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天光尚未大亮,一层薄薄的灰白色雾气还眷恋着开允城的屋檐巷陌。
贾珏馨是在一阵持续不断的、沉闷的嗡鸣声中醒来的。
那声音起初极远,像是夏日暴雨前的闷雷,又像是成千上万只蜜蜂同时振翅。
它穿透了客栈单薄的木板壁,钻入耳中,搅散了残存的睡意。
她蹙着眉睁开眼,窗外已不是往常那般渐次响起的、属于凡人市井的慵懒生机,而是一种……沸腾的喧嚣。
锣声!
尖锐而急促的锣声在城中各处炸响,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越来越近的声浪——
是无数人奔跑、呼喊、议论的声音汇聚成的洪流!
“……开了!山门开了!”
“青云宗!仙师们来收徒了!”
“在东城!快!快去啊——!”
“娘!我也要去!我要当神仙!”
贾珏馨猛地从床上坐起,心口不受控制地怦怦直跳。
她快步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
眼前的景象让她呼吸一窒。
街道上,已是人潮汹涌!
男女老少,穿着各色的衣衫,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朝着同一个方向——城东奔涌而去。
人们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激动与渴望,眼神炽热,仿佛前方不是一座法坛,而是通往极乐净土的天梯。
小贩丢下了摊子,书生抛下了斯文,妇人牵着懵懂的孩童……整个城市陷入了一种集体性的癫狂。
青云宗?
来开允城了?
亦或是为赵溟之事而来?不大可能,他说了,赵溟已是青云宗除名之人。
望着整座开允城的疯狂,贾珏馨不自觉地感到颤栗。
这就是……宗门的影响力?
她扶着窗棂的手指微微收紧。
这场景,比任何说教都更直观地展现了“仙凡之别”所带来的巨大冲击。
仅仅是一个收徒的消息,便能轻易搅动一城风云,让无数人如痴如狂。
就在这时,她房间的门被轻轻叩响。
贾珏馨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动,转身开门。
他站在门外,依旧是那身不起眼的旧袍,神色平静得与窗外沸腾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她略显怔忡的脸,并未询问她是否被惊醒,也未对窗外的喧嚣发表任何看法,只是用那惯常的、平淡无波的语气说:“时辰到了。”
贾珏馨微微一怔。
时辰?
什么时辰?
是……?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她的脑海——青云宗!
他带她来此,一路行走,看似漫无目的,难道等的就是这一刻?
这席卷全城的仙缘,就是他口中那“足以燃尽荒原的野火”的起点?
是他认为的,她能真正开始“蜕变”的契机?
她没有问出口,但眼神里的惊疑与探寻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没有解释,只是转身,向着楼下走去。
那姿态仿佛在说:路已显现,走或不走,在你。
贾珏馨不再犹豫,迅速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裙和略显凌乱的发丝,抓起放在枕边的粗布行囊,快步跟了上去。
客栈大堂里已空无一人,连掌柜和伙计都不见了踪影,想必也挤入了那追求仙缘的人潮。
他们走出客栈,立刻被喧嚣的声浪包围。
汹涌的人流几乎是推着他们向前。
他走在前面,步伐并不快,却异常稳定。
奇妙的是,那拥挤的人潮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悄然分开,始终无法真正挤到他们身前半尺之内。
贾珏馨紧跟在他身后,得以在这片狂热中保留了一方难得的、可以观察与思考的净土。
她看着周围一张张因激动而扭曲的面孔,听着他们口中对仙门的无限憧憬与对自身命运的卑微祈求,心中五味杂陈。
这些人,与她当初在贾府时,对那些高高在上的宗门仙师怀有的敬畏与向往,何其相似。
而如今,她也要成为这洪流中的一员,去叩响那扇曾经遥不可及的大门。
穿过数条摩肩接踵的街道,越往东走,人流越是密集。
终于,在城东一片极为开阔的、平日用作集市广场的空地上,他们看到了那座一夜之间,或者说在凡人毫无察觉间拔地而起的“法坛”。
那并非砖石垒砌,而是由某种不知名的青色玉石构筑而成,高约三丈,浑然一体,散发着淡淡的、令人心静的辉光。
法坛四周,立着几根雕刻着玄奥符文的石柱,隐隐构成一个阵势。
坛上,已有数名身着青色道袍、气息缥缈的身影静立,他们神色淡漠,俯视着下方如同蝼蚁般汇聚而来的人群,眼神中没有任何波澜。
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威压以法坛为中心弥漫开来,让喧嚣的人群在接近一定范围后,不由自主地安静了许多,只剩下压抑着的、激动的喘息声。
他在人群外围停下了脚步,目光投向那高耸的法坛,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类似于审视的光芒。
“去吧。”
他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贾珏馨耳中,“去看看,这所谓的仙路,究竟是何等模样。”
贾珏馨循着他的目光,望向那青光流转的法坛,望向那高踞其上、如同神祇般的青云宗修士。
她的拳头在袖中悄悄握紧。
这不是结束,甚至不是结束的开始。
但或许,这是一个开始的结束。
她将告别纯粹的流亡与被动观察,主动踏入这个由力量、规则与未知构成的,全新的角斗场。
加入宗门以获得力量,之后在报仇!
仇人很明显也是某个宗门,靠着凡人之躯,根本无法成事。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有丝毫迟疑,迈开脚步,独自一人汇入了那片朝圣般的人潮。
一踏入人群,那股狂热的气息便如同实质般将她包裹。
周遭是汗水的酸味、粗布衣衫的霉味,以及无数人因激动而发出的、粗重的呼吸声。
她被推搡着,裹挟着,仿佛一叶无根的浮萍。
法坛周围,已由数十名身着统一灰蓝色劲装的青云宗外门弟子,手持长棍,结成了一道坚实的人墙。
他们神情冷漠,眼神锐利,带着一种久处人上对凡俗的漠然与不耐。
偶有试图冲撞或插队者,便会毫不留情地被长棍戳倒在地,引来一阵惊呼与骚动,但更多的人只是畏惧地后退,让那份狂热稍稍冷却,化为更压抑的秩序。
就在这时,一阵铜锣开道声自远处响起,人潮自动向两旁分开一条通路。
一队官差护卫着几顶官轿,在一众官吏的簇拥下,来到了法壇近前。
为首的,正是开允城的县令,一个面色红润、身着绯色官袍的中年男子。
他下了轿,快步走到法坛之下,整理了一下衣冠,脸上堆满了谦恭甚至可以说是谄媚的笑容,对着坛上遥遥拱手,朗声道:“下官开允县令钱穆,恭迎上宗仙师驾临!仙师们驾临开允,实乃我一城百姓之福祉,天降之甘霖啊!下官已备下薄宴,还望仙师们……”
他的话尚未说完,坛上一名站在中央、鹤发童颜、闭目养神的老者身侧的年轻道人,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目光清冷如电,淡淡扫过钱知府,声音不大,却通过某种术法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钱县令有心了。宗门规矩,收徒期间,不涉凡俗宴饮。你等只需维持城中秩序,便是对本宗最大的襄助。”
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是!下官遵命,下官遵命!”钱县令连声应诺,额角已见了汗,再不敢提宴请之事,只是又说了几句“预祝上宗广纳英才”的吉祥话,便被那年轻道人一个淡漠的眼神止住。
他识趣地躬身告退,领着一众官吏,退到了一旁专为他们预留的、最好的观礼位置,脸上那份恭敬丝毫不敢减少。
贾珏馨将这一幕看得分明,心中一片冰凉。
一城之主,在宗门面前,竟卑微至此。
这世俗的权力,在超凡的力量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也终于明白,为何林县令会说出“动了世家,本官明日就可能暴病而亡”的话。
因为世家背后,很可能便站着这样的宗门。
就在此时,法坛之上,那年轻道人上前一步,自有人递上一面铜锣。
他手持木槌,重重敲下!
“铛——!”
一声清越悠扬、仿佛能洗涤人心的锣响,瞬间压下了全场所有的嘈杂。
整个广场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
年轻道人的目光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法则般的冷峻与威严:
“青云宗开山收徒,即刻开始!”
“凡年十五以上,三十以下,无论男女,出身贵贱,皆可一试!”
“上前来,按序领取号牌,依次等候检测。凡扰乱秩序、夹带作弊者,废去根骨,永不录用!”
话音落下,早已准备好的数十张长桌被那些外门弟子迅速摆开,桌后坐着的,是同样身着灰蓝道袍、负责登记的弟子。
他们面无表情,动作机械,仿佛流水线上的工匠。
“开——!”
随着一声令下,维持秩序的人墙打开了数十个缺口。
压抑已久的人潮瞬间爆发,如同开闸的洪水,疯狂地朝着那些长桌涌去!
哭喊声、咒骂声、推搡声再次响起。
为了那一个虚无缥缈的仙缘,人性的遮羞布仿佛被瞬间撕得粉碎。
贾珏馨被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
她看到身边一个瘦弱的少年被挤倒在地,瞬间被无数只脚踩过,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便没了声息。
她看到一个华服公子哥在仆役的护卫下,粗暴地推开挡路的老人。
她也看到有人试图用钱财贿赂登记弟子,却被一掌拍飞,铜钱散落一地,引来更混乱的哄抢。
这里,就是修罗场。
她死死护住自己的行囊,不再随波逐流。
凭借着这些时日流浪锻炼出的敏锐观察力,她发现最左侧的一张桌子前,因为靠近一处石狮,地形稍显拥挤,反而人流没那么密集。
她咬了咬牙,用尽力气,像一尾滑溜的鱼,从人与人的缝隙间艰难地向那边挤去。
终于,在付出新衣被撕裂一道口子的代价后,她成功挤到了桌前。
桌后的登记弟子抬起眼皮,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带着审视与不耐。
他并未因贾珏馨的容貌有任何波动,只是将一块巴掌大小、刻着数字的粗糙木牌丢在她面前,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姓名。”
“……贾珏馨。”
那弟子在面前的册子上一划,又丢出一支沾了墨的秃笔:“自己写。”
贾珏馨拿起笔,在那粗糙的纸上,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她自贾府覆灭后,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写下这三个字。
落笔的瞬间,她仿佛看到了一夜之间化为灰烬的家园,看到了父母临死前的脸庞。
仇恨与决心,在笔尖凝聚。
“下一个!”弟子不耐烦地催促。
贾珏馨拿起那块刻着“柒佰叁拾肆”的木牌,转身挤出人群。
那木牌冰冷而坚硬,硌得她掌心生疼。
她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数字。
她回头,望向那高高在上的法坛,望向那拥挤、混乱、充满了原始欲望的人间。
她知道,自己的路,从握住这块木牌的这一刻起,已经彻底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