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开房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隔壁门扉紧闭。
贾珏馨站在那扇门前,抬起手,却感觉手臂有千钧重。
里面住着的,不是可以倾诉烦恼的姐妹,也不是会温言关怀的长辈,而是一个她完全无法揣度、甚至不能称之为“人”的存在。
向他开口求助月事带?
这比面对歹人的刀剑更让她感到无措和羞耻。
那冰冷的、审视的目光,会如何看待这种属于凡俗女子的、麻烦且脆弱的生理表征?
“此事也来烦。”她揣测着他可能的心思。
会不会觉得我……不堪大用?
她站在门口,内心挣扎如同沸水。
小腹传来的阵阵隐痛却在不断提醒她现实的紧迫。
最终,生理的需求压倒了心理的难堪。
她深吸一口气,用指节极其轻微地叩响了门板。
几乎在她收回手的瞬间,门就无声地向内打开了。
他站在门后,似乎早就知道她会来,身上还是那件旧袍,眼神平静无波,仿佛一直在等待,又仿佛对一切都不在意。
“何事?”他问,声音里没有一丝好奇。
贾珏馨的脸瞬间烧了起来,热度从脸颊蔓延到耳根。
她垂下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鞋尖,声音细若蚊蚋,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我需要……买些……女子用的布帛……”
她不敢说“月事带”这三个字,只能用最含糊的词代替,心跳如擂鼓,等待着可能的嘲讽、漠视,或者更糟的、她无法理解的回应。
然而,预想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甚至没有多问一个字。只是随手从袖中取出一块比铜钱大些、成色普通的碎银子,递到她面前。
“拿去。”他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既无施舍的意味,也无关怀的温度,平淡得像是在递过一杯水,“剩下的,你自己留着。”
贾珏馨愣住了,下意识地接过那块带着他指尖微凉体温的银子。
它沉甸甸地压在她手心,远超购买那些必需品的所需。
这块小小的银子,在此刻,不仅仅解决了她的燃眉之急。
更像是一把钥匙,短暂地打开了她身上那道名为依附的枷锁。
但这依附关系似乎链接地深了,一路上的吃穿用度,无他不可。
“……多谢。”她低声道,声音依旧很轻,但里面的窘迫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感激与屈辱的情绪。
他没有回应,只是轻轻关上了门,将她重新隔绝在独自一人的世界里。
握着那块碎银子,贾珏馨在走廊里又站了片刻,才转身下楼。
这一次,她的脚步不再像之前那样虚浮,虽然内心依旧被刚才的尴尬缠绕,但掌心那点坚硬的触感,给了她一丝微弱的底气。
她没有立刻去采买物品,而是仔细地整理了一番仪容才走出了客栈。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青石板的街道上,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喧嚣的市声再次将她包裹,但这一次,她不再是完全被动地承受。
她开始真正地、用自己的双脚去丈量这座城池,以自己的眼睛去观察这个城市。
她走得很慢,目光掠过街道两旁的店铺。
绸缎庄里,光鲜亮丽的布料让她想起自己曾经拥有的罗裙,但仅仅是想起,并无多少眷恋,反而觉得那些色彩过于刺眼。
粮铺前,她停下脚步,默默记下米麦的价格,与记忆中隆江郡的粮价做着对比,心头微沉。
铁匠铺里传来的叮当声,她看到抱着孩子的妇人脸上疲惫而温柔的笑意。
看到茶馆里老先生唾沫横飞地说着评书,周围茶客如痴如醉。
也看到两个半大孩子为了一个掉在地上的糖人争抢哭闹,被他们母亲各自拉开训斥。
这些最盎然的生机构成了一幅庞大而细密的市井图卷。
她像一个重新学习走路的孩童,小心翼翼地尝试理解这个平民间的世界。
她发现,除了她所经历的那种血与火的、赤裸裸的压迫之外,世间更多的,是这种琐碎的、黏稠的、由无数微小欲望和生存智慧编织而成的日常。
这种日常,对她而言,陌生而又充满诱惑。
它似乎提供了一种可能性——
一种不需要时刻提心吊胆、不需要目睹惨剧的、更为温和的生存方式。
然而,她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飘向那些不那么和谐的地方。
比如,那个蜷缩在药铺台阶下、面前摆着破碗的老乞丐。
比如,那几个眼神闪烁、在人群中穿梭、目光总往行人钱袋上瞟的闲汉。
这看似稳固的日常,底下是否也涌动着暗流?
她无法确定。
但至少在此刻,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手里握着可以自主支配的银钱。
鼻尖偶尔飘过食物温暖的香气,让她愿意暂时放下那深入骨髓的警惕,去尝试触碰一下这份久违的、属于生活本身的温度。
她去了银号,把那铜板大的碎银换了碎钱。
沉甸甸的几掉串得完满的铜钱被她护在荷包里,之后在一个卖女子用品的杂货摊前驻足,用几分钱买了足够的干净布帛,仔细地收好,才算解决了最大的窘迫。
摊主是个面容和善的大婶,还让她去自家铺子的隔间换好,这让她稍稍安心。
接着,她注意到一个卖饴糖和蜜渍果子的摊子。
晶莹的糖块和颜色鲜亮的果脯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她犹豫了一下,想起那碗寡淡的素面和曾经在贾府尝过的、早已模糊了味道的甜点,最终还是摸出两枚铜板,买了一小包蜜渍梅子。
将一颗梅子放入口中,酸甜的滋味在舌尖炸开,久违的、属于零口的愉悦感,简单而直接地抚慰着她紧绷的神经。
她含着梅子,慢慢在街上走着,感受着那丝甜意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也稍稍冲淡了心底的苦涩。
她留意那些售卖日常用物的摊铺,比较着价格,思考着自己还需要添置些什么。
一双更结实的鞋?一套换洗的衣物?每一样都需要钱,而她手中的钱,正在一点点地减少。这种对生计的盘算,让她前所未有地感到自己真切地活在尘世之中。
当她路过一个卖包子的摊贩时,蒸汽缭绕中,她看到刚才那个药铺台阶下的老乞丐,正眼巴巴地望着那刚出笼的、白胖胖的包子,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贾珏馨的脚步顿住了。
手中的蜜渍梅子似乎没那么甜了。
她看着那老乞丐褴褛的衣衫和浑浊渴望的眼神,又看了看自己荷包中的尚且富裕的钱串子。
给他吗?
这个念头在贾珏馨心中只停留了一瞬,几乎没有任何挣扎。
经历过破庙寒风和乞食屈辱的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饥饿的滋味,以及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食物在绝望时刻所能带来的、堪比救命稻草的意义。
她没有犹豫,走到包子摊前,摸出两枚铜板:“要两个肉包。”
热腾腾的包子用油纸包着,烫得她指尖微红。
她走到那老乞丐面前,没有说话,只是弯下腰,将包子轻轻放在他面前那只破了一角的碗里。
老乞丐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先是茫然,随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
他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包子,也顾不得烫,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发出“呜呜”的、类似哽咽又似感激的声音。
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因吞咽而剧烈起伏,贾珏馨心中没有多少施舍的快慰,反而涌起一股更深沉的悲凉。
她仿佛看到了不久前的自己,在隆江郡那个冰冷的墙角,也曾为了一点食物而卑微乞求。
这世间,为何总有填不完的饥馑,暖不了的寒凉?
她默默转身离开,将老乞丐的呜咽和包子摊的蒸汽甩在身后。
荷包里的铜钱因为刚才的花销,似乎“感觉”又轻了一些。
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提醒着她这份自主的有限。
腹中的隐痛依旧存在,蜜渍梅子的酸甜过后,口中泛起淡淡的寡味。
她需要一些更实在的东西。
目光在街边搜寻,很快落在了一个卖粗布鞋袜的摊子上。
她脚上这双鞋,底子几乎磨穿,鞋帮也开了线,全靠她用捡来的麻绳勉强捆着。
她蹲下身,仔细挑选起来。
摊主是个寡言的老汉,见她看得认真,便拿起一双看起来最结实的、用多层粗布纳成厚底的布鞋递给她。
“姑娘,这双耐穿,三十五文。”
贾珏馨接过来,摸了摸厚实的鞋底,又看了看自己脚上破烂不堪的旧鞋,心中有了计较。
她没有立刻还价,而是又挑了两双厚实的棉布袜,这才开口,声音依旧不大,却带着一丝尝试性的坚持:“鞋袜一起,五十文,可以么?”
老汉看了看她洗得发白的衣襟和脚上的破鞋,又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鞋袜,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成吧,看你家也不容易。”
付出五十枚沉甸甸的铜板,换回一双新鞋和两双袜子。
贾珏馨将旧鞋脱下,直接换上了新的。
厚实的鞋底踩在青石板上,隔绝了冰冷与碎石的刺痛,一种难以言喻的安稳感从脚底升起,仿佛整个人都踏实了几分。
她将旧鞋用油纸包好,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扔掉。
毕竟,那也是陪她走过漫长路途的“伙伴”。
解决了鞋的问题,她又去成衣铺,比较了半天,最终咬牙花了八十文,买了一套最普通的靛蓝色粗布衣裙,用作换洗。
看着荷包里迅速瘪下去的铜钱串,她真切地感受到了柴米油盐的重量。
每一文钱都需要精打细算,这让她对他随手给出的那块碎银,有了更具体的认知。
那或许是他眼中微不足道的尘埃,却是她可以支撑数日、数月,甚至更久的生计依靠。
采购完毕,她感到一阵疲惫,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这一番独自在陌生城市里的行走、观察、交易,消耗了她不少心力。
她拎着新买的衣物和鞋子,口中残留的梅味早已散去,只剩下现实的、属于铜钱和粗布的质感。
她慢慢往回走,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路过一个卖烧饼的摊子,焦香的气息勾起了她的食欲。
她停下脚步,摸了摸荷包里几掉钱中为数不多的那一掉,最终还是又数出三文,买了一个刚出炉、撒着芝麻的烧饼。
热乎乎的烧饼捧在手里,驱散了些许晚风带来的凉意。
她一边小口咬着酥脆的饼边,一边朝着“同福”客栈的方向走去。
填饱了肚子,解决了迫切的生理需求,拥有了换洗衣物和一双能走远路的鞋,此刻口中还有着简单却温暖的食物。
这一切,回归了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安稳。
然而,这份安稳如同水面的浮萍,根基浅薄。
她知道,自己依然寄人篱下,前途未卜,体内的力量微末如萤火,背负的血仇更是沉重如山。
但至少,在这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在这座陌生的开允城里,她凭借着自己手中那串沉甸甸的铜钱,短暂地、真实地,触摸到了活着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