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沁妍正捧着一杯热茶,那头银发无力地耷拉在肩上,她的手也微微颤抖。
“江小姐,你醒了。”
江沁妍看着白枫安然无恙,也便知道自己救了他了。她右手将鬓发撩至耳后,朝白枫点点头,并喊了声师父。
白崇武抱着她的刀端详着。
“江小姐,你记得当时发生的事吗?”
“嗯……前面记得,后来晕倒前后的事就……”
师娘补充到,“我听枫儿说,当时你使用力量的时候,地上的蔷薇花也都发出了红光,我在想是不是……”
“蔷薇,神居。”江沁妍回答道,“我已经自己试过了……”
说罢,她下床径直走向窗台的那盆蔷薇。双眸微闭,又轻轻张开,血红色的光芒闪烁着,连同那蔷薇花一起,还有师父手上那战刀。
这时白枫还观察到江沁妍耳后也隐约亮着光,“江小姐,你耳朵后面……”
“这个印记……”师娘已经抢先上前观察了。
只见江沁妍耳后有一个闪着赤光的三角锥图案,每条棱共轭镶嵌着。师娘瞳孔映射出欣喜,“沁妍,你姓什么?”
“我……姓江啊……”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支姓。”
“好像是迪……”
“迪蒙支族。是我们星月城族没落的近卫支族,小沁妍,你的父母应当没有给你讲过你们的历史罢。你们这个支族是诅咒民族中被诅咒的人,命运会赋予你们强大的力量,你们被用于保卫星月城的宗室王族,后来冷战争潮流改变,胜利果实不再依靠个人力量,一百多年前你们的先人杨望发起的政变未果,你们的支族开始没落,但是血脉与能力并没有改变。”
“我们的血脉…”江沁妍歪着脑袋,显然对自己的身份尚不清楚知晓。
“战刀不是你的神居,但是这把刀是传下来的吧,你和这刀的刀灵已经签订了契约,它将由你驱使。你们一但完全觉醒力量,就能够拥有这样的印记,”师娘轻抚她耳后,“不过你很幸运,22大清洗那年……”
“十一年前的叛党剿灭吗?那些人是……”白枫看向江沁妍。
“我的父母死于那场浩劫,他们并没有做任何叛国之事……那时我才七岁,和弟弟躲在柜子后才勉强保住性命……也没人告诉我们他们为什么会死……但是……”江沁妍瞳孔颤抖了,她垂落的银发被月光浸透,像团即将消散的雾。赤瞳里翻滚着光,却在眨眼间凝成细碎的冰晶。颤抖的指尖抚过颈间褪色的手链,硌得她掌心发疼,她忽然蜷缩起身体,像是要把自己藏进单薄的影子里。
回想起王历2022年,也就是十一年前,江沁妍的一切都坠入了万丈深渊。
——十一年前希斯特利亚南部星月城——
记得那天的晚霞很美,赤橙的火烧云染透了半边天,南方晚秋的风儿也很凉爽,虽然没有了“星月王国”,但是星月城族向希斯特利亚称臣也已经过去了九十多年,只要待在星月城,星月城族的日子就还算说得过去。
八岁的江沁妍和弟弟江畔在从市场带回家了一篮子的果蔬——还有一块小奶油蛋糕,两人的喜悦溢于言表,江畔忍不住一直翻看篮子里被粗布盖着的小蛋糕,“姐姐姐姐,什么时候才能吃呀…”
“这可是你今天的生日蛋糕!不准现在吃!”江沁妍嘟着嘴,一手将篮子举得高高的,一手按着江畔的脑袋往外推。
“生日?”
“对哦!畔畔过了今天就四岁啦!”
江畔搓着手,“嘿嘿…我是大人啦,那我是不是就可以去玩帝国的小朋友们都玩的过山车了…”
“大人当然可以了…”江沁妍居然认真思考了起来,“我也没坐过过山车,但是好像要身高够才行吧——不对!你还是小孩呢,不行不行!”
“真没意思…”
“诶!沁妍!今天又买了什么?居然还要用布裹着?”一个银发星月城小男孩突然从旁边的巷子里面钻出来,他叫余淮中,是江沁妍的邻居——也是个调皮的捣蛋鬼。
江沁妍看见余淮中就立刻把篮子背在身后,又把脸别过去,“你走开…今天不想和你闹…”
江畔一下子就窜到两人中间,他指着余淮中的鼻子,“你不准欺负姐姐!还有,姐姐说了,今天是我的生日,谁都不可以欺负我!”
余淮中只是抹了抹鼻子,“切,我又不是坏蛋,还有,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本连环画——“生…生日快乐!”他的耳朵滚烫着,这时候,他的身后又出现了一个身影,是余淮中的妈妈,她掐着余淮中的耳朵,“又在欺负小沁妍了?小沁妍可是我们街上最漂亮的小姑娘,要好好珍惜这样的朋友哦!”
“我没有!今天是江畔的生日,我想送给他这个…”
他妈妈吃了一惊,“嗯嗯,就这样做!”她摸了摸余淮中的脑袋。
“是…我妈妈让我给你的!我才不想送东西给你呢…”
江畔一把拍开他的手,“把姐姐弄哭过的人送的东西,我才不要!”
余淮中的脸红红的,见江畔不肯要,就一把塞进了江沁妍身后的篮子里,拉着妈妈的手就离开了,又消失在了那个黑巷子里。
江沁妍捂着嘴巴笑着,“嘻嘻嘻…畔畔刚刚很帅气哦!”
“哟吼吼,那是自然,我以后就是姐姐的圣剑骑士!”
“骑士都是有剑的…畔畔有剑吗?”
“姐姐你明明比我大但是好像比我蠢呢…骑士又不只是……”
“切…我当然知道!你真是没大没小!”
两人拌着嘴便走到了家门前,妈妈已经在等他们了,“今天到的比较晚呢,沁妍不要带着弟弟乱跑哦!”
江沁妍点点头,走进家里,将围巾挂在门前的架子上,客厅不大,家不大,但是一切都很整洁——江沁妍的爸爸是星月城戍卫队的小队长,也算有个一官半职,一家四口就这样在温饱线上生活着。
“好啦!关灯——”四根蜡烛在黑暗中萃出暖人的微光,一闪一闪的不只是火苗,还有两个娃娃眼里的光芒。
“我吹咯!”江畔用力一吹,却没吹灭那蜡烛,“啊…怎么办,愿望好像实现不了!”
江沁妍捏着下巴,“你许的是什么愿呢?居然这么坎坷…”
“没有什么…就是…”江畔挠挠头,又把脑袋垂下来——“希望我和姐姐、和爸爸妈妈永远都能这样在一起过生日!然后…没有那个余淮中就行……”
“哈哈哈哈——”爸爸妈妈和江沁妍都大笑起来,妈妈抚着江畔的头,“看来是愿望太简单了呢,那就再许一个星月城神母大人没那么好实现的愿望!”
“嗯…我长大以后要嫁给姐姐!”
江沁妍一激灵,“你在说什么!”她捂住江畔的嘴巴,“不准吹蜡烛!”
笑声又充斥了整个屋子。
饱餐了之后,江沁妍和江畔正准备出门找伙伴们玩,母亲叉着腰,“最近城里不太平,宪兵队的人常来,最好不要晚上出去哦!”
“妈妈每次都这么说,宪兵队的人每次都没抓我们!今天的月亮那么大,姐姐很想看!”江畔不满的喊道。
江沁妍一拳打到江畔手臂上,“虽然不是我说的,但是妈妈我也想出去…”
爸爸躺在沙发上,“孩子生日,就让他们晚归一回吧,年轻人就是要有冲动活力嘛…”
妈妈拗不过,摇摇头,“早点回来,记得把厨房里垃圾带走!”
“好——”
江沁妍和江畔叫上了几个小伙伴,爬到了星月城旧皇宫的城楼顶,砖石瓦片带着白日残留的余温,踩上去不似地面那般凉。江畔第一个扑到栏杆边,双手抓着斑驳的石雕花纹,踮着脚往天上望——月亮稳稳悬在旧皇宫的飞檐之上,清辉洒下来,把他的银发染成淡金。
“哇!比家里的灯还亮!”一个叫阿明的小朋友举着半块桂花糕跑过来,糕点上的糖霜在月光下闪着细闪,“沁妍姐,你说月亮上真的有神母的宫殿吗?”江沁妍坐在城楼的青石板台阶上,伸手把差点摔下台阶的小雅扶稳,笑着点头,“妈妈说过,神母会把善良人的愿望挂在月亮上,像星星一样亮。”
江畔突然指着月亮边缘的暗纹,兴奋地喊:“我看到啦!那是不是神灵的裙摆?”他说着就要往栏杆上爬,江沁妍赶紧起身拉住他的后衣领,指尖碰到他衣服上的补丁,“小心点!摔下去爸爸要骂人的!”江畔吐了吐舌头,乖乖坐回她身边,从口袋里摸出两颗硬糖,一颗塞给姐姐,一颗递给身旁的小雅:“这是生日蛋糕上剩下的糖!”
风从城楼的拱门里穿过来,带着旧皇宫庭院里桂树的香气。阿明把桂花糕掰成小块分给大家,糖霜沾在嘴角,像沾了点月光。小雅突然小声说:“你们听,下面有脚步声。”几人立刻屏住呼吸,果然听见楼下传来戍卫队的靴声——是爸爸他们在巡逻。江沁妍比了个“嘘”的手势,眼底映着月亮的光:“别吵,爸爸他们在保护星月城呢。”
等脚步声远了,江畔又凑过来,把脑袋靠在江沁妍肩上:“姐姐,明年生日我们还来这里好不好?我还要许愿望,要和姐姐、爸爸妈妈,还有大家永远在一起。”江沁妍揉了揉他的头发,月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暖融融的。远处的钟楼敲了七下,清脆的声响裹着桂花香飘过来,阿明已经开始哼起星月城的童谣,小雅跟着轻轻拍手,城楼顶上的笑声,像撒在月光里的银铃,在旧皇宫的夜空中轻轻荡着。
“轰——”屋顶上的几人被一阵爆炸声惊吓,江畔身体一震,身体就往下滑,脚踢着瓦片拼命往下掉,江沁妍抓着他,“都说了小心点!”
“沁妍姐,那边——”阿雅指着远处冲天的火光,一霎那,那火光周围又四散开了更多爆炸,“怎么了?打仗了?”
阿明扯着江沁妍的袖子,“沁妍姐…那边……怎么了?”
“别急,不管怎么样,我们先回家吧,我把你们送回去!”江沁妍带着三个小孩准备下城楼,只听见广播里面突然播放着全频段的广播——“各位‘伊维尔’族的市民们,请注意,接下来宪兵总署和中央特勤部将按照《希斯特利亚与星月城互助管理条约》对涉嫌违法乱纪的伊维尔族裔进行合法拘捕,请市民就地停止一切生产生活活动,等待帝国宪兵与特勤人员的下一步指令,请务必配合,违者将按照法律处以刑罚——希斯特利亚万岁。通知再播送一遍……”
远处的火势越来越大了,而且好像能听见不远处传来枪声与喊叫声,“沁妍姐…我们要停下吗?”
“没那么蠢…先回家……”街上一个人也没有,看看四周,人们开始封上窗户锁上大门,只有沿街的乞丐还在不紧不慢地流浪着。
江沁妍把几个孩子都送回家中,才开始一路躲躲藏藏地带着江畔跑回家里,他们途经了余淮中家门前的巷子,两个宪兵走进去没几分钟,屋内就传来了玻璃破碎的声音——“不要!”只听见余淮中妈妈的痛苦叫喊传出来,一声枪响过后,房子里寂静了一下,又看见一个小身板被踹出了巷子,余淮中抓着一个水果刀爬起来,颤抖地冲着宪兵大吼——“你们…你们这些坏蛋!居然把妈妈…”他冲向宪兵,宪兵大吼一声:“你这天生坏种!”他的枪托一下砸到了余淮中的额头上,余淮中直直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那宪兵吓了一跳,“可恶啊…谁让你要……”旁边的另一个特勤人员一拳打在那个宪兵脸上,两人转身就离开了。
江沁妍惊恐得流不出泪,更是捂住了江畔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在他耳边说,“别…别出声,我们快回家…”
还好,家门口还是安全的,两人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江沁妍正准备扶门把手,那大门忽然打开——荷枪实弹的爸爸正准备出门,看见两个孩子,他一把抱住了两人,“我不该…不该让你们乱跑……”江沁妍也抚摸着爸爸的后脑勺,“至少我们回来了。”
一家人将门窗都用木板封上了,四口人窝在最靠里的房间,只听着外面时不时传来枪响和哭喊声,每到有这些声音,江沁妍就抱江畔抱得更紧。
霉运还是找上了门,突然间,门口突然有猛烈的金属撞击声——“江凌…江凌志!在不在!”
见里面没人答应,外面的宪兵将燃烧瓶甩在墙角和屋顶,又开始在屋子外围泼油,浓烟渐渐滚进了房间里,“爸爸…我害怕……”江畔掐着姐姐的手臂,声音颤抖。
江凌志看看身旁的妻儿,径直起身,“老婆…看好沁妍和畔畔。”
“凌志…”
江凌志将家里唯一一个用柜子封存起来的东西塞给了江畔——那把战刀,“有这个在,爸爸就在,这是我们的老祖先传下来的东西,记得,要保护好妈妈和姐姐,你是个男人!”
他打开了门,那宪兵一脚踹向江凌志,江凌志被踢翻在地。
“你就是…”他翻看手中的名单,“迪蒙支族,江凌志?”
“是我。”
“抓走。”
江凌志朝几个宪兵走去,“希斯特利亚万岁!我无意反抗!我和妻儿都是无辜的,我们都没有没有使用过赤瞳之力,请放过……”
“还有后代?”那个领头的宪兵说罢,身后的小兵就冲进了房间,江沁妍和江畔躲在柜子后面,母亲则是抓着剪刀朝宪兵挥舞着——“别过来!”
“还想袭击宪兵?果然是恶魔的后裔!”那个领头的手枪上膛,江凌志冲上去护在妻子身前,“冷静!长官!我是卫戍队的,我保护城市有功的,我…”——“砰”,江凌志应声倒下。妻子左脚一蹬,柜子倾斜刚好挡住姐弟两人,身体朝宪兵刺去——另一声枪响过后,房子里只剩下了大火猎猎作响。
士兵开始寻找姐弟两人——两步…一步——江沁妍的心脏近乎要跳出喉咙,她捂着江畔的嘴巴,自己咬着嘴唇,“我要死了…”她忍不住这样想,只见一个士兵推开柜子,看见了角落的姐弟两,看见已经晕厥的江畔和受惊过度的江沁妍,比了个“嘘”的手势就离开了。
“队长,没有找到其他人。”
“啧,收队!”
江沁妍大脑已经一片空白,只是凭着本能,在确定他们已经离开后,背着江畔一路往城北边走,出了城,走在一望无际的公路上,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就好像睡着了,醒来时两人就已经躺在了多拉黛尔家里的汽车上。
————
江沁妍不想再回忆了,后来江畔被充入了赤瞳营,在后来她就一直在帝都,遇到了这一切,她的嘴唇不住颤抖,“我要…我要战斗……”
师娘双手扣着,握得很死,“你不能总使用这力量,就算你能学着控制它,它也会侵蚀你,我们的神灵,终究是恶魔……”
“我没有选择,我现在每天晚上都能梦见那个怪物,他好像从来不想饶恕我……我只有战斗,在梦里我反抗他时就会舒畅很多……”
“他在指引你不断战斗又杀戮,犯下无尽罪恶,用杀戮保护自己,尽管现在的星月城人本不再需要这样,神灵想保护我们……但是已经……”师娘眼神充满了慰藉,却无比敬重那恶灵,尽管那神灵折磨着她的每一夜,“小沁妍,你便好好休息,我们先离开了,记住……不要再随意使用那力量,不要迷惘其中,那是深渊。”
白枫看着江沁妍,又转向师父,“爹,我过几天就去新都,今天戴维斯跟我说了,反攻召集令提前下来了,我们都得去弗雷尔西亚。”
“又要走了啊,那便去吧,叮嘱你的话你娘会说的,你若真到了那边,记得来信。”老师父捋捋银须便同老伴离开房间。
江沁妍盯着白枫,“你要走?”
“嗯,去西边。”
“我跟你一起去。”
“还是罢了吧,也不是哪里都种有蔷薇花的。”
“没关系,我把一朵蔷薇花做成了标本,挂在身上,我试过了,这样也可以使用出…”江沁妍手上捧着一枚红色蔷薇标本。
“你会死的,江小姐,我希望你的未来和你阳台那些花一样美丽……”
江沁妍脸红扑扑的,却又仍旧追问,“你就一定要去吗,战斗会让你得到什么……”
“我一定要到那一头,找到他……”
“她……是你很重要的人?”江沁妍双手背后,咬着嘴唇,那手指掐着床单似要将其揪破,概是以为那个“她”是白枫的心上人罢。
白枫转身离开,“我……晚安,江小姐。”
月光顺着半掩的窗棱淌进屋内,在床单上洇开一片清冷的银霜。江沁妍蜷坐在床尾,银发散成流泻的月光瀑布,垂落的发梢扫过膝头,比阳台上那簇蔫了的紫色蔷薇还要苍白几分。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被角,心里想着,“是我感觉错了啊,也罢,反正我也没想过……”
夜风掠过阳台,紫色蔷薇在暗影里簌簌摇晃,甜腻的香气裹着露水冷意涌进来。
她忽然想起那日他坐在蔷薇咖啡的模样,赤瞳燃着从未有过的炽热,军装褶皱里还沾着战场的硝烟。弟弟留下的手链上的碎钻在月光下流转出熟悉的淡紫色光晕,和窗外的蔷薇如出一辙。
喉间泛起酸涩,她慌忙咬住下唇,把突然漫上眼眶的热意逼回去。
“不过是顺路帮他养着这些花而已。“她赌气似的扯过薄毯蒙住脑袋,却挡不住脑海里翻涌的画面——他为那女子冲锋陷阵,为那女子遍体鳞伤却义无反顾的模样。
阳台传来蔷薇花被风折断的脆响,她猛地掀开毯子,赤瞳映着月光,恍惚间竟比花瓣上的夜露还要清亮几分。
今夜,应当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