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沁妍低着头,快步穿过帝都第二大道,往宪兵总部去。往常这路总被毒辣的日头晒得像要化掉,今天却难得扬起几缕凉风,拂得她银色发梢轻轻打卷,在阳光下泛着碎光点。
她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些,紧绷的肩背也松了——心里那粒被埋了太久的“希望”种子,像是被某个轻得像羽毛的承诺浇了水,正偷偷顶破土层。
帝都的心脏在中央皇城,那里是庞大政治机器的齿轮中枢。而她脚下的第二大道,不过是从中心辐射出的八条路之一。多少人像她这样,揣着渺小的目的往中心挤,以为能借帝国的力量捞点什么,却不知道从抬脚那一刻起,就已经困在了无形的网里。可人们还是要走,哪怕知道结果,也得攥着那点盲目希望——或许追逐本身,就是仅剩的意义。
果然,宪兵总部的答复和上次没两样:“请耐心等候。”
江沁妍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两旁的林荫浓得化不开,盆栽里的花艳得刺眼,宏伟的建筑顶着金边,可这些都落不进她眼里。瞳孔里只盛着一片空茫——一个在最该灿烂的年纪,几乎失去一切的女孩,连迷茫都带着点麻木的钝痛。
回到花丛街的住所,她站在落地窗前,望着远处高低错落的楼群,万家灯火亮得像撒了一地碎钻,心里却没半点波澜。
指尖划过冰凉的玻璃,目光一直往西,穿透层层屋宇。那边有江畔吗?他今天能吃饱吗?有没有遇到肯真心待他的人?——还有,他还活着吗?
这些问题像浸在水里的石头,沉在心底最暗的地方。未知是看不见的,而看不见的,全是黑。
看着窗外的街道,想来几年前,和江畔也是这样一个处境。
————王历2023年帝都外城————
“22大清洗”后,江沁妍背着江畔在逃离星月城的路上晕倒,后被多拉黛尔捡起,记得有意识的时候,自己已经在多拉黛尔的车上了。
“你叫什么名字?”多拉黛尔那时候也才只有九岁,江沁妍小她一岁。
看着多拉黛尔的红色双瞳,和她身上的珍珠项链与稍显奢华的裙子——“她是爸爸口中的贵族大小姐。”江沁妍心里想着。
“问你话呢!”
“我…我叫江沁妍…”
“这个弟弟呢?”多拉黛尔指着江畔。
“他…他叫江畔,是我的弟弟。”
“外面兵荒马乱的,你的爸爸妈妈呢?”
“他们…呃……呜呜啊——”江沁妍突然哭起来,弄得多拉黛尔不知所措,“喂喂!好了好了…以后跟我一起去帝都生活,好吗?”
“不能…我们会自己生活…谢谢您!”江沁妍紧紧抱着江畔。
“这怎么行!”
经过了一番拉扯,江沁妍只是同意了在多拉黛尔在帝都的家里吃一顿饭,借住一晚再自行离开。
就在两人吵吵闹闹的时候,窗外已经从墨黑变成了闪耀——江沁妍第一次来到那些希斯特利亚人的“帝都”,江沁妍趴在车窗上,抱着江畔的臂弯紧了紧——车正驶在铺着青石板的街道上,灯柱上绕着细巧的串灯,暖光落在石缝里的落叶上像撒了把碎金。
突然,一阵哐当哐当的金属碰撞声从前方传来,她立刻直起身子——是一辆深绿色的电车,沿着轨道缓缓驶过,车窗里映出乘客的侧脸,有人靠着窗看书,有人低声交谈,车铃“叮铃叮铃”响着,和车轮碾过轨道的声响混在一起,温柔得不像她之前听过的任何声音——和星月城的宵禁时间大相径庭,她想象着,那个充满琉璃青瓦的城是否也有属于夜晚的动静。
她低头看了眼怀里的江畔,弟弟靠在她肩头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睫毛在灯光下投出浅浅的影子。多拉黛尔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伸手帮江畔理了理外套,声音比刚才软了些:“前面就是歌剧院广场,你看——”
江沁妍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远处建筑宏伟的圆顶被射灯照得雪白,廊柱上的浮雕在夜色里隐约可见,她忽然想起星月城的家里,想起爸妈最后推她逃离时的背影,鼻子一酸,却又赶紧把眼泪憋回去——眼前的帝都太亮了,亮得让她不敢哭。
电车又“叮铃”响了一声,汽车缓缓拐过街角,“马上就要到我家啦!”多拉黛尔拍拍她。
虽然是星月城的贵族,但多拉黛尔的家里也没有很奢华,只是中产阶级的水平。
吃饭前,江畔也醒了,跟弟弟解释清楚了一切,江沁妍才安心地吃上饭。
第二天早晨终于来了,“真的要走吗…这里真的很危险…有什么一定要找我帮忙!”多拉黛尔塞给江沁妍一张纸,上面是她家的地址——石匠街28号
“谢谢你,多拉黛尔小姐,安顿好之后我会把住所也告诉你,要来找我玩噢…”
“啊?”多拉黛尔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小自己一岁的完完全全是个小孩的小孩,她好像不知道在帝都谋生的艰难一样。
江沁妍只是脸红红的,“你…不会来吗?我们是…朋友了吧?”
多拉黛尔笑笑,“那当然!你是我特别的朋友!所有朋友里面最不爱笑的!”她突然上前握住江沁妍的手,“记住,我们是‘伊维尔族’,不要随意让别人注意到自己的眼睛…”
出了多拉黛尔家的门,她深吸了一口气。
“姐姐,我们要当流浪汉了吗?”
江沁妍瞳孔颤动了一下,“当然不会,但是姐姐至少要先找到工作…”
——“您好,我可以在这工作吗?”——“不收小孩。”
——“您好,我可以在这里工作吗?”——“别开玩笑了!你个伊维尔小鬼!”
——“您好…我可以……”——“滚开!”
家政公司、宠物店、面包店、餐馆——甚至连洗衣店都拒绝了这个恶魔族裔的不满十岁的孩子。
两人坐在河边的石阶上,江沁妍一脸愁容,江畔则只是注意着河里的小鱼,把脚甩来甩去。
突然,两人身后出现了个黑影——那男人声音很温柔,西装笔挺。
“这位可爱的小姐和小骑士,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只是玩而已…”江沁妍回答道。
江畔却直接大喊,“叔叔!你能给我们工作吗?”
江沁妍用力捂住了江畔的嘴,可男人还是接下了话茬,“原来如此,小朋友在这里谋生可不容易,我这里恰好有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当然,你需要付出劳动。”
江沁妍睫毛一颤,害羞的说道,“真的可以吗?”
“那是自然,跟我来吧…”
那男人的汽车比多拉黛尔家的要豪华,大概走了十几分钟,车子忽然停下,银发男人从后视镜里看着江沁妍,“小公主,到地方了,记得带好你的骑士哦…”
一个银发赤瞳的老太婆敲敲车窗,那男人下车和她说了什么,指了指车里。
那个老太婆便打开后门,对着江沁妍一顿大量——“底子倒是不错…维克托,这也太小了吧…”
“先干着活,其他的事情以后再…主要是便宜……”
老太婆点点头,“也好,小姑娘,下来!”
江沁妍走下车,江畔恶狠狠地盯着老太婆,他感觉这个人不正常。
“只要能和弟弟过活,酬劳少点也没问题!我会做家务、还会整理……”她才注意到身后的建筑——一个个银发赤瞳的星月城少女挽着醉酒的男人进进出出——屋子里暗暗的,有花花绿绿的小灯——“爸爸说过不能去这种地方!”江沁妍突然挣脱老太婆的手,“对不起,请问您这里是…”
“先进来!”她扯着江沁妍,江畔也发觉不对,“姐姐才不会去这种地方工作!爸爸说这些人都是女鬼!你要把姐姐变成女鬼!”他冲上去一口咬在老太婆手臂上。
“你个臭小鬼!”那个叫维克托的西装男抓住江畔一把甩在车上,江沁妍扑过去,“不要!”
可是她扯不过老太婆,江畔眼中周围的世界时间好像突然停止——只有江沁妍在拼命挣扎着,爸爸临终前的嘱托突然闪过——“不准…欺负……”
老太婆和维克托看向江畔,他的眼睛亮亮的——“啊…啊……不准…不准欺负姐姐!”
维克托正准备上前把江畔打晕——“啊…啊!”只见他眼神突然呆滞,瘫倒在地。
“你们…你们到底是……是觉醒者!快叫宪兵!伊维尔觉醒者!”老太婆朝周围人大喊,周围的人纷纷四散而逃,远处的宪兵见此情形立刻冲过来。
江畔还在发狂,江沁妍趁乱抱起拼命挣扎的他朝巷子里跑去——“畔畔你醒醒…”江沁妍知道江畔可能已经觉醒了那个力量,她心里的恐惧让她的脚好像有千斤重担——突然,一个大手一把抓住两人——是多拉黛尔的父亲,他把姐弟两甩到车上,多拉黛尔就坐在后座。
一切的事情都可得而知了。
——夜晚——
“你要是实在觉得愧疚,就去打点零工,我给你介绍个可靠的老头子…就是脾气有点凶。”
江沁妍点点头,“真的谢谢你…多拉黛尔姐姐……”她抱着昏迷的江畔。
她凭着记忆回忆着昨晚多拉黛尔给她介绍的一个咖啡店。
“蔷薇咖啡…就是这里吧…”江沁妍拉着江畔走进店里,风铃轻响,店里人很少。
她一直往柜台走,踮起脚尖,柜台后沾着一个白发老头,“爷爷您好!”。
他青色的瞳仁狠狠盯了江沁妍一眼,又打量了一下江畔。
“多拉那坏姑娘…又往我这里乱丢坏小孩…拿去,四十共和币,买点东西和弟弟分着吃吧。”他眼睛里只有不耐烦。
江沁妍推开他的手,“其实…”
“没得多了!臭小鬼白吃白喝还那么多要求…”
“请让我在这里工作!”她深鞠了一躬,江畔不敢说话,感觉那个老头很凶,可看见江沁妍鞠躬,他也一激灵,立刻跟着鞠躬——“工作!”他喊。
那个老头像是被什么激到了,弓着腰快步上前,“工作?”
他停顿了一下,“你们能干什么?”
“我们会学习,我们不需要很多工钱,只要能过活…”
看了看她眼角晶莹的泪珠和那生来就是错误的赤色双瞳,老头子叹了口气,“我叫斯达姆,你们可以叫我…”
“斯达姆爷!”江畔拉着他的手。
“停停停,不是爷…是店长……”
“店长…哦…好的斯达姆爷!”江畔回答。
江沁妍松了一口气,“谢谢您…店长!”
两人突然停下“辩论”,看着江沁妍眼角的泪珠和嘴角的笑意,斯达姆清了清嗓子,“但是,要老实交代你们的来历,和你们的父母到底怎么回事!”
————两年前蔷薇咖啡——
“斯达姆.沃尔特!你是这个名字吗?”
“是的阁下。”斯达姆低着头,眼前是两个趾高气昂的宪兵,一个对他说着狠话,一个扛着被**麻晕的江畔。江沁妍则躲在角落。
“私藏伊维尔觉醒者,你知道犯了什么罪么?”
“完全知晓。”
“那就走吧老头子。”
江沁妍一个箭步冲出来,拉着宪兵的手臂,“求求您…他没有做错什么事情…能不能把我换……”
那个宪兵看见她的红眼睛吓了一跳,抓着她的脖子就看了看后颈,“你没有觉醒啊…吓死老子了!”说罢便一把将江沁妍推开,“让他进赤瞳营,是对他最好的安排,明白么小鬼?”
“怎么能…”江沁妍瘫跪在地,看着两人被带走,斯达姆只是回了回头,挤出了个微笑,嘴里好像说着“丫头”等告别的话。
多拉黛尔赶来时,只剩一片狼藉,蔷薇咖啡自此只剩新店长一人。
后来监狱里传信来说,斯达姆病死了。
——————
江沁妍除了店和江畔,没什么别的念想,就爱侍弄那些花,阳台被她种满了蔷薇和紫罗兰,藤蔓缠着栏杆往上爬,叶片上的绒毛沾着夜露。今晚月亮很圆,可帝都的街灯太亮,把清辉盖得严严实实,工业的光带着热意洒在她身上,她指尖抚过紫罗兰的花瓣,轻得像哄着怀里的孩子。
“沁妍?在家吗?”门外传来脆生生的喊,是多拉黛尔——世上唯一的朋友。
江沁妍脸上立刻漾开点笑意,快步拉开门。“你来啦!快来看,我的花开了好几朵,挑盆喜欢的带回去。”她拉着多拉往阳台走,银色发梢扫过对方的衣袖。
“就知道种花,”多拉戳了戳她的脸颊,“真是个长不大的小公主。”
江沁妍的脸微微发红,嘴硬道:“这叫志趣高雅。你才是小公主,天天咋咋呼呼的。”
“好好好,公主殿下说得对。”多拉弯腰捧起一盆紫罗兰,花瓣上还挂着水珠,“就它了,多精神。正好摆我窗台。”
“眼光不行哦,”江沁妍故意逗她,“这盆是最普通的。”
“嘿,幽默大师是吧?”多拉挑眉,从包里掏出个油纸包,“亏我给你带了紫苏巧克力蛋糕,看来某位公主是不想要了。”
“我错了多拉!”江沁妍赶紧拉住她的胳膊,“再挑一盆,随便挑!”
多拉偏不依,故意板起脸:“态度不够诚恳啊。来,学个可怜兮兮的样子,再可爱点——不然不治你这张‘面瘫脸’。”
江沁妍被逗得没辙,脸上努力挤出点害羞又委屈的神情,嘴角往下撇,眼睛眨了眨,可没几秒就绷不住,尴尬地别过脸——她实在学不来这些弯弯绕绕的表情。
“行了行了,”多拉被她那笨拙样逗笑,捏了捏她的脸,“浪费你这张好看的脸蛋。”江沁妍趁机抢过蛋糕,气鼓鼓地拆着油纸。
“说真的,”多拉的语气沉了点,“畔畔的事,宪兵那边有信吗?”
江沁妍撕蛋糕纸的手顿了顿,轻声道:“还是让等。不过……今天遇到两个宪兵,说愿意帮忙。”她抬头,眼里有微光,“他们是轮换回来的兵,感觉……挺温柔的。”
“我的天!”多拉一下子拔高了声音,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沁妍你傻不傻?那些穿军装的没几个好东西,多半是馋你这张脸!你这天真劲儿什么时候能改改?千万当心点,尤其……尤其我们这双眼睛。”
江沁妍低下头,指尖轻轻捻着紫罗兰的叶子,声音很轻却很稳:“我知道你担心我。可他们不一样的。而且……”她抬眼,看着多拉,“这双眼睛不是‘该死的’,是我们的记号啊。虽然……虽然确实给周围人添过麻烦。”
“你啊……”多拉叹了口气,语气软下来,“罢了,自己心里有数就好。反正有我在,肯定护着你。”她握住江沁妍的手,掌心暖暖的,像个总怕妹妹闯祸的姐姐。
江沁妍突然伸手抱住她,把脸埋在她肩上,闷闷地说:“多拉,有你真好。”
“傻瓜,”多拉拍着她的背,声音有点哑,“有我在,你就不是一个人。”
窗外的灯影漫进来,淌在两人身上。倒不如说,是这两个相依为命的灵魂,把城市的光都染上了温度。她们就这么抱着,像过去多年的每一个夜晚那样。若这光也有魂,该记得她们是如何在彼此的影子里,把日子一天天撑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