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同福客栈那间狭小的客房,贾珏馨将新买的衣物仔细叠好,与那双旧鞋一同放入行囊。
做完这些,她坐在床沿,感受着新鞋带来的、陌生的舒适感,以及腹中胡饼带来的暖意。
短暂的安稳让她紧绷的神经得以松弛,但一种无所适从的空虚感也随之浮现。
她不能总是待在房间里。
更何况,她需要信息,需要了解这座城,了解这个世道。
那个在她心底盘桓不去的问题。
剑在何方。
仇人又是谁?
如同暗夜中的灯塔,指引着她不能停下脚步。
她再次走出客栈时,夕阳已将天边染成绮丽的橘红色。
华灯初上,开允城的夜晚展现出与白日不同的风貌。
一些酒肆、茶馆愈发喧闹,挂出的灯笼映照着往来人等的脸庞,多了几分朦胧,也藏起了几分真实。
她没有再去熙攘的主街,而是拐入了一条相对清净的街道,这里有几家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茶馆。
她选了一家名为清音阁的,门面不大,里面传出丝竹之声与说书人清朗的语调,似乎格调稍高一些。
走进茶馆,一股混合着茶香、墨香和淡淡熏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堂内摆放着十几张茶桌,已有不少茶客。
有身着长衫的文人,有穿着体面的商贾,也有几个气度不凡、腰间佩着短剑或玉珏的年轻人。
她寻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点了一壶最便宜的清茶。
说书先生正在讲一段名将的传奇,抑扬顿挫,引人入胜。
但贾珏馨的心思并不在此。
她端起粗糙的陶杯,小口啜饮着微涩的茶汤,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周围散落的谈话碎片。
邻桌几个文士模样的人,正在争论诗词格律,言语间引经据典,带着文人相轻的傲气。
斜对面一桌商人,则低声交谈着今年江南绸缎的行情和北地皮货的销路,言语精明务实。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靠近堂中的一张桌子,那里坐着三四个年轻人,衣着光鲜,气质与周遭有些不同。
其中一人,身着月白锦袍,面容俊朗,举止间带着一种世家子弟特有的、仿佛与生俱来的从容。
他并未参与同伴的高谈阔论,只是静静品茶,偶尔抬眼扫视四周,目光沉静。
就在这时,贾珏馨听到那锦袍公子身旁一个略显张扬的蓝衣青年提高了声调。
“……要我说,这世间浊流,皆因礼崩乐坏,人心不古!若能恢复古制,定尊卑,明贵贱,何来这许多纷扰?那些升斗小民,只需安分守己,自有上天庇佑,官府恩泽。”
另一人附和道:“陈兄此言甚是。尤其那些所谓的江湖草莽,不服王化,恃武逞凶,实乃天下不安之源。还是我等读书明理,方是正道。”
那被称为“陈兄”的锦袍公子闻言,只是微微蹙眉,并未接话,似乎对同伴的言论并不完全认同。
贾珏馨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
这些话,像一根根细刺,扎在她心上。
“安分守己”?“上天庇佑”?她想到了王石头,想到了土坳子那些被逼造反的匠人。
若安分守己真能得庇佑,他们又何至于此?
她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
这些高高在上的议论,与她在泥泞和血泪中看到的真实,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
忽然,那蓝衣青年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向往:“不过,话说回来,若论超然物外,还得是那些仙家宗门。如同那清阳山,山上的修士餐风饮露,御剑飞行,那才是真正的逍遥,不染凡尘。”
“宗门?”一直沉默的陈公子终于开口,声音清越温和,“宗门固然超脱,然其立世之本,在于维系灵机平衡,不轻易干涉凡俗运转。此乃天道,亦有其规矩。”
宗门……不干涉凡俗……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贾珏馨脑海中炸响!
贾府灭门那夜的景象瞬间闪现——那些身着道袍、悬立空中、冷漠地挥洒毁灭光辉的身影!
他们,不就是来自“宗门”吗?!
他们何曾有过“不干涉”?
他们的干涉,便是毫不留情的屠戮!
一股混杂着仇恨、愤怒与冰冷的寒意从心底升起,让她几乎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冷静。
这里不是发作的地方。
就在这时,茶馆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贾珏馨下意识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灰色短打、身形精悍、腰间挎着一柄无鞘短刀的男子走了进来。
他目光锐利如鹰,快速扫过全场,在经过贾珏馨这一桌时,目光似乎在她身上停顿了极短的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走向茶馆深处,在一个阴影里的位置坐下。
这人身上带着一股与茶馆格格不入的、草莽的悍气。
贾珏馨的心微微一紧。
江湖中人?
她忽然觉得,这看似平静的茶馆,仿佛成了一个世间的缩影。
文人、商贾、世家子弟、江湖客……三教九流,各有心思。
茶已微凉。她放下几枚铜钱,起身离开了清音阁。
外面的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她心头的些许躁动。
走在回客栈的青石板路上,她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清谈的迂腐,宗门的伪善,江湖的暗流……
这一切交织在一起,让她对前路感到更加迷茫。
在一个昏暗的巷口,她又看到了一个蜷缩着的小小身影。
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女孩,衣衫单薄,在晚风中瑟瑟发抖,面前放着一只空碗。
贾珏馨的脚步再次停顿。
望着那小女孩,她想到了自己的处境,想到了前途的未卜。
但看着那小女孩在寒夜中蜷缩的身影,她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走过去,掷出两枚温热的铜板,落入那只空碗里。
小女孩抬起头,脏兮兮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带着怯生生的感激。
贾珏馨没有停留,转身快步离开。
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回到客栈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她靠在门板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一天的经历,着实地充实,比她之前跋涉数日还要疲惫。
而“他”的房门,依旧紧闭着。
吹了烛火,她趴在床上,带着安定的倦意,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