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清凉宁和的气息,如同月夜下的薄雾,缓缓涌入他的感知,有效地抚平了他意识湖面上因焦急而泛起的涟漪。
"不要'寻找',亚诺斯。只是'感知'。它就在那里,如同你的心跳本身,你的呼吸本身。它不是你拥有的某物,它就是你存在的证明。"
不要寻找,只是感知。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某扇紧闭的门。
亚诺斯慢慢放松了紧绷的精神肌肉,不再执着于"看见"或"抓住"什么。
他回忆着在万语花园里,与回音蕨产生那奇迹般共鸣前,那种物我两忘的空灵状态;他回忆着将光纹叶握在掌心时,内心那片波澜不惊的平静湖面;他回忆着母亲的心语如同春日阳光般拂过灵魂时,那份无条件的接纳与温暖……
渐渐地,在那片因放松而变得纯粹的意识黑暗中,一点微弱的、温暖的金色光晕,如同沉入深水中的夕阳最后一道余烬,又像是穿透厚重云层的第一缕决心之光,缓缓浮现出来。
它非常模糊,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非常微小,如同风中残烛,但它确实存在着,并非幻觉。
它稳定地、持续地散发着独属于他的、温暖的辉光,那光芒不耀眼,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力。
他"看"着那点仿佛存在于虚空中的金光,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感动,混杂着确认的喜悦与初识的敬畏。
原来,这就是"我"的源头之一。
"我……感觉到了。"他轻声说,声音带着一丝长时间屏息后的沙哑和不易察觉的颤抖。
"描述它。"塞勒涅的要求简洁而直接,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
"它……很小,很暖。"亚诺斯努力在贫乏的词汇库中搜寻着最贴近的形容,意识紧紧跟随着那点金光的脉动,"是……金色的。"
他最终还是说出了这个只有他能"看见"的属性。
站在一旁,努力保持安静的狄安娜听到这个词,微微歪了歪头,银色发丝流泻过肩头,脸上掠过一丝纯粹的困惑。
金色?她感知到的能量,无论是自己的、塞勒涅姐姐的、还是芙萝拉姐姐的,从来不是以具体的"颜色"来区分和理解的,那更像是一种……"质感"或"韵律"的区别,是清澈的、冰凉的、如同月光下溪流冲刷鹅卵石的触感,或是温暖厚重的、如同阳光浸透古老树木的包容力。
弟弟的感知方式,果然从一开始,就走在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上。
塞勒涅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月光般的眼眸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洞悉这一切。
她只是继续问道,声音平稳如古井:"它在动吗?或者说,它有变化吗?"
亚诺斯凝神"内视",将全部注意力聚焦在那点金光上。
起初它似乎只是一个静止的光点,但当他观察得足够久、足够耐心时,他发现它并非完全凝固。
它在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深邃的韵律微微涨缩着,如同一个微型的、正在呼吸的生命体。
它的边缘,有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光屑,如同金色的尘埃,随着那涨缩的节奏散逸出来,又在下一刻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缓缓融回核心,周而复始。
"它在……呼吸。"他找到了一个在他看来最贴切、最真实的形容。
"很好。"塞勒涅的声音里,终于渗入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如同冰雪初融般的赞许,"记住这种感觉,记住它'呼吸'的节奏,记住它存在的'位置'。今天,就只做这一件事。与它共存。"
接下来的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无限拉长,粘稠而静谧。
亚诺斯就那样静静地坐着,背脊挺直但不再僵硬,闭着双眼,仿佛化作了另一块扎根于此的石头。
全部的心神都沉入那片内在的黑暗,唯一的锚点就是那点温暖呼吸着的金光。
他不再试图去控制它,引导它,催动它,只是像一个最耐心的守护者,或是一个初次发现奇迹的孩童,静静地观察着它的存在,感受着它与生俱来的、缓慢而稳定的搏动。
外界的声音——风声、虫鸣、狄安娜偶尔因维持一个姿势太久而发出的细微布料摩擦声——都渐渐远去,化作了模糊的背景音。
狄安娜起初还努力保持着正襟危坐,认真地看着亚诺斯沉静的侧脸,试图从外部看出点什么端倪。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亚诺斯如同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她渐渐觉得无聊起来。
她开始小幅度地晃动赤裸的脚丫,让足踝感受草叶的轻挠;她低下头,研究起身边一株草叶上凝结的、如同微型水晶球般的露珠,看着其中倒映的、扭曲而美丽的天空碎片;她甚至开始默数从视野中飞过的、散发着微光的蜉蝣生物……
但自始至终,她没有发出任何大的声响,没有站起来走动,只是用她自己的方式,陪伴着这场她无法完全理解、却本能地知道对弟弟很重要的"课程"。
伊甸园的"天空"在他们沉浸于各自世界时,悄然发生着变化。
星辰如同谢幕的舞者,一颗接一颗地隐入愈发浅淡的蓝色幕布之后。
那抹珍珠白的光晕逐渐扩散、增强,染上了极其淡雅的金粉色边缘,为整个世界蒙上了一层柔和的、黎明前最宁静的薄纱。
空气中的凉意开始减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开始从大地深处升起,与即将到来的天光相互呼应。
当第一缕真正意义上的、带着清晰暖意的金色光束,如同神祇的手指,即将穿透稀薄的云层,吻上古木最高的树冠时,塞勒涅轻轻拍了拍亚诺斯的肩膀。
那触碰很轻,却带着一种唤醒的力量。
"可以了。"亚诺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眼。
长时间的內视让他有些恍惚,灵魂仿佛刚从一场深沉的远行中归来,需要片刻才能重新适应这个物质世界的坐标。
视野先是模糊一片,然后才像调整好焦距的镜片,逐渐清晰起来。
他首先看到的,是狄安娜不知何时已经凑到很近处的小脸,她正用一种混合着强烈好奇、不易察觉的疲惫,以及纯粹关切的眼神望着他,紫眸在渐亮的天光下,像两枚被精心打磨过的宝石。
"弟弟,你还好吗?你坐了好久好久!久得我都数完了一百只发光的小虫子!"她的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轻快。
亚诺斯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和肩膀,骨骼发出细微的轻响。
他仔细感受着体内,那点金光并未消失,只是变得更加内敛,如同沉入心底深处的、温暖而稳定的余烬,不再显眼,却真实存在。
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自身内部的充实与安定感,坚实而温暖地充盈着他,这感觉与昨日篝火晚会带来的、那种被外部温暖包围的幸福感截然不同。
一个是从内部生长出来的支柱,一个是从外部获得的拥抱。
他看向一直静立守护的塞勒涅,黑色的眼眸在晨曦的映照下,闪烁着清亮而稳定的光,那光芒深处,似乎多了一丝昨日没有的沉静力量。
"塞勒涅姐姐,"他的声音比往常更加沉稳,"明天……还可以继续吗?"
塞勒涅凝视着他,月光般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星云悄然流转,某种复杂的情绪——是欣慰,是期待,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对于这注定不同的道路的慨叹——轻轻波动了一下,又迅速归于那片深邃的平静。
她微微颔首,银色的长发随之流淌出柔和的光泽。
"只要你准备好了,课程就会继续。"她抬头,望向那片正在被金色晨曦快速渲染的天空,声音飘渺而确定,"知识的汲取,力量的成长,在伊甸,从不是追赶,而是等待与契合。"
她收回目光,唇角泛起一个极淡却真实的微笑:"现在,去用早餐吧。狄安娜念叨了许久的星辰莓酱,芙萝拉应该已经准备好了,就放在凝露台最东边那张白玉桌面上。"
狄安娜闻言,立刻发出一声小小的、压抑不住的欢呼,仿佛终于被解除了某种无形的束缚。
她敏捷地跳起来,一把拉住亚诺斯的手,迫不及待地就要向凝露台的方向冲去。"快走快走!去晚了说不定就被别的姐姐发现了!"
亚诺斯被她拉着站起身,脚步还有些因久坐而虚浮。
他忍不住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块依旧粗糙朴拙的灰色原石,和那片如同墨色镜面般的黑曜石地面。
这里没有万语花园的绚烂色彩与生命喧嚣,没有镜语湖的颠倒空间与奇幻倒影,没有曦光林间的蓬勃生机与永恒白昼,甚至没有篝火晚会的热烈光芒与集体欢愉。
这里只有寂静,原始,甚至有些枯燥的"空"。
但就在这里,在这个看似一无所有的地方,他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触碰到了那个隐藏在异世灵魂与伊甸身躯之下的、独一无二的——"自我"。
这缓慢得近乎凝滞、平静得近乎无为、甚至有些单调枯燥的第一课,没有传授任何咒语,没有展示任何奇迹,却在他心灵的土壤最深处,种下了一颗比任何外在的魔法或神力都更加坚实、更富有生命力的种子。
晨光,终于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驱散了最后一缕夜色,温柔地洒满了伊甸园的每一个角落,也清晰地照亮了黑发少年眼中,那抹悄然生长、坚定沉淀、与众不同的金色曦光。
前方的路依旧漫长,迷雾未曾散去,使命的重量也尚未完全显现,但这向内探索的第一步,已经稳稳地、沉静地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