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带的夜晚冷得像冰，废弃金属的缝隙里凝结着灰白的霜，但薇尔娜的小窝总是暖烘烘的。
那里有铆钉笨重的、不断散发着恒定热量的机体，有小清洁机器人充电时发出的、如同哼鸣般的嗡嗡声，还有她自己用捡来的彩色电线，在锈迹斑斑的墙壁上精心绕出的星星图案，接通偷偷搭来的微弱电流后，便会一闪一闪，像童年记忆里模糊的星空。
可现在，一切都死了。
静悄悄的，比外面在管道和钢架间穿梭呼啸的风还要死寂。那种安静沉甸甸地压在耳膜上，钻进心里，让人发慌。
薇尔娜把自己缩成一团，深深埋进那堆由废弃缓冲材料和旧织物构成的小山里，这里曾经是她觉得最安全、最舒服的角落。
可现在，它们失去了弹性，变得硬邦邦、冷冰冰，仿佛也在一瞬间被抽走了生命。
脸上湿湿的，有点痒，她用那只总是沾着机油和金属碎屑的手背去擦，结果把脸颊弄得更加一塌糊涂，黑一道白一道。她不在乎。漂亮和干净，在这里从来不是重要的东西。
她的小窝生病了，生了一场很重很重的病，突如其来，毫无征兆。
就在几个小时前，一个极其尖锐、高亢的噪音如同无形的钻头，猛地刺穿了这方小天地的宁静，持续时间不到一秒，却足以摧毁一切。
随即，所有的光芒都像受惊的小动物般，“啪”地一下全部熄灭，遁入无边黑暗。墙上的星星不再闪烁，失去了最后的光彩。
平日里嗡嗡叫、满地板转悠的小伙伴们僵在原地，眼中的微光彻底黯淡，连总是慢吞吞、用带着杂音的合成嗓音说话的铆钉——她最忠实的伙伴和保护者，也闭上了它那只用来感知世界的大大的蓝眼睛，无论她怎么呼唤、推搡，都再无回应。
“不怕，不怕，马上就好了。”薇尔娜用那只几乎与她纤细手臂不成比例的旧式机械手套，轻轻抚摸着铆钉冰冷的外壳，像过去无数次它某个关节卡住或者程序出现小紊乱时那样，小声地、一遍遍地安慰着。
她记得上次铆钉“生病”，她就是这样一边安抚，一边找到了松动的线路接口。
可是，这一次，手套下面传递来的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以前，那里总能感觉到细微的、持续的震动，那是铆钉内部系统稳定运行的证明，像一颗沉稳的心跳，让她安心。
现在，心跳停止了。只有一片空空荡荡的、坚硬的冷。
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她最熟悉的“心跳”，消失了。
一种比锈带最深沉的夜色还要漆黑、还要浓稠的东西，慢慢爬进了薇尔娜的心里，带着绝望的寒意。她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这个她一点点从垃圾山里淘出来、拼凑起来，藏满了她所有“宝贝”和回忆的避难所，已经死了。
她慢吞吞地站起来，蜷缩太久让腿脚有些发麻，几乎站立不稳。微弱的应急光源（或许是某个尚未完全放电的电池提供的）在她眼中闪烁了一下，映照出满目狼藉。
她不能空手离开。她开始在自己的“家”的尸体里翻找，寻找能支撑她活下去的“宝贝”。
过滤面罩很重要，外面的空气有时候带着奇怪的甜味，会让人咳嗽头晕。几根看起来还算完好的数据线也许还能用，那捆亮晶晶的焊条也得带上，它们总能换到点东西，或者修点什么。她在角落翻出了半管甜甜的能量胶，虽然吃起来的口感像在嚼一块没有味道的橡皮，但能提供宝贵的热量。
她把它们一样一样，仔细地塞进那个帆布材质、边角已经磨损发白的破旧大背包里，背包很快被塞得鼓鼓囊囊，沉甸甸地坠在手上。
最后，她踉跄着走到铆钉沉默的巨躯身边。它太大了，像一座沉默的金属小山，她根本带不走。
鼻子一酸，但她用力吸了吸，忍住。她伸出手，找到铆钉胸前那块不太显眼、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光滑的小铁牌——那是很久以前，她用捡来的刻刀，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刻下了代表她的小星星和代表铆钉的螺丝图案，这是只属于他们俩的秘密记号。
她用力拧动锈住的卡扣，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终于，“咔”的一声轻响，小铁牌被掰了下来。冰凉的金属边缘硌在掌心，带着铆钉最后的体温……不，那只是她自己的错觉，铁牌和铆钉的身体一样，只剩下刺骨的冰冷。
她把这块小铁牌，和那只用废弃线缆和纽扣眼睛缝制的、脏兮兮却始终陪伴她的小熊一起，小心翼翼地放进背包最里面、最柔软的口袋里，郑重地拉好拉链，仿佛在封存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背上背包，好重啊，压得她瘦小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
她抓住墙壁上凸起的、锈蚀的铁架子，指尖传来熟悉的粗糙触感，很用力地，几乎是耗尽全身力气，才爬出了这个曾经是入口、如今像是墓穴出口的黑乎乎洞口。
外面，是望不到头的锈带。巨大的、奇形怪状的机器骨架和废弃建筑残骸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无数睡着了（或者死掉了）的钢铁怪兽。
凛冽的风在它们中间毫无阻碍地穿行，撞击着空洞的框架，发出呜呜咽咽、如同哭泣般的声音，卷起地上的尘埃和碎屑。
薇尔娜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黑乎乎的、已经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洞口。那里曾经是她的全世界，温暖，嘈杂，安全。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更加用力地揉了揉发红发热的眼睛，抹去最后一点湿意。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下一个能挡风的地方在哪里，只知道不能停下，必须往前走。
要找一个新家。
一个不会轻易死掉的家。
一个能让手心里这块冰冷的小铁牌，重新变得温暖起来的地方。
灰白色头发被风吹得拂过脸颊，少女紧了紧肩上沉重的背带，迈开了脚步。小小的、孤独的身影，一步一步，坚定而又迷茫地，走进了那片巨大、陌生且充满未知的钢铁废墟世界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