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沁妍冲回房间,一头栽倒在床上,脸深深埋进被褥。压抑的呜咽混着泪水,浸湿了枕套。
夜风卷着细雨扑进窗,阳台上的蔷薇在雨中摇晃,嫣红花瓣簌簌坠落,像极了那日白枫擦拭战刀时溅上的血痕。那把寒光凛凛的战刀此刻正悬在右墙,而白枫却就要离开。她抓着被角,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破碎的月光里,阳台角落藏着蔷薇刺的木匣,刺痛了她泛红的眼眶。
白枫终究也会离开,“自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说什么会来信…”江沁妍心里回荡着这些,她并没有听见白枫的告白,只觉自己唐突与莽撞,也不理解自己为何要一再阻止白枫的远离。她权当自己是害怕只剩一个人。
此时的白枫躺在床上,这是临行前的最后一晚。
他掐着自己的鼻梁,“我究竟…”
第二天清晨,白枫和戴维斯召集了同要入伍的新兵,又告别了师父和师娘,准备登上山门前的卡车了。
“江小姐…怎么……”戴维斯掐了掐白枫。
“嗯,没关系,昨晚跟她道过别了。”
“那就好。”戴维斯却仍然眉头紧皱,他知道以自己对眼前这个寡言耿直的男人的理解,他不会很好地处理好道别的,“我们这一走恐怕就…要不然还是…”
“她现在肯定也不想见我,我昨天说了很重的话,可是我怕她…”他知道自己只是害怕自己牵挂,可是喉结上下滑动间,那种情感却无法向眼前的战友表达,如果爱一个人是第一步,那能与所念之人相守则是蜿蜒曲折荆棘幽径,对普通人尚且难能可贵,更别说白枫这样的杀戮者。
卡车的引擎轰鸣着,在喧嚣着那过往,这个被当做杀戮机器的男人被锈蚀得千疮百孔的心脏探出了一朵傲然亭亭的蔷薇,就镶嵌在那锈痕裂隙间。
晨雾蒙蒙,掩盖了那熟悉的青石径,一切都将再次远离,就像多年前那样,虽然这次那雾中多了什么,白枫不再往下想,“她应该不会来了罢。”
直至云雾中钻出一个身影——仍旧能让白枫揪心的脸庞——这重牵挂定是要肩负了,即使是战死的那一刻。
雾裹着青苔的气息漫上来,江沁妍的身影在氤氲水汽里若隐若现。她踩着沾满露水的石阶匆匆赶来,发梢凝着细密的水珠,蓝布裙角被雾气洇出深色水痕。她攥着被精心倒腾过的手链,银链缠绕在掌心,被体温焐得发烫。那是弟弟出事前总戴在腕间的蓝水晶串,此刻在微弱晨风里轻轻摇晃,折射出细碎的光。
白枫先是伫立着,瞳仁微微闪动着亮光,而后走下卡车,步伐越来越快,接近那身影时却又停止上前。他看着江沁妍,可是两人之间已经隔着那白雾了。
白枫看见她睫毛上悬着的雾珠摇摇欲坠,江沁妍将手链轻轻套在他腕间,冰凉的金属触到皮肤的刹那,雾气突然更浓重起来,将两人笼罩在乳白色的纱帐里。“山雾会散,路却难走。“她的指尖还残留着蓝水晶的凉意,“带着它,就当......“话音被山风揉碎,化作飘散的雾霭。
白枫嘴唇张了张,最终只是用力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低头看着手链,“有这个的话,这下死不成了…沁妍…你会给我回信吗。”
江沁妍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给予一个羞涩又愉快的肯定,只是低着头转身离去,消失在雾中。
卡车的鸣笛撕裂了山雾,离去也只是箭在弦上罢。
那么——即刻启程。
明天见,还是永别。
——2033年希斯特利亚东部-新都-弗雷尔西亚城。
汽车在东部公路的蜿蜒中一路颠簸到了东南部的新都,此时已几近傍晚,白枫踏入弗雷尔西亚时,就看见了旧帝都的影子,街角贴满征兵告示,朱红油墨的反攻宣言在火把下猩红夺目。两名士兵正张贴新海报,皮带扣碰撞清脆。暮色里,整座城灯火骤亮,弗雷尔西亚中央大教堂的光影在广场跃动,巨大的穹顶下,彩绘玻璃投射出神圣的光晕。远处深灰队列如铁河般涌动,誓师声混着晚风,奏响躁动夜曲。
来不及多欣赏几眼,便要到中央大教堂集合登记,暮色给中央大教堂分镀金穹顶镀上蜜糖色。四周还沾着建设痕迹,立柱缠绕着繁复的鎏金藤蔓,廊檐垂下的水晶吊灯在暮色中流转着璀璨光芒。立柱顶端雕刻着展翅欲飞的天使,拱门上缠绕着卷曲的叶饰,浮雕的希斯特利亚之母共和女神栩栩如生,检阅着这些即将踏入神圣战场的新人。
很多来自东部的年轻人们都激动于那玉砌雕栏,而白枫却仔细观察着登记现场的一切,他寻找着“特种机动营”的字样却未果。一名新都宪兵看着这黑发黑瞳的东边人不解的样子,同正与他交谈的另一宪兵甩了句“这乡巴佬”后便走向白枫。
“先生,您是隶属于哪个部队?是新兵师系列吗,是的话就请右转到那边人最多的……”
“特种机动营的轮换兵归队,请问登记处在哪?”
宪兵愣了一会,却又立马眯着眼笑盈盈地说着“这边便是”,那眼角的皱纹好像一张白纸被折叠得硬邦邦的。
他带白枫一直往教堂外走去,白枫心有不解,但仍旧跟着,又往前几步便来到了另一辆盖着装甲板的卡车前。
白枫终于发话,“请问这是…”
“哦,是这样的,轮换部队,尤其是特种机动营这样的前线部队的登记都已经被提前完成,您只需要同司机确认身份即可,卡车会载你们去西郊铁路军供站,那里会有军列等待——希斯特利亚万岁,神圣卫国战争万岁!”宪兵照例敬了军礼便转身离开。
一切都是熟悉的做派,白枫已经习惯了这样被机械地辗转调配,这就是“精锐”的日常。来不及同戴维斯等人告别,他毫不犹豫地登上了卡车。
车上有来自各地的特种机动营轮换兵们,白枫没有认识的,只觉些许面熟。他正希望着能在归途碰上帕特莱顿,“那家伙,到底在哪呢。”
周围的光景快速变化着,新都的规模没有旧都大,半个多小时卡车便开离了主城,太阳也渐渐猫腰下山,车来到了东郊的火车站。白枫和一众战友下了车,夜幕如墨,厚重的云层遮蔽了星月微光。一声低沉的汽笛撕破寂静,漆成哑光黑的军列车头缓缓驶入站台,履带碾过铁轨的铿锵声混着蒸汽的嘶鸣,在空旷的基地里回荡。探照灯惨白的光柱刺破夜色,交错的光影中,身着深灰色野战服的士兵们正有序集结。他们的作战靴踏在水泥地面上,发出整齐的叩击声,胸前的金属铭牌在冷光下泛着幽蓝,步枪刺刀折射出森然寒意。
敞篷车厢里,迷彩涂装的轻型坦克并排而列,炮管昂然指天,履带缝隙间还沾着白日训练时的泥土。到处是集结的哨声,一车一车的人被那卡车长龙卸下,士兵们利落地攀上辎重车,将一箱箱弹药码放整齐,战术背包上的定位器闪烁着微弱红光。
白枫等人被拉到了第十一车的位置,他所在的大队已经基本集结完毕,白枫恢复了原职,原“阿瑞斯中队”中队长,久别重逢的战友们都聚集在了一起。
夜色中,阿瑞斯中队的集结地泛着冷冽金属光泽,其中白枫中队几个骨干力量也早已到场,洛迦戴着战术目镜,右眼的云翳在探照灯下忽明忽暗,左手缠着浸透硝烟的绷带,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地图边缘熏黑的鸢尾花,背上泛着寒光的狙击步枪也在暗中观察着几位旧友。
凯特琳火红短发肆意飞扬,一边徒手拆卸重机枪,珍珠耳钉在炮火映照下闪着冷光;哈克两米高的身躯裹着焊满勋章弹壳的动力装甲,默默将刚烤好的麦饼分给新兵。
刘璃的丝绸发带随风轻扬,急救箱里的毒解药方与手术刀交叠,她一边整理着瓶瓶罐罐,一边将镇静剂与汽油小心混合。
白枫握紧手中的步枪,看着这些并肩的身影,硝烟里浮动着令人安心的默契与隐秘的故事——“那么帕特莱顿呢,他怎么…”白枫还是更在意那个和他一同轮换的挚友。
“队长,他小子可是升官发财咯!”凯特琳磨着指甲,漫不经心。
哈克又操起沉重的嗓音,“那个,在指挥台上的……”
几人一同看向军供站的指挥台,高高的瞭望塔上沾着个黑色军官服装的银发男子,正观察着整个部队的装车进程——帕特莱顿已经成为了特种机动营装甲侦查师302独立团团长。
白枫不知是为他高兴还是难过好,几人心中也都五味杂陈,那个曾经并肩作战的帕特再也不会回来了。白枫来不及慨叹,“全队立马登车!有序按照指定号码找到床位,目的地——西部战区斯哥德邦!”
随着末端指挥哨声响起,最后一名战士翻进车厢,厚重的铁门轰然闭合,军列再次发出轰鸣,载着钢铁洪流与枕戈待旦的士兵,朝着夜色深处疾驰而去,只留下探照灯的光束在空荡的站台缓缓扫过,如同巨兽的眼睛凝视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