微末的脓疮破裂。”
他的视线转向贾珏馨,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迷茫与动摇。
贾珏馨紧紧攥着裙摆,指节发白。她没有对答,也无法回答。
她选择的这条路,这条依靠修行获取力量的道路,注定孤独,注定要与这些最直接的、血与火的挣扎保持距离,哪怕这距离显得如此冷酷。
她最后望了一眼阿土消失的方向,那片吞噬了无数人命运的黑暗。
然后,她转过身,面向“他”,也面向那条未知的、似乎更加漫长与艰险的修行之途,用一种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却又带着一丝新生的决然的声音,低声道:“我们……走吧。”
火光在她身后冲天而起,将她离去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仿佛一道刻在大地上的、新鲜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