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尔丹蒂的话语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在亚诺斯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龙族苏醒,创造权柄,母亲的选择,陌生的气息……这些信息过于庞大,几乎要撑破他九岁身躯所能承载的认知。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抛入了一片星光与迷雾交织的未知海域,脚下不再是伊甸园坚实的土地,而是随着这些惊人的秘密起伏不定的波浪。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尖掐入掌心,试图用细微的痛感来确认自己并非身处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掌心的母亲石传来稳定而温暖的搏动,光纹叶紧贴皮肤,微微发烫,它们是他与这个超现实世界最坚实的联结,此刻却仿佛也在为这惊人的消息而震颤。
“所以……薇尔丹蒂姐姐你回来,是因为感知到尼德霍格即将苏醒,龙族可能会有异动,对吗?”亚诺斯努力梳理着混乱的思绪,试图抓住一个相对清晰的核心。
在他想来,一条古老而强大的拥有创造权柄的龙结束沉眠,这本身就是足以震动世界的大事,值得巡界者匆匆归来。
然而,薇尔丹蒂却缓缓摇了摇头,沙金色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流淌着金属般的光泽。她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伊甸园柔和的星光,直视世界底层规则的涟漪。
“尼德霍格的苏醒,或许是一个引信,但并非我归来的首要原因。”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审视全局的凝重,如同山雨欲来前压抑的风声,“我真正在意的,是那股与母亲本源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创造气息’正在尘世间的弥漫。它像一滴墨汁滴入清泉,虽然微弱,却在悄然改变着整片水域的底色。”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如何向这两个孩子解释这其中蕴含的惊世骇俗。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她的话语而变得沉重,连星光草坪上草叶的摇曳都放缓了节奏。
“真正的‘创造’,从虚无中点燃灵魂之火,塑造能够自我抉择、血脉相承的全新生命……这本应是独属于站在顶点的极少数存在的权柄。母亲,世界树,静寂湖,天堂主神,地狱主神这几位……这本是维持世界某种平衡的基石,是构筑现实经纬最根本的丝线。”
“然而,”她的语气加重,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重量,“如今,这份权柄,或者说,它的‘碎片’或‘回响’,正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扩散。就像……有人将生命的火种,撒向了原本只该由既定法则运行的田野。这不是赠与,更像是一种……泄露,或者说,亵渎。”
塞勒涅静立一旁,月光般的眼眸中流转着复杂的辉光,她轻声补充,如同吟诵一段古老的预言:
“权柄的扩散,意味着‘唯一性’被打破。新的生命形态,新的力量体系,新的欲望与冲突……将会如同野火般蔓延。现有的秩序、种族间的平衡,甚至时间的流向,都可能因此变得模糊、混乱,走向不可预测的混沌。未来之河将分出无数支流,每一条都暗藏着未知的险滩与漩涡。”
亚诺斯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仿佛有冰冷的藤蔓缠绕而上。
他并非完全理解“权柄”具体意味着多么恐怖的力量,但他听懂了“平衡打破”和“不可控”。在他前世有限的认知里,任何体系的失衡,往往伴随着动荡与灾难。而这一次,失衡的可能是整个世界的基础。
“可是……能有这种权柄的,不就只有您刚才提到的那几位吗?”亚诺斯追问,逻辑链条在此处遇到了瓶颈,他黑色的眼眸中充满了困惑,“难道是祂们中的某一位,像母亲当年帮助尼德霍格那样,又选择了新的对象,分享了力量?”
这是他所能想到最合理的推测。既然母亲可以做第一次,其他同等级的存在自然也可以做第二次、第三次。
薇尔丹蒂的嘴角勾起一抹近乎冷峻的弧度,那弧度里带着洞察世事的锐利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理论上如此。但问题是,哪一位会这样做?目的又是什么?静寂湖向往终极的宁静,万物在其侧终将归于沉寂,创造活跃的生命与之本性相悖……祂对‘创造生命’的兴趣,远不如母亲和世界树。而世界树……祂与母亲道路相近,但祂的造物,精灵,早已自成体系,稳定而封闭,祂没有理由,也极少会再次播撒如此珍贵的种子。”
她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宁静祥和的伊甸园,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尼德霍格的权柄是极致稀释的,理论上除了母亲祂们,其他生命并不具备将权柄再分割的能力,所以问题大概率出现在天堂与地狱的两位主神上。而且,我在外面感知到了一种奇怪的生物,绿色的追风蝶,那个生物就像一个生命“人工”模仿尼德霍格的行为,用蓝色追风蝶制作成的衍生生物。”
“模仿?衍生生物?”狄安娜忍不住插嘴,紫罗兰色的眼眸里充满了困惑,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无袖袍子的丝质腰带,“创造生命……也能被模仿吗?就像……就像我学着用藤蔓编小花环那样?” 她的比喻天真而直接,却恰恰点中了核心的诡异之处。
“这正是最令人不安的地方。”薇尔丹蒂看向她,眼神严肃,如同覆盖着冰雪的岩石,“如果连‘创造’的权柄都可以被窃取、复制、甚至扭曲,如果生命的火种可以像普通的技艺一样被学习和传播,那么这个世界赖以稳定的根基将会动摇。未来……将不再有清晰的轨迹,而是充满了无数混乱的可能性、悖逆常理的造物、以及因此而生的纷争与毁灭。我们伊甸园,虽超然物外,但也依存于这个世界的整体平衡。一旦平衡彻底崩溃,永恒的星光也可能被蔓延的混沌所吞噬,没有谁能真正独善其身。”
亚诺斯彻底明白了。薇尔丹蒂归来的真正目的,并非应对可能苏醒的尼德霍格——那或许只是一个更大风暴来临前的预兆——而是调查这股神秘扩散的、疑似被“模仿”或“衍生”出来的“创造气息”的源头。这关乎的不仅仅是某个种族或区域的安危,而是整个世界的未来走向,是生命法则本身是否会被颠覆的终极问题。
一股巨大的震撼席卷了他,让他几乎有些站立不稳。他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在一个美好的异世界重新开始生活,顶多需要适应一下性别差异和神奇的魔法。
但现在,他却被抛入了一个关乎世界命运的巨大谜团之中,一个涉及生命起源与法则根基的、无比深邃而危险的漩涡。
他体内的金色曦光,母亲意味深长的赠予和梦境,似乎都与此紧密相连,仿佛他本身就是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中,一枚早已被放置的、至关重要的棋子。
他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干涩,还想问更多——关于那气息的具体感觉,关于调查的方向,关于他自己在这其中可能扮演的角色,关于母亲那“时间即将终结”的话语是否与此相关……
但塞勒涅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如同月华洒落,清晰而宁静。
“亚诺斯,狄安娜。”长姐的目光如同宁静的月华,笼罩住他们,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却也明确划定了界限,“这些信息对现在的你们而言,过于沉重。知识的汲取需要循序渐进,力量的成长需要稳固的根基。过早接触超越界限的奥秘,只会让幼苗在风雨中折损。”
她看向薇尔丹蒂,微微颔首,两人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薇尔丹蒂需要休息,并与我们进一步商议。而你们今天的课程,还在万语花园。芙萝拉正在等待,去倾听宁神三叶草的安眠曲吧,那能让躁动的心绪重归平静。”
这就是委婉的“打发”了。亚诺斯心里清楚,以他们现在的年龄和能力,确实无法参与这种层面的事务。但知道归知道,那种被排除在核心秘密之外的感觉,还是让他心中泛起一丝不甘和失落,如同品尝到了一颗未熟的星辰莓,酸涩中带着痒意。
狄安娜倒是很干脆,她虽然也好奇,但对姐姐们的安排有着本能的服从。她拉了拉亚诺斯的手,掌心温暖而干燥:“走吧,弟弟。芙萝拉姐姐说不定在等我们了,听说她今天要教我们认识‘絮语蒲公英’,它们的种子飞到哪里,就能把听到的悄悄话带到哪里呢!” 她试图用新奇的课程吸引亚诺斯的注意力,将他从沉重的思绪中拉出来。
亚诺斯深吸了一口伊甸园清甜的空气,将满腹的疑问和震撼强行压下,如同将汹涌的潮水锁进心底的贝壳。他看了一眼薇尔丹蒂——她正与塞勒涅低声交谈,侧脸线条坚毅;又看了一眼塞勒涅——她月光般的眼眸中蕴含着无尽的深邃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最终,他低下头,轻声应道:“是,塞勒涅姐姐。”
他跟着狄安娜,再次踏上了通往万语花园的小径。脚步依旧踏在柔软的、点缀着星辉的草叶上,周围依旧是静谧美好的伊甸园景致,永恒的古木在身后投下安宁的阴影。但他的心境,却与来时截然不同。
那些关于空间折叠、能量光色的好奇,此刻都被“扩散的权柄”、“模仿的创造”、“不可控的未来”这些宏大而沉重的词汇所取代。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平静的火山口,脚下看似稳固、生机勃勃的地面,实则暗流汹涌,随时可能喷发出改变一切的、混杂着生命与毁灭的烈焰。
伊甸园的宁静,此刻在他眼中,更像是一种风暴来临前,被精心维持的脆弱假象。
芙萝拉姐姐今天会教导他们认识什么?倾听哪种花草的低语?学习如何与另一株回音蕨共鸣?这些原本充满新奇趣味的课程,此刻在亚诺斯看来,似乎都蒙上了一层不同的、更为深刻的意味。
学习认识植物,倾听自然之声,感受生命的脉络与韵律……这难道不也是在理解“生命”本身最原初、最纯粹的状态吗?而那个神秘扩散的、“人工”痕迹的“创造气息”,不也正是试图干涉、复制、甚至可能扭曲这神圣而自然的“生命”进程吗?
一种模糊却坚定的预感在他心中升起,如同深水下的潜流:他在伊甸园所学的一切,认识草木,感知能量,唤醒内心的光……这些看似基础的知识与锻炼,或许最终都将指向那个笼罩在迷雾中的、关乎世界命运与生命法则的宏大谜题。他所要做的,不仅仅是学习如何“使用”力量,更是要理解力量的“本质”,以及守护这份本质的责任。
他不自觉地更加握紧了狄安娜的手,感受着她手心传来的、毫无阴霾的温热与坚定的力量。
至少,在这条突然变得崎岖而漫长、布满未知迷雾的道路上,他并非独行。他有一个会因为他好奇“古法橡树糕”而陪他一起受罚,会因为他眼中光芒更亮而真心喜悦的姐姐。
而他的旅程,下一步,依然是沉下心来,走向那片汇聚了万物生机与低语的花园,去倾听,去学习,去成长。为了他自己,为了狄安娜,或许也为了母亲那句尚未完全理解的嘱托,以及这个刚刚向他展露了其深不可测与危机四伏一面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