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那条由青石铺就的小路,贾珏馨感觉自己仿佛踏入了另一个维度的时空。
身后那片无尽的白光瞬间被浓得化不开的迷雾所吞噬,隔绝了退路。
眼前,青石小径蜿蜒地伸向未知的远方,两侧是深不见底的、翻涌着灰色云雾的悬崖,仿佛行走在天地之间的裂隙。
这里没有声音,没有风,只有她自己孤独的脚步声和心跳声,在这死寂的环境中被无限放大。
她知道,这是一场只属于她自己的战争。
她迈出了第一步。
脚下的青石板温润如玉,然而,随着她脚步的落下,一股冰冷刺骨的怨念,如同毒蛇般顺着她的脚底钻入心脉!
“为什么不救我们?!”
“你明明有能力!”
“你的见死不救,与那些恶人何异?!”
眼前景象陡然变幻!她不再身处青石小径,而是回到了西山镇那间昏暗破败的土屋。
王石头一家,还有那些在食肆里为他抱不平的矿工,全都化为面目狰狞的厉鬼,用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伸出干枯的手爪,要将她拖入无边的黑暗。
“你的同情,不过是高高在上的施舍!”
“你只是个看客!”
贾珏馨的心脏被这突如其来的诘问与怨恨狠狠攥住,几乎是要停止了跳动。
是啊,她离开了,她去追寻自己的道了,可他们呢?
他们依旧在那无尽的黑暗中挣扎!
她的“看”,她的“知”,是否本身就是一种罪?
她知道,从始至终都知道。
不过是救助了一个王石头。
那千千万万个“王石头”呢?
一股巨大的愧疚感如同山洪般要将她淹没。
就在她心神即将失守的刹那,他那冰冷的声音,那关于“陶俑”与“窑炉”的演示,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
“演员,可以随时替换。剧本,可曾改过一行一字?”
贾珏馨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她瞬间清醒!
她直视着那些狰狞的鬼影,眼中不再是愧疚,而是一种更为深沉的、混杂着悲悯与坚决的火焰。
“我救不了你们。”她的声音沙哑,却无比坚定,“此刻的我,救不了。若我沉溺于对你们的愧疚,便会与你们一同沉沦,最终,谁也救不了。”
“我的路,不是要拯救某一片被虫蛀的叶子,而是要……找到那焚尽整棵病树的火!”
话音落下的瞬间,所有的鬼影发出一声不甘的尖啸,如同青烟般寸寸消散。
眼前的景象再次回归那条孤寂的青石小径。
她,又向前迈进了一步。
她继续前行。
小径开始变得崎岖,两侧的云雾中,开始浮现出无数诱人的光影。
有金山银海,有无上权柄,有绝世容颜……那是凡俗世界最顶点的欲望,只要她心念一动,便可伸手摘取。
贾珏馨目不斜视。
这些东西,在家族覆灭的那一夜,早已被证明是何等的不堪一击。
但很快,前方的道路被一道光幕拦住了。
光幕之中,是周管事,是那些屠戮贾府的宗门修士,是所有她曾憎恨过的面孔!
他们被无形的锁链捆绑着,跪在地上,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一个宏大而威严的声音在她心中响起:“恨吗?点头,吾便赐予你力量,让你亲手将他们碾为齑粉,一泄心头之恨!”
复仇的火焰,瞬间在她胸中熊熊燃起!
她看着那些仇人的脸,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她恨!
她怎么可能不恨!
她几乎要不受控制地点下头去。
然而,她想起了土坳子那些被愤怒吞噬、最终走上绝路的匠人。
想起了阿土那张混杂着快意与茫然的脸。
单纯的毁灭,能换来什么?
换来的,只是另一场虚无。
“我恨。”
贾珏馨抬起头,直视着那无形的光幕,声音冰冷,“但我的仇,不该由任何人来赐予。我要的,不是杀死他们的力量,而是审判他们的资格!我要知道他们为何行凶,他们背后的规则是什么!若只知杀戮,不知缘由,我与他们,又有何异?!”
光幕,轰然碎裂。
道路,再次畅通。
与此同时,在法坛之上,那面古朴的、映照着所有弟子问心路景象的“玄光镜”前,几位长老正神色各异地观察着。
镜中,大部分弟子的景象都是模糊的,在各种欲望幻象中挣扎,步履维艰。
陈瑜的景象则是一片清明,他步履稳健,对周遭幻象视若无睹,显然道心纯粹坚定。
而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谢橙。
镜中映出的谢橙,所过之处,幻象尽皆粉碎!
有美女投怀送抱?
他一拳轰杀,口中喃喃:“只会影响我修行的速度。”
有金山银海拦路?
他一刀劈开,眼神不屑:“待我登临绝顶,天下财富皆为我所有!”
有心魔厉鬼质问?
他狂笑一声,魔焰滔天:“我心即道,我意即天!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区区心魔,也敢拦路?!”
他非但不避,反而将所有幻象视为资粮,吞噬、毁灭、壮大己身!
他的道,就是一条绝对的、唯我独尊的霸者之路!
“好!好一个天生霸体!道心坚如磐石,杀伐果断,此子,未来不可限量!”一位长老抚须赞叹,眼中满是欣赏。
其他长老也纷纷点头,在他们看来,这种不受任何外物动摇的强者之心,正是修仙者最宝贵的品质。
唯有那鹤发老者,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目光从谢橙那霸道绝伦的景象上移开,落在了另一块几乎没有什么动静的镜面——属于贾珏馨的镜面上。
那里,只有一片孤寂的青石路。
她的选择,没有惊天动地的威势,没有霸道绝伦的宣言,只有一次次平静却无比艰难的否定与坚持。
……
贾珏馨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她拒绝了亲情的温暖,否定了愧疚的捆绑,放弃了复仇的捷径。
每一步,都是对过去和欲望的一次剥离。
她的心,变得前所未有的空明,也前所未有的……沉重。
终于,她走到了小径的尽头。
前方,是一扇古朴厚重的石门,门上没有任何雕饰,只有岁月留下的沧桑。
当她站在门前的瞬间,那个宏大、威严、却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最后一次在她灵魂深处响起。
这一次,不是诱惑,不是诘问,而是一个选择。
一个……关于她未来道路的终极选择。
“世间有疾,沉痾入骨。”
“一曰医。以你之身,入这滚滚红尘,辨识百草,体察病理,穷尽毕生之力,或可寻得一剂良方,缓其痛苦,救其性命。然,此路漫漫,或终身无所得,且自身亦有暴毙之危。”
“二曰焚。以你之力,求无上神通,待雷霆之威铸就,焚尽这腐朽病屋,荡清玉宇。然,屋中之人,无论善恶,皆与病屋同归于尽。烈火过后,或是新生,或是……永恒的死寂。”
“医其人,或焚其屋?”
“贾珏馨,你的道,为何?”
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她的神魂中反复回荡。
贾珏馨怔怔地站在石门前,浑身冰冷。
她看着眼前那扇沉默的石门,仿佛看到了两条截然不同,却同样通往无尽深渊的命运之路。
是做苦苦求索、却可能永远找不到答案的“医者”?
还是成为带来绝对毁灭、也可能带来绝对新生的“焚者”?
她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张面孔。
慈爱的父母、惨死的小萤、麻木的矿工、绝望的匠人、疲惫的林县令、倨傲的谢橙、以及……那个始终冷眼旁观的“他”。
这个问题,太沉重了。
沉重到,她无法立刻给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