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完。
脚下的黄土官道在连绵的春雨与夏阳交替下,变得极不体面,车辙印与牲畜蹄坑里积着浑浊的泥水,一步踏下,便是噗嗤一声闷响,带着黏腻的阻力,仿佛这大地本身也在挽留每一个试图穿越它的旅人。
贾珏馨沉默地跟在那个背影之后,目光习惯性地落在自己那双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鞋底几乎磨穿的布鞋上。
鞋面沾满了泥点,边缘已经开线,每走一步,都能清晰地感受到碎石硌在脚底的痛楚。
但她似乎已经麻木,或者说,这肉体上的些微不适,与心底那片沉重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荒芜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
官道两侧稀稀拉拉的杂草顽强地从石缝间探出头,远处甚至能看到些许不成规模的林地,给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
风依旧在吹,卷起的却不全是沙尘,偶尔也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不知名野草的青涩味道。
然而,这看似“好转”的迹象,并未能让贾珏馨感到半分轻松。
她的心,像一口被投入深井的古钟,外表沉默,内里却因任何一丝风吹草动而嗡鸣不止。
每一次环境的改变,都未曾带来过好运。
每一次,都是更深的绝望。
她几乎形成了一种病态的警惕。
看到路旁田埂上几个歇息的农人,她会下意识地揣度他们脸上那被日光晒出的沟壑里,是否藏着无法言说的苦楚。
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车马声,她会绷紧神经,猜测那是否又是催粮征税的官差,或是哪家豪门前呼后拥的仪仗。
“远方的旅途……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她不敢去想,却又控制不住地去想。
望着周周逐渐来往的人丁,前方那片未知的熙攘,在她眼中,以不再象征着安宁与富足,更像是一头蛰伏的、光影交织的巨兽,随时可能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内里腐朽不堪的真实。
“他”依旧走在前面,步伐稳定得如同亘古不变的节拍器,仿佛身后的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恐惧,都只是掠过他衣角的、无关紧要的尘埃。
又翻过一道缓坡。
视野,在那一刻豁然开朗。
远处,一座城池的轮廓在地平线上显现。
灰黑色的城墙蜿蜒盘踞,如同一条休憩的巨蟒,在午后的阳光下投下沉默的阴影。
城楼高耸,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更引人注目的是,官道至此变得异常繁忙,车马如龙,人流如织,喧嚣声即使隔着这么远,也如同沉闷的潮汐般隐隐传来。
那就是开允城。
贾珏馨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住了。
没有预想中的松一口气,反而是一种更深的、近乎窒息的压迫感攫住了她。
那鳞次栉比的屋宇,那川流不息的人群,那隐约传来的市井之声……
这一切构成的正常与繁华,像一面过于光洁的镜子,映照出她此刻的狼狈、污浊与格格不入。
她看到城门口排队等候入城的人群,有衣着光鲜的商贾,有挑着担子的农夫,有嬉笑打闹的孩童……
他们脸上带着各自的目的与情绪,构成了一个她曾经熟悉、如今却感到无比陌生的人间之景。
这里,会不会也藏着另一个冯把头,另一个林县令?
这念头如同蛇蝎,悄然钻入她的脑海。
这坚固的城墙之内,是否也有一套看不见的规则,在悄无声息地运转,将一部分人碾为齑粉?
阳光正好,她却感到一阵寒意。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依旧平淡,没有任何催促,也没有丝毫安慰,只是像在确认她是否还跟在后面。
贾珏馨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混合着尘土、马粪、以及远处城市传来的、复杂的、属于尘世间的气味。
她用力攥了攥拳,跟了上去。
走向那座看似繁华,却让她心生畏惧的开允城。
每一步,都像是在走向一个未知的、可能更加残酷的审判场。
城门的盘查比预想中松散,守门的兵丁带着一种见惯不怪的慵懒,目光在他那身难辨底细的旧袍和贾珏馨低垂的、带着风霜的脸上扫过,便挥挥手放行了。
踏入城门,声浪与气味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扑面而来,瞬间将贾珏馨淹没。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轴辘辘声、孩童啼哭声、酒肆里传出的划拳笑闹声……
交织成一片混乱而充满生命力的交响。
空气里混杂着食物蒸腾的热气、香料铺浓郁的异香、牲口市场的腥臊,以及无数人身上散发出的、复杂的体味。
贾珏馨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仿佛这过分的喧嚣与拥挤是一种物理上的挤压。
她像一尾被迫闯入陌生水域的鱼,努力在他的身后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飞快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店铺的招牌琳琅满目,绸缎庄、粮铺、铁匠铺、药堂……
小贩的担子里装着鲜果、炊饼、针头线脑……
行人摩肩接踵,有匆匆赶路的,有驻足闲聊的,有当街叫骂的。
宛如一幅鲜活到近乎刺眼的盛世安居图景。
可这安居之下呢?
她看到街角蜷缩着的乞丐,看到酒楼外被伙计驱赶的卖唱老人,看到巡街差役脸上那副不耐与倨傲。
每一个不和谐的细节,都像针一样刺痛着她敏感的神经。
他似乎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径直走向一条稍显僻静的侧街,在一家挂着“同福”字号的客栈前停下。
客栈门脸不大,看起来有些年头,木质招牌上的漆色已斑驳,但门口石阶打扫得还算干净。
柜台后的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正拨拉着算盘,见有客来,抬起眼皮,脸上挂起职业性的笑容:“二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两间房。”
“好勒!”掌柜麻利地登记,目光在贾珏馨身上稍作停留,却也没多问,“上房一百二十文一晚,普通客房八十文。后院有马厩,热水随时可以送。”
“普通客房。”
他排出几串铜钱,动作随意,仿佛花的不是钱,而是路边的石子。
拿到系着木牌的钥匙,沿着木质梯上到二楼。
走廊尽头那虚掩的窗透出微弱的光,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尘,以及旧木头的气息。他将其中一把钥匙递给贾珏馨,自己则开了隔壁的门,身影消失在门后,没有多余的一句话。
贾珏馨握着冰冷的钥匙,推开属于自己的那扇门。
房间狭小。
虽床、椅、凳、桌,一应俱全,但床上的被褥看起来浆洗得发硬,颜色灰暗。
墙壁上有着雨水渗漏留下的黄褐色痕迹。
但窗户朝向后院,还算安静。
对她而言,这已是可以将外界喧嚣暂时隔绝的、难得的避难所。
她坐到冰凉的床沿边,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紧绷了一路的神经,在此刻寂静的房间里,才敢稍稍放松,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
腹中的饥饿感适时地传来。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下楼吃点东西。
不能总是等着他的安排,她需要尝试自己去做一些事。
在楼下大堂里,几张方桌旁零散坐着些食客。
她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素面,寻了个靠墙的角落坐下,刻意避开他人的视线,却竖起了耳朵。
邻桌几个行商模样的人正高声谈论着今年的丝价和漕运的损耗。
而另一桌像是本城的闲汉,在议论着知府家小舅子新纳的妾室如何貌美。
角落里一个落拓的文士则独自喝着闷酒,口中念念有词,似是怀才不遇的牢骚。
几番声音混杂在一起,似是这开允城最寻常的底色。
没有迫在眉睫的惨剧,没有血淋淋的压迫,只有琐碎的营生、茶余饭后的谈资,以及个人的小小悲欢离合。
这种正常,反而让贾珏馨感到一种奇异的不真实。
她小口吃着寡淡的面条,心思却飘远了。
这里,似乎真的与别地,她所曾目睹的苦难不同?
还是说,那吃人的规则,在这里披上了更文明、更不易察觉的外衣?
吃完面,她鼓起勇气,向伙计询问沐浴之事。
伙计倒是爽快,加十文钱便可送来热水到房间。
回到房间不久,伙计便提着两大桶热气腾腾的水来了,倒进屏风后那个半旧的木桶里。
蒸汽弥漫开来,模糊了简陋的房间,也带来一种诱人的暖意。
关上门,插好闩,闭了窗。
贾珏馨站在氤氲的水汽中,看着那清澈的热水,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渴望涌上心头。
她急切地褪下那身沾满尘土、汗渍,甚至隐约带着血腥气的破烂衣衫,仿佛剥离一层沉重而污秽的躯壳。
她踏进木桶,让微烫的水包裹住冰冷的、疲惫的四肢百骸。
温暖驱散了寒意,水波轻柔地抚过肌肤。
这几乎是她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正规地沐浴。
她闭上眼,将头微微后仰,感受着这份短暂的、奢侈的安宁。
水流似乎带走的不仅是污垢,还有连日来积累的恐惧与压抑。
她几乎要沉浸在这片刻的解脱之中,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可以暂时与那段不堪的过去告别……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小腹传来的坠痛,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骤然咬碎了这短暂的平静。
她身体猛地一僵,瞬间从那种朦胧的舒适感中被狠狠拽出!
低头,清澈的水面下,一丝极淡的、不容错辨的殷红,正缓缓漾开。
完了。
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所有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安宁感和仪式感,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羞耻、狼狈、无措、还有一丝莫名的委屈,瞬间淹没了她。
她不再是那个试图在修行路上前行的求索者,只是一个被困在木桶里、因为最私密生理问题而惊慌失措的少女。
热水依旧温暖,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她匆匆爬出木桶,手忙脚乱地用布巾擦拭身体,套上还算干净的里衣,动作仓促得近乎狼狈。
那桶原本象征洁净与告别的水,此刻仿佛成了尴尬的见证。
她必须出去,必须弄到需要的东西。
而能求助的对象,只有隔壁那个……
贾珏馨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和脸上的燥热,整理了一下微湿的头发,披上并不平整的布衣,简单地系了衣裙的系带,抱着一种赴死般的心情,拉开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