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程的森林浸在墨色里,风裹着秋末的凉意,顺着领口往骨缝里钻。江沁妍把军大衣裹得再紧些,两只手还是忍不住环住自己,指尖冻得发僵,连握着挎包带子的力道都松了几分。
脚下的落叶被踩得沙沙响,像有人在身后跟着。她回头望了望,只有树影在风里摇晃,枝桠交错的缝隙里,能看见几颗疏星,淡得像蒙了层霜。白天被炮火熏黑的树干上,还挂着未燃尽的布条,在风里打着旋,像谁遗落的手帕。
怀里的温度一点点散进风里,她忽然想起白枫帐里的油灯——那光不算亮,却把他修刀时的侧脸烘得暖暖的,连带着空气里都飘着点红豆糕的甜。刚才离得那么近时,他身上的气息好像也是暖的,混着机油味,竟一点不觉得呛人。
“差劲。”她对着空气小声骂了句,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赤瞳在黑暗里亮了亮,映着身前一道被风吹得歪斜的树枝——像极了刚才白枫被绊到时,手忙脚乱扶住桌子的样子。
风又紧了紧,吹得她的银发扫过脸颊,冰凉的。江沁妍把脸埋进大衣领里,脚步却轻快了些。或许明天去取刀时,可以问问他,有没有多余的暖手炉。
这样想着,怀里仿佛也没那么冷了。森林深处传来夜鸟的啼叫,她缩了缩脖子,加快了脚步,军靴踩过积着薄霜的石头,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林子里荡开很远。
几十分钟后回到狼爪中队阵地,战壕已经重新疏通,各个隧洞看起来也恢复了原状——“怎么能在关键时刻又偷偷开小差呢,中尉?”克里斯汀从她身后走来。
“不好意思…我想着高低能赶回来帮上忙的……”江沁妍说着,但那毫无波澜的语气让人听不出一点歉疚。
克里斯汀挠挠头,“嘛…也罢,军官本来也不太用干活。”他递给江沁妍一幅地图,“作为惩罚,中尉今天要少睡一会了,跟我来一下。”
茶水早已备好,克里斯汀向桌子前的座位伸了伸手,“请坐。”
江沁妍在桌子上摆开地图,地图中间折痕的右边画了个星星,那里是狼爪中队阵地,左边大片的未标记区域就是敌占区,白枫的阵地在星星右边偏下,周围还零星布置了几个友军阵地。
“所以我们是要…”江沁妍喝了一口茶,冷风狂袭的日子茶水凉的很快。
克里斯汀在地图偏左边的地方画了四个大叉,叉中间则画了个圈。“侦查情报显示,敌军在上一次撤退后一连向后退了九十余公里,”他指着那个圈,“这里是敌人电磁波及各种信息活动最活跃的地方,也于今天下午一并转移。上峰的指示是我们要乘胜追击,继续前进,这里修好的阵地会留给后续驻防的部队。我们将去到25.6号区域的最西缘。”
“不可能,他们怎么会放我们前进,这样冒进可能会……”
“没用的,”他打断了江沁妍,“这是军部的旨意,我们迫切需要大捷并稳定军心民心。”
“那也不能让主力去送死。”
“帕特莱顿司令提出反对意见也已经被军部因过于保守而批评,还派来个特派员督战,况且敌军确实也没有再在25.6区域活动的迹象,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前进了。”克里斯汀把茶一饮而尽,金色的发梢在风中晃荡。
“那您还叫我来…”
“我想让您当副队长,之前说过的。”
“我拒绝。”江沁妍右手掐着左边的手臂。
克里斯汀干笑着,“不用这么坚决吧…”他又轻轻给江沁妍续上茶,“话说回来,您居然和SCSS的人有那么多联系啊……”
“你知道那不是我的本意。”
“也对,大家都是无缘无故地被卷入一切罢…”他眉头舒展了,身体往椅背上一靠,“话说江小姐为什么会选择来西边呢?”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失陪了…”江沁妍没有正面回答,也无法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总不能告诉他“自己感到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一心想着见到白枫才来的西线”这样的实话罢。
克里斯汀立刻坐直,“不…不好意思,我只是想多了解您一点,因为以后并肩作战的日子少不了。如果不好说,请忽略我的鲁莽。”
“和作战有关的事情我是不会吝啬口舌的,还请放心,我会尽快与队伍磨合,如有指摘,还请直言。”江沁妍转身就离开了。
除了白枫,她不会向任何人卸下铠甲,其实本来对白枫也不该这样,她无法原谅自己的罪孽,每当一个她想要做回蔷薇咖啡的店长,另一个她就会自动在脑海播放多拉黛尔的死、江畔的死、结城青衣以及林薇的死,她把这些人的离开都归咎于自己的保护不力,自己的无能。这一种自私的自负让她不再渴望任何羁绊,作为一个军人,她已经足够冷静;作为一个女孩,她已经足够细腻;作为一个涉世未深却陷入战争旋涡的孩子,她已经足够坚强——可作为一个渴望和平幸福与光明的人,她却什么条件也没达标。
“但是这又如何?”她总是这样挣扎并告诉自己——毕竟还有一个人尚存于世,那个人也是自己的意中人——她一定要和他达到彼岸,她不想再失去,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这样想着,她回到了营帐,那咄咄逼人寒意是走不脱了,帐外的风不知何时歇了,只余残星在墨蓝的天幕上眨着冷光。帆布上的破洞漏进点月光,在地面织出细碎的银网,刚好罩住那盆蔷薇——经过温水浸润,蔫垂的花瓣微微舒展,像困极了的人轻轻扬起了睫毛。江沁妍把厚外套铺在行军毯上,又扯过条毛毯裹住膝盖,鼻尖还是能嗅到空气中的霜气,混着远处战壕里飘来的煤烟味,有种粗糙的安稳。
她盯着帐顶的帆布纹路发呆,那些交错的线像极了地图上的战壕,又像白枫修刀时在刀柄上刻下的防滑纹。白天克里斯汀的话在耳边回响——“军部需要大捷”“特派员督战”,这些词像钝器,一下下敲着她的神经。她想起林薇的死,想起齐路游被光刃切开的身体,突然很怕这次“乘胜追击”会变成又一场屠杀。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裤腿,那里还沾着今早的泥。她想起白枫接过蔷薇时的样子,他把花盆摆在桌面最干净的角落,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明天去取刀时,要不要提醒他注意军部的命令?可他那么聪明,大概早就看出来了吧。或许……可以借他的暖手炉用用?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按了下去,脸颊却有点发烫。
风又起了,这次带着点潮湿的气息,像是要下雨。江沁妍把毛毯往上拉了拉,遮住半张脸,只露出双赤瞳在暗处发亮。她想,等这场仗打完了,一定要去看看白枫说过的旧都剧院,最好……能找回蔷薇咖啡的店址。
眼皮越来越沉,帐外的煤烟味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种朦胧的香,像蔷薇要开了。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大衣里,那里还残留着森林夜风的凉,和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甜。
虽然梦里的星月城神明还在穷追不舍,但是她已经习惯于那每天夜里的拉锯了,那梦境的场景仿佛已经成了每日必须完成的作战训练。
再次睁开眼时,帐顶的帆布已经泛出灰白。破洞漏进的不是月光,而是微寒的晨风,一点也不慷慨的太阳在地面投下菱形的光斑。那盆蔷薇彻底醒了,紫红的花瓣舒展开来,沾着点晨露,在光里闪着剔透的光,完全入冬后,它就不会开了,这也将是江沁妍见那朵花的最后几眼。江沁妍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听见帐外传来士兵们的脚步声,还有不知谁哼着的走调小曲——天亮了。
她摸了摸腰间,战刀不在,才想起放在白枫那里了。
晨光漫过战壕的边缘,给冰冷的钢铁工事镀上层金边。远处的森林绿得发亮,风里带着泥土的腥气,再不是秋末的寒,而是藏着点春天的意思。她朝着阿瑞斯中队的方向走去,脚步轻快。
“紧急集合——”尖锐的哨声随着吼声响起,众士兵立刻聚集到了中央阵地,克里斯汀嘴角还沾着泡沫,准备读手上纸张还在微微发烫的电文。
“命令!敌克里普斯兵团西撤至距离我最西线阵地约九十三公里处的昂塞尔城堡垒据点处,经2-302侦察营连夜侦查,防线以西地区敌军已被肃清,昂塞尔城东的广大平原及林区已确认安全。现命特种机动营25至27号地区部队立刻开拔昂塞尔城东30公里处构筑防御工事,乘胜追击,蚕食敌军占领区域,原阵地由后方装甲114、115师以及军部直属第三教导旅、海军陆战队第233师接管。望众将士竭诚合作,以保卫国战争之胜利,以卫王政之尊严,以捍国民英雄之荣光。希斯特利亚万岁——希斯特利亚陆军军部总参谋长希斯莱姆王历2033年10月12日。”克里斯汀双手颤抖着握着电文,手指将纸张的左下角扣出凹陷。
众人议论纷纷,反对的声音更是此起彼伏,江沁妍则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景象,几秒钟后又朝着东南边走去了,那才是要紧的事。
一路上,江沁妍裹紧了风衣,前几天发的冬装很合时宜,别人那深灰色棉服穿在身上大了一圈,好在军官的服饰看起来修身,要不然江沁妍得冒着寒风穿更单薄的衣服见他,这种女孩的小巧思总是莫名熟练的,就算是感情迟钝的江沁妍,也会不由自主这么做——吸引异性是本性,更是人性。
风吹起了白枫的营帐,好像正在等着江沁妍进去,白枫也不时望着门口。
那个身影如约而至,银发向右飘着,江沁妍的脸是身上最温暖的部分之一了。白枫端着刀站在帐内,晨光从门帘缝隙钻进来,刚好落在刀身上,映得那重新打磨过的刀刃亮得晃眼。他昨晚几乎没合眼,不仅补好了缺口,还在刀柄缠了圈新的防滑绳——深褐色的,和江沁妍军靴的颜色很配。
“修好了。”他把刀递过去,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掌心,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江沁妍接过战刀,入手比之前沉了些,掂了掂才发现,白枫在刀柄末端嵌了块小小的配重,握起来更稳了。
“你在里面加了东西?”她挑眉,赤瞳里映着刀刃的光。
“嗯,”白枫挠挠头,耳尖有点红,“之前看你劈光刃总晃手腕,加块配重能稳点。”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别总用蛮力,这刀能陪你更久。”
江沁妍没说话,指尖划过刀柄上新刻的纹路——还是三角双锥,只是比原来深了半分,刚好能嵌住指腹。她忽然想起昨晚离得那么近时,他睫毛上沾的机油星子,喉间有点发紧,“最前端这个洞是干什么用的?”
“你的神居老是丢,蔷薇标本挂在这里就会方便点。”
江沁妍抿嘴笑着,看着眼前眼袋有点骇人的白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