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光熹微。
贾珏馨在客栈简陋的床铺上醒来,昨日的疲惫稍减,但腹中隐痛犹存。
她默默处理好自身琐事,换上那套新买的靛蓝粗布衣裙,虽不华美,却干净利落。
下楼时,她意外地发现他已坐在大堂角落那张桌子旁,面前摆着一碟馒头,一壶清茶,便坐在那里。
贾珏馨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今日……我们去何处?”她低声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她需要方向,寻剑也好,寻仇也罢,他是唯一可能提供指引的人。
他抬起眼皮,目光在她那身新衣和饱有血色的脸上掠过,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了一句:“你觉得,消息灵通之地在何处?”
贾珏馨怔了怔,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昨日清音阁内三教九流汇聚的景象。
那些关于诗词、商事、乃至宗门的议论碎片……
“茶馆……酒肆?”她不太确定地回答。
“嗯。”
他淡淡应了一声,不再说话,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又仿佛答案早已不言而喻。
默然地吃完简单的早饭,他起身,径直向外走去。
贾珏馨连忙跟上。
出乎她意料的是,他行走的方向,正是昨日那条通往清音阁的街道。
他也要去那里?
贾珏馨心中微动。
是巧合,还是他也认为那里是获取信息的关键节点?
她不敢多问,只是默默跟在后面,心中却安定了几分。
至少,他们的目标在此刻是一致的。
再次踏入清音阁,时辰尚早,茶客不如昨日傍晚多,环境显得更为清幽。
说书先生还未上台,只有淙淙的琴音从角落传来。
贾珏馨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堂中,随即微微一凝。
昨日那张桌子旁,那几个年轻人竟然又在!
月白锦袍的陈公子,言辞张扬的蓝衣青年,以及另外两位,似乎成了这里的常客。
他们面前摊着几卷书册,正低声交谈着。
他似乎对那些人视若无睹,依旧选了昨日那个靠窗的僻静位置坐下。
贾珏馨坐在他对面,心绪却难以平静。
那些公子哥的存在,让她隐隐感到一丝不适,他们谈论的尊卑、古制,与她所经历的残酷现实格格不入。
就在这时,那蓝衣青年似乎注意到了他们的到来,尤其是注意到了贾珏馨。
虽然她衣着朴素,但那份沉静的气质和清丽的轮廓着实不像普通的良家子女,在略显沉闷的茶馆里,有些显眼。
蓝衣青年用折扇轻轻碰了碰身旁的陈公子,朝这边努了努嘴。
陈公子抬起头,目光越过几张茶桌,落在贾珏馨身上。
他的眼神依旧沉静,带着一丝审慎的打量,却并无轻薄之意。
他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贾珏馨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低下头,假装专注于面前的茶杯。
然而,那蓝衣青年却似乎来了兴致。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袍,竟朝着这桌走了过来。
他先是对着“他”拱了拱手,算是见礼,虽然“他”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随即,他转向贾珏馨,脸上堆起看似和煦的笑容:
“这位娘子,昨日便见你在此独坐,静听清音,想必也是雅好文墨之人。我等每日在此聚会,或论经世之道,或品诗词文章,不知娘子可有雅兴,移步一叙?”
贾珏馨心中一惊,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不想卷入这些人的闲谈中,他们的世界离她太远。
她下意识地看向对面的“他”。
“他”依旧平静地喝着茶,仿佛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
但就在贾珏馨看过去的时候,“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让我去?
贾珏馨愣住了。
她不明白“他”的用意。
是让她去探听消息?
还是觉得这是一种历练?
蓝衣青年见贾珏馨犹豫,又笑道:“娘子不必拘谨,不过是闲谈罢了。我看娘子气度不凡,想必并非寻常女子,何不如赏光一叙?”
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将。
贾珏馨深吸一口气。
想起自己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深闺的贾府千金,不过是些世家子的闲会罢了,以往也多有参与。
又或许,这是一个机会?
听他们昨日有谈宗门之事,或许能从中窥探到与仇家相关的蛛丝马迹?
她再次看向“他”,他依旧那副模样,仿佛刚才的点头只是她的错觉。
但一股莫名的勇气,或者说,是一种破罐破摔的决绝,涌上心头。
她站起身,对着蓝衣青年福了一礼,声音虽轻,却清晰地说道。
“承蒙公子相邀,小女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贾珏馨跟在蓝衣青年身后,走向那张汇聚了目光的茶桌。
她能感觉到来自不同方向的视线,好奇的、审视的、甚至带有一丝轻蔑的。
她强迫自己挺直背脊,目光平视,努力维持着镇定。
“陈兄,诸位,这位是……”蓝衣青年笑着介绍,却卡了壳,他才想起并未询问贾珏馨的姓名。
“贾姓。”贾珏馨福了一礼,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报出这个承载着太多重量与痛苦的姓氏。
她看到那月白锦袍的陈公子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但很快便恢复如常,起身温和还礼:“原来是贾娘子,幸会。在下陈瑜,这位是赵溟赵兄,这位是王焕王兄。”他依次介绍了蓝衣青年和另一位沉默些的青衫男子。
赵溟,也就是那蓝衣青年,哈哈一笑:“贾娘子请坐,不必拘礼。我们方才正说到这开允府民生之事,娘子既然来了,不妨也听听,说说高见?”
话题就此展开。
起初,他们谈论的是如何改善漕运、平抑粮价之类较为空泛的议题。
陈瑜见解稳重,多引经据典,强调仁政与教化。
王焕则更务实,提及仓储、物流等细节。
赵溟则不时插科打诨,或发表些惊人之语。
贾珏馨起初只是静听,但当陈瑜再次提及“为官者当以仁心待民,则民自安”时,她眼前闪过王石头绝望的脸和林县令疲惫而冷酷的眼神。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陈公子所言仁心,自是正理。然则,小女子曾听闻一事,某地匠人,世代辛劳,所造器物维系百家生计。然官坊定价,一言可决其生死。纵有仁心在上,奈何执行之吏,只问考成,不论民生。‘仁政’之美名,恐难抵胥吏压价之实。民心之安,或许更在于能否看得见、摸得着的‘活路’。”
她并未提及土坳子具体名号,但所述情形却直指核心。
陈瑜闻言,眉头微蹙,陷入沉思。
赵溟却嗤笑一声:“娘子此言,未免偏激。胥吏或有不堪,然大体终究是好的。况且,那些匠人粗鄙,若无官坊统购,其货何以行销?给他们一条活路,已是恩典。”
贾珏馨心中一股郁气涌动,却只是淡淡道:“或许吧。活路与死路,有时也只在一线之间,若胥吏贪腐,上不知,下无惩,引而起义,又待如何,是其‘恩典’?亦或逼民?” 她这番结合了血泪经历的务实之论,虽不华丽,却让陈瑜等人一时难以反驳。
赵溟似乎觉得面上无光,连忙转移话题,笑道:“贾娘子之言过重了,不如我们来品品诗词,风雅一番。我这里有半阙拙作,请娘子品鉴,若能续上,更是妙极。”他清了清嗓子,吟道:“露重纤芳草,云开万壑青。贾娘子请?”
这上联写的是晨景,自是工整,意境清幽,却也不算太难。
贾珏馨略一思索,她虽经历巨变,但深厚的教养底蕴仍在,加之此刻心境与以往大不相同,便接口吟道:“棹歇孤舟寂,樵言晚风腥。”
下联一出,陈瑜眼中顿时闪过激赏之色。
“棹歇”对“露重”,“樵言”对“云开”,而“晚风腥”三字,更是神来之笔,不仅点明时间转换,那一个“腥”字,带着水汽、泥气与更有某种幽玄的情感,瞬间将整首诗的意境从清幽拉入了一种苍凉、孤寂甚至暗藏危机的氛围。
“好!好一个‘樵言晚风腥’!娘子大才!”陈瑜由衷赞道。
“只是贾娘子这下阕,显得悲戚了些,我原以为女子所作会更为温婉。”赵溟脸色有些难看,恭维着强笑,又拱了拱手,算作认输。
接连两次受挫,赵溟似乎有些挂不住,他眼珠一转,再次抛出一个话题,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治民、诗词,皆可见才情。然则,维系世间秩序,莫重于人伦。君、臣、父、子,此乃万古不变之纲常。娘子以为,若子不孝,父不慈,当如何?”
这是一个关于纲常的核心命题。
贾珏馨自幼受的便是这等教育,按理应答如流。
但此刻,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贾府覆灭那夜,父母拼死相护,以及“他”那超然物外、视规则如无物的姿态。
她迟疑了一下,依着本能回应:“自然……应以孝道、慈爱为先,或感化或规劝……”
她的话尚未说完,赵溟便迫不及待地打断,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激昂:“感化?若感化无用呢?”
“人心非金石,何况父子之……”
贾珏馨的话还没说完,赵溟便再次抢着答:“当以家法、族规,乃至国法严惩不贷!”
“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此乃天理!若无此纲常约束,人人肆意妄为,岂非天下大乱?女子更当恪守妇道,以柔顺为德。”他话语一顿,目光在贾珏馨身上扫过,“贾娘子以为如何?”
贾珏馨怔住了。
她并非不晓人伦之理,但赵溟话语中那种对纲常近乎病态的维护。
以及莫名提及女子部分,一下子从那宽泛伦理纲常转向女戒之道,让贾珏馨跟不上他的思路。
自己对他似乎,并无招惹……
莫不是赢此两局?此人心胸不该如此狭隘才是。
她没有经历过那种被封建礼法死死束缚、动弹不得的切肤之痛。
至少在她作为嫡女的过往中,更多是享受其特权而非承受其压迫。
因此无法像前两个话题那样,用血淋淋的现实去反驳。
她只是隐隐觉得,赵溟所言的纲常,与她所理解的、应带有温情的人伦,似乎并非一物。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在这个话题上,竟找不到足以撼动对方立场的、源于自身经历的论据。
她看到了陈瑜微微蹙起的眉头,似乎对赵溟的激烈言辞也不尽认同。
但陈瑜也并未出言反驳,只是见此氛围有些尴尬,适时地拍了拍赵溟的肩膀,脸上带着温和而略带调侃的笑意:“赵兄,贾娘子不过是在治民与诗词上略胜一筹,你我堂堂男儿,莫非连这点气量都无?此番闲谈本为切磋见解,何必如此执着胜负,伤了和气。”
这番话既点破了赵溟可能因连输两局而心有不忿,又给了双方一个台阶下。
赵溟被陈瑜点破心思,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那激动的情绪也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挤出一个笑容,对着贾珏馨拱了拱手:“陈兄说的是,是在下失态了。贾娘子才思敏捷,赵某佩服。”只是那笑容依旧有些僵硬,眼神深处的阴郁并未完全散去。
陈瑜见状,立刻笑着转移话题,转而谈论起开允城外的山水风光,或是近日坊间流传的一些雅闻趣事。
他的言辞风趣,见识广博,很快便将桌上略显凝滞的气氛重新带动起来。
那位一直较为沉默的王焕也偶尔插言几句,多是关于风物掌故,气氛渐渐回归了文人雅集应有的轻松与闲适。
贾珏馨见对方不再咄咄逼人,也暗暗松了口气。
她并非喜好争斗之人,方才的辩论更多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反驳与自我坚持。
此刻气氛缓和,她便也收敛锋芒,安静地听着,偶尔在陈瑜望向她、似在寻求认同时,微微颔首,并不再多言。
陈瑜似乎对贾珏馨颇为欣赏,言谈间不时将话题引向她可能感兴趣的方面,甚至询问她对此地风物的看法。
他的态度温和有礼,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充分表达了善意与尊重。
一场随缘而侃的闲谈,在陈瑜的巧妙周旋下,终是在欢声中收了场。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茶桌上,茶香袅袅,仿佛之前的激烈争执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聚毕,陈瑜几人便起身告辞。
临行前,陈瑜特意对贾珏馨温言道:“贾娘子才情见识,令人印象深刻。日后若得闲,可常来这清音阁坐坐,我等时常在此。”言语间,欣赏之意溢于言表,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期待。
赵溟则只是淡淡拱手,目光快速从贾珏馨脸上掠过,便率先转身离开了。
待他们走后,贾珏馨才真正放松下来,感到一阵精神上的疲惫。
她回到“他”所在的角落,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离开了,桌上只留下空了的茶杯。
她独自坐了一会儿,直到夕阳西斜,她才起身离开清音阁,返回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