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语花园位于星光草坪的边缘,与一片宁静的镜面湖泊相接。
这意味着,从古木之下享用早餐的“凝露台”出发,狄安娜和亚诺斯需要先步入那片永恒的“星光草坪”,再绕经如镜般倒映天光的“镜语湖”,才能抵达目的地。
狄安娜赤着足,轻盈地踏在通往草坪的小径上,无袖的象牙白丝绸长袍随着她的步伐漾开柔和的波纹,勾勒出少女尚未成熟的、纤细而灵动的线条。亚诺斯跟在她身后,同样赤裸的足底感受着草叶的柔软与清晨露水的微凉。
然而,他的思绪却飘忽在路途的风景与身旁的女孩之外。自昨日醒来,种种“不合理”便如同细微的藤蔓,悄然缠绕着他的认知。
那棵扎根于天际的庞然古木,从外部看去,虽称得上顶天立地,但其枝干的分布与间隙,真能容纳下他所见的、为数不少的伊甸人那宽敞的树屋吗?
还有脚下这片被定义为“恒定夜晚”的星光草坪,分明只是古木垂落的阴影与虬结根须之间所环绕的一片土地,为何他与狄安娜并肩行走其中,却感觉这片被星辉点亮的草丛辽阔得仿佛没有边际?
更不用说昨夜那位于树心深处的“洗尘泉”温泉。那理应是被厚重土壤与木质包裹的地下空间,为何其中却拥有如同白昼般充沛、且分明是源自外界的自然光线?
这些疑惑在他心中盘旋不去。最让他前世世界观备受冲击的,是昨日狄安娜带他熟悉环境时,曾拉着他跑过一块看似仅十平米见方的、用于培育发光苔藓的苗圃。他们沿着其中蜿蜒的、以不同色泽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奔跑,他无比确信,自己绝对跑出了远超一千米的距离!
脚下的路径在视觉上不断延伸,空间本身仿佛在温柔地折叠、舒展。时间与尺度,在这里似乎并非恒定不变的标尺。即便他那个世界后来有了时空弯曲的理论,那也需在极端条件下才会显现,绝非眼下这般……温顺而日常,如同呼吸般自然。
亚诺斯的脑子在反复挣扎后,只能粗暴地将这一切归咎于——“魔法”。或者说,是这个名为伊甸园的世界,其底层规则与他所熟知的物理定律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异。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无法用旧有的知识去解释。
“弟弟,快看!”狄安娜清脆的声音,像露珠滴落水晶,打断了他的沉思。她停下脚步,指着前方。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穿过星光草坪。眼前是一片极其开阔的镜面湖泊,湖水澄澈至极,平滑如一块未经雕琢的巨大蓝宝石,完整地倒映着伊甸园瑰丽的天空与远处古木的剪影。水天一色,界限模糊,仿佛存在着两个对称而颠倒的世界。这便是“镜语湖”。
“我们要从这里过去?”亚诺斯望着那深不见底、静谧异常的湖面,心里有些发怵。他前世水性普通,而这湖水的深邃与平静,反而透着一股神秘莫测。
“对呀!”狄安娜点点头,紫罗兰色的眼眸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芙萝拉姐姐的万语花园就在湖对岸。我们从这里过去最快了!”她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说去邻居家串门。
话音刚落,她便步履轻快地走向湖边,没有丝毫犹豫,赤裸的双足径直踏入了那如镜的湖水之中。
预想中的落水声并未响起。
狄安娜的足尖触及水面的刹那,一圈柔和的、银色的涟漪自她脚下荡漾开来。但她并未下沉,湖水仅仅温柔地漫过她的足踝,她象牙白的袍角轻拂过水面,却奇异地没有丝毫被浸湿的迹象。她就那样稳稳地站在水面上,仿佛站在一层看不见的、坚实的透明琉璃之上。
“来呀,弟弟!”她在湖面上转过身,银发在倒映的天光中流转着微光,笑着向亚诺斯伸出手,“就像平常走路一样,很简单的!母亲的力量托着我们呢。”
亚诺斯僵在岸边,看着脚下平静却幽深的湖水,本能地感到恐惧。这比他被动感受的空间扭曲更甚,是要他主动将自身安危交付给这份不可思议。
狄安娜见他迟迟不动,便转身,试着向湖心多走了几步,身影在广阔的镜面上显得愈发娇小。“你看,没事的!”她的声音从湖面传来,带着鼓励。
然而,看着她独自走向那片深邃,一种莫名的担忧突然攫住了亚诺斯——万一这庇护突然消失了呢?万一她遇到什么未知的危险呢?把她一个人留在这片诡异的湖上……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紧。狄安娜的纯粹、善意和毫无保留的接纳,早已像温热的泉水,悄然融化了他这个异世灵魂包裹着的坚冰。
他不能让她独自面对。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将那些关于浮力、密度的知识从脑海中驱散。这里是伊甸园,规则不同。他默念着,然后心一横,闭眼向前迈出了一步——
脚底传来的触感并非坚硬的实地,也不是液体的流动,而是一种奇妙的、富有弹性的“支撑感”,仿佛踩在了一层极致柔韧的水膜上。一股清凉之意从脚底蔓延而上,但袍角和肌肤确实保持着绝对的干爽。
他成功了!他正站在镜语湖的水面上。
“看吧!我就说很简单!”狄安娜看到他跟了上来,笑容更加明媚。
亚诺斯小心翼翼地又走了几步,最初的恐惧逐渐被新奇的体验取代。他低头,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赤足和狄安娜的倒影,仿佛正踩在另一个世界的天空之上。
当他们走到接近湖心,湖水最为深邃的区域时,狄安娜再次停下,回头对他神秘地笑了笑:“准备好哦,弟弟,我们要‘下去’了。”
“下去?”亚诺斯一怔。
下一刻,狄安娜的身影微微前倾,并非坠落,而是如同走下一条无形的斜坡,姿态自然地沿着一个倾斜的角度,一步步“走”向了湖水的深处!
她的身影从水平行走,逐渐变为垂直向下,银发和袍角因这颠倒的姿态而微微飘拂,但她依旧稳稳地“站”在那无形的支撑面上。
亚诺斯目瞪口呆。在他眼前,狄安娜仿佛正走向倒映在湖底的那片天空,而他们来时的湖岸与星光草坪,此刻竟高悬于他的“头顶”上方。空间的参照系被彻底打乱了。
“跟着我就好!”狄安娜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依旧清晰,仿佛就在耳边。
亚诺斯心脏鼓噪,这简直是对他空间感的终极挑战。他深吸一口气,学着狄安娜的样子,向前迈出了那看似会坠入“天空”的一步。
瞬间,一种温和却彻底的感知颠覆笼罩了他。并非剧烈的天旋地转,而是一种柔和的偏转。当他踏足那无形斜坡时,他清晰地感觉到,某种“方向”的定义被悄然改写了。
他依旧在“行走”,但行走的平面已经从水平变成了倾斜,直至垂直。他此刻“脚下”所向的,是那片原本在湖底倒影中的、此刻却仿佛变得触手可及的瑰丽天空幻影。而在他“头顶”,则是他来时的湖岸,像一幅悬挂的壁画。
下沉的过程并非坠落,而是如同在透明的水晶阶梯上漫步。周围是清澈至极的湖水,光线在水中扭曲、变幻,投下迷离摇曳的光斑。
一些散发着柔和荧光、形似缎带的水生精灵,悠然地在他们身边飘绕游动,好奇地触碰着他们赤裸的足踝,带来一丝丝冰凉的痒意。
水波温柔地拂过他们的身体,却依旧恪守着奇异的法则,不曾浸湿丝绸与肌肤分毫。
世界在他感知里温柔地颠倒了。
行走于湖心,俯瞰头顶的岸线与树影,亚诺斯感到一种超现实的宁静。之前的恐惧在这静谧而伟大的奇迹面前消散无踪,只剩下对“母亲”所编织的这片天地,那深不可测却又温柔包容的力量,产生了一丝朦胧的敬畏。
狄安娜就在他前方不远处,同样赤裸着双脚“走”在这条垂直的水中路径上。她在荡漾的水光中回过头,紫罗兰色的眼眸比任何深水中的宝石都要明亮温暖。她向他伸出手,指尖在微光中仿佛也散发着柔光。
亚诺斯不再犹豫,加快脚步,向着那片颠倒的、梦幻般的景致,向着那个始终向他伸出手的女孩,坚定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