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同福客栈,大堂里依旧弥漫着饭菜与尘土混合的气味。
贾珏馨走上二楼,走廊寂静,隔壁房门紧闭,他不知是未归,还是早已回来。
她推开自己的房门,室内陈设依旧,窗外天色已逐渐暗淡。
今日清音阁一番应对,虽未涉体劳,却比跋涉一日更耗心神。
她简单洗漱后,便吹熄了油灯,和衣躺下。
窗外城市的喧嚣渐渐沉寂,只有打更人的梆子声偶尔传来,悠长而空洞。
或许是日间思绪纷杂,或许是换了新环境难以适应,贾珏馨躺在床上,许久未能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意识逐渐模糊,将要沉入梦乡之际,窗外极轻微地“嗒”了一声。
那声音极细,像是夜猫踩过瓦片,又像是风吹动了什么。
然而,贾珏馨几乎是瞬间惊醒,心脏猛地一缩。
流亡以来养成的警觉让她睡意全无,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一片寂静。
仿佛刚才那一声只是她的错觉。
她轻轻坐起身,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紧盯着那扇糊着桑皮纸的窗户。
就在此时,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中带着一丝腥气的异香,悄无声息地从窗隙中钻了进来。
迷香!
贾珏馨心头巨震,立刻用衣袖捂住口鼻,但似乎已经晚了一步。
她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四肢开始发软,力气正在迅速流失。
她挣扎着想下床,想弄出些声响,却只觉得身体沉重得不听使唤。
“哐当——”
她终究是没能稳住身形,从床沿摔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这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耗尽了她最后一丝气力。
视线开始模糊,听觉也变得遥远,她只能绝望地感受着意识一点点被拖入黑暗的深渊。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似乎听到窗台被极其小心地撬开,一个模糊的黑影闪了进来,带着一股她有些熟悉的、混合着某种脂粉与……怨怼的气息。
……
再次恢复知觉时,贾珏馨感到浑身冰冷,后颈传来剧烈的疼痛。
她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像是一间废弃的仓库或者破庙,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霉味。
她被随意地丢在角落的干草堆上,双手被粗糙的麻绳紧紧反绑在身后,动弹不得。
月光从一个破败的窗口照射进来,勾勒出不远处一个背对着她的、穿着夜行衣的瘦高身影。
那身影听到她细微的动静,缓缓转过身来。
借着月光,贾珏馨看清了那张脸——是赵溟!
只是此刻的他,脸上再无白日里那刻意维持的、属于世家公子的矜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混合着得意、愤懑与某种变态快意的神情。
“醒了?”赵溟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轻柔,他踱步过来,蹲在贾珏馨面前,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贾娘子,白日在清音阁不是挺能言善辩的吗?怎么此刻,如此安静了?”
他的手指冰冷,力道很大,捏得贾珏馨生疼。
她奋力地扭开头,避开他那令人作呕的触碰,声音因虚弱和愤怒而沙哑:“赵溟!你想做什么?放开我!”
“做什么?”赵溟嗤笑一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战利品,“自然是请贾娘子来此,好好论一论……你那未曾说完的‘人伦纲常’!” 他话语中的恶意几乎不加掩饰。
贾珏馨的心沉入谷底。
赵溟眼中的疯狂与怨毒毫不掩饰,这绝非简单的意气之争。
她奋力挣扎,但绳索捆得极紧,体内那点微末的灵力在迷香余韵下更是难以调动。
“赵公子,你我无冤无仇,何必行此极端?”她试图用言语周旋,声音竭力保持镇定,“若因今日之事,小女子向你赔罪便是。”
“赔罪?”赵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耳的尖利,“你们这些女人,永远都是这副嘴脸!表面清高,内里虚荣!需要时便巧笑倩兮,利用完了便弃如敝履!赔罪?你的赔罪值几个钱!”
他情绪激动地来回踱步,仿佛内心积压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喷发的出口。“你以为我看不出来?陈瑜对你青眼有加,你心中定然得意得很吧?是不是已经在盘算着如何攀上陈家这根高枝,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
贾珏馨愣住了,完全无法理解他这荒谬的联想。
“我与陈公子仅是初识,何来此意?赵公子,你莫要凭空臆测!”
“臆测?哈哈哈!”赵溟猛地停步,转身死死盯住她,眼神癫狂,“我亲眼见过!我那青梅竹马的师妹,便是用这般清纯无辜的模样,骗得我团团转!我倾尽所有,甚至为了她,我被宗门除名……可她呢?转头就投入了一个世家子弟的怀抱!只因他能给她更好的修炼资源,更高的地位!你们女人,都是一路货色!”
就在这时,仓库角落的阴影里,一个怯生生的声音突然响起,“老……老大……这位姑娘……是……是好人……”
贾珏馨和赵溟同时一怔,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一堆破木箱后探出头来,正是昨日贾珏馨在街上给过包子的那个老乞丐!
老乞丐显然很害怕,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但还是鼓足勇气继续说道:“我……我昨天看见的……她……她给我包子吃……不像……不像坏女人……老大,你……你放了她吧……”
赵溟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没想到自己的手下竟会为一个外人求情,尤其还是在他情绪最激动的时候。他厉声喝道:“老豆子!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滚出去!”
“可是……老大……”老豆子被他狰狞的表情吓得一缩,但还是倔强地没有立刻离开,小声嗫嚅着,“她……她真的不像柳小姐那样……”
“闭嘴!”
柳小姐三个字仿佛点燃了最后的引线,赵溟彻底暴怒,猛地一脚踢飞了脚边一个破瓦罐,碎片四溅。“你知道什么?!滚!再不滚我连你一起收拾!”
老豆子吓得“哇”一声尖叫,连滚爬爬地跑出了仓库。
这番打断却给了贾珏馨宝贵的时间。
在老豆子出声吸引赵溟注意力的瞬间,她便开始更加拼命地、悄无声息地扭动被反绑的手腕。
粗粝的麻绳摩擦着皮肤,带来火辣辣的疼痛,但她能感觉到,绳索似乎松动了一丝!
她体内那微弱的气息也在本能地向着双臂汇聚,带来一丝超出常人的力量。
赵溟的注意力被拉回,他喘着粗气,眼神更加阴鸷地盯着贾珏馨:“看到了吗?这就是假仁假义!施舍几个包子,就能收买人心?可笑!”
他一步步逼近,“今夜,我就要撕下你这张伪善的面皮,让你好好尝尝,什么叫真正的‘纲常’!让你知道,违背天理、不安于室的女子,该当何罪!”
他伸出手,再次抓向贾珏馨的衣襟,那扭曲的脸上充满了报复的快意。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贾珏馨的刹那——
贾珏馨眼中厉色一闪,一直被反绑在身后的双手猛地向前一挣!
“啪!”
一声轻微的崩裂声,那本就因她暗中发力而有所松动的麻绳,竟被她硬生生崩断!
麻绳崩断的脆响在寂静的破仓库里格外清晰。
赵溟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得意的狞笑瞬间凝固,转化为错愕。
他万万没想到,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能挣开他亲手绑缚、浸过水的麻绳!
贾珏馨却没有任何迟疑!挣脱束缚的瞬间,她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幼兽,就地一滚,抄起地上一根硬木短棍,腰肢发力,旋身便朝着赵溟小腿狠狠扫去!
这一下又快又狠,带着她这些时日逃亡积累下的狠厉,以及体内那丝微弱灵力催生出的、远超寻常女子的气力!
“唔!”赵溟猝不及防,小腿胫骨被结实击中,剧痛传来,让他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两步,险些栽倒。
“你……!”
他又惊又怒,眼中血丝弥漫,“你竟也有修为在身?!” 此刻,他终于察觉到贾珏馨出手时那异于常人的力道和速度。
“与你何干!”贾珏馨厉声回应,持棍而立,胸口剧烈起伏。
她知道自己实力远不如对方,刚才那一下不过是趁其不备,必须抢占先机!
她再次揉身而上,短棍挥舞,毫无章法,却招招直奔要害,全是街头搏命的路数,狠辣直接。
赵溟毕竟曾入门修行,虽被逐出,底子犹在,最初的慌乱过后,立刻稳住身形,施展出一套颇为精妙的掌法应对。
一时间,破仓库内身影翻飞,棍风掌影交错。
贾珏馨凭借一股悍勇之气和灵力对身体的些许增幅,勉强与赵溟周旋。
木棍几次险之又险地擦过赵溟的衣角,甚至在他手臂上留下一道血痕。
但差距终究存在。
赵溟的掌法越来越娴熟,力道也越来越沉。
他看准贾珏馨一个破绽,侧身避开棍梢,一掌刁钻地印向她持棍的手腕!
“啪!”
贾珏馨只觉得手腕一阵钻心剧痛,短棍再也拿捏不住,“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不等她反应,赵溟另一掌已携着劲风,直拍她胸口!
这一掌若是拍实,以贾珏馨初入门径的修为,不死也要重伤!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而下。
贾珏馨瞳孔猛缩,几乎能感受到那凌厉掌风刮面而来的刺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赵溟那志在必得的一掌,在距离贾珏馨胸口仅有三寸之地,被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巧巧地捏住了手腕。
那只手出现的毫无征兆,仿佛一直就在那里,只是无人能见。
赵溟脸上的狠辣瞬间化为极致的惊骇!
他感觉自己凝聚了全身力气的手掌,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墙壁,再难寸进!
更有一股冰冷刺骨的气息顺着对方的手指瞬间侵入他的经脉,让他半边身子都麻了!
他僵硬地转过头。
只见那个在清音阁始终沉默、被他完全忽略的旧袍男子,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侧。
对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平淡得像是在看路边的石头,捏住他手腕的动作轻松写意,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片落叶。
“你……你是谁?!”赵溟声音发颤,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他没有回答,甚至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只是手指微微地用力。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响起。
“啊——!”赵溟发出杀猪般的惨嚎,整条手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软软垂下,额头上瞬间冒出豆大的冷汗,整个人瘫软下去,在地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贾珏馨劫后余生,大口喘息着,看着眼前这电光火石间逆转的一幕,心脏仍在狂跳。
她望向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这才松开手,仿佛嫌脏似的,取出一块素白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刚才捏住赵溟手腕的手指。
然后,目光才落到地上如同烂泥般的赵溟身上。
“青云宗的外门弟子”他终于开口,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因心术不正,觊觎同门女修,屡教不改,被逐出山门。不思己过,反倒迁怒于世間女子,行此卑劣之事。”
赵溟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失,如同见了鬼一般:“你……你怎么知道?!你到底是……”
他没有理会赵溟的惊骇,转而看向贾珏馨,语气依旧平淡:“现在,你打算如何处置?”
贾珏馨看着地上因剧痛和恐惧而瑟瑟发抖的赵溟,想起他之前的疯狂与恶毒,又想起老豆子那怯生生的求情,心中五味杂陈。
仇恨?厌恶?亦或是一丝可悲?
她沉默片刻,走到赵溟面前,捡起地上的短棍。
赵溟吓得浑身一抖,闭目待死。
然而,预想中的重击并未落下。
贾珏馨只是用棍尖挑开了他腰间的储物袋,将其收走,又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废你一手,算是惩戒。你的命,我不屑取。”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是一种超越仇恨的冷漠,“望你好自为之。”
说罢,她不再看赵溟,转身对他低声道:“我们走吧。”
他无可无不可地颔首。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这间充满霉味和罪恶的破仓库,将赵溟绝望的呻吟抛在身后。
夜色依旧深沉,但笼罩在贾珏心头的阴霾,似乎散去了一些。
经此一役,她对自己,对这个世界,似乎又有了新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