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的核心系统被一连串尖锐的警告和错误代码淹没，如同遭遇了一场无声的海啸。
【目标行为异常！不符合任何已知威胁模型！】
【物理接触已发生！生物传感器检测到异常温度传递！逻辑冲突！】
【清除程序中断！核心指令链断裂！】
【错误代码：#Null_Emotion_Overload#Unidentified_Input_Stimulus】
她那精密如星际导航仪的大脑，第一次出现了“无法处理”的状况。
所有预设的、千锤百炼的应对方案——从威慑、制服到最终清除——在这个脏兮兮的女孩和她那句荒谬至极的“更需要被修复”面前，全都变成了无法执行的乱码。
威胁评估模块疯狂运转，却得不出任何有效结论，因为目标的“威胁性”定义正在被迅速改写。
她的手依然凭借着长年训练刻入骨髓的肌肉记忆，稳稳地举着枪。但指尖扣在扳机上的微力，那足以在0.01秒内激发能量束的力量，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冻结了，迟迟无法完成最后那毫米级的位移。
薇尔娜仰着小脸，手还轻轻搭在艾莉的手背上。
她能感觉到对方皮肤透过战术手套传来的冰凉，以及底下那微弱的、几乎不可察觉的、类似于精密仪器过载时的细微震颤。
她不太明白什么是“修复”一个活生生的人，但她知道怎么安抚受惊的、或者即将停摆的机械伙伴。
她用手指非常轻地、带着点笨拙的温柔，拍了拍艾莉的手背，就像平时安抚那些因为电路短路而焦躁乱转的小机器人一样。
“别怕，”她又小声重复了一遍，这次语气里少了些最初的恐惧，多了点她特有的、固执的温柔，“很快就不难受了。乱了的东西，理一理就好。”
“……”艾莉的嘴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声带处理器却未能输出任何程序设定的警告或严厉质问。
那双紫罗兰色的、如同冻结湖面般的眼睛里，坚冰似乎被这不合逻辑的暖流冲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折射出一丝纯粹的、近乎死机的困惑。
这个被标记为“隐患”的目标……她的行为模式为何完全偏离预测？为什么不逃跑？为什么不攻击？为什么……会在这种绝对劣势下，反过来试图“安抚”执行者？
薇尔娜见她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甚至连那冰冷的眼神都似乎恍惚了一瞬，胆子稍微大了一点。
她的目光从艾莉缺乏表情的苍白脸庞，慢慢移到她束着头发的、那个简单到极致、仅具功能性的金属发卡上。
那发卡是“净穹”内部的制式装备，冰冷、光滑、毫无修饰，但在薇尔娜看来，它光秃秃的，和这个姐姐周身散发出的孤绝气息一样，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未完成”和“不快乐”。
一个念头在她那充满创造力和修复欲的小脑袋里清晰地冒了出来。
她慢慢收回手，在艾莉依旧带着一丝系统僵直般的茫然注视下，开始在自己那个鼓鼓囊囊的、用旧轮胎材料改造成的背包里翻找。
她忽略了生存必需的过滤面罩，忽略了可能用于交易的数据线，小手径直探向最里层那个柔软的口袋，那里装着她最珍贵的“宝贝”——一些她精心收集的、特别漂亮或形状有趣的小齿轮、抛光过的轴承和闪亮的金属碎片，是她用来装点“家”和伙伴的宝藏。
她掏出了几个，放在沾着机油的手心仔细看了看，摇了摇头，似乎不太满意。又继续专注地翻找，终于，她眼睛微微一亮，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几枚小巧玲珑、闪烁着温润铜色和清冷银色光泽的复古齿轮，边缘因为岁月摩挲而变得异常光滑，还有一个微微弯曲的、弧度优雅如新月的银色金属片，像是某个精密仪器上的碎片。
她满意地把这些精心挑选的“零件”紧紧握在手心，然后再次抬起头看向艾莉，小手举了起来，指尖指向那个她觉得“需要改善”的金属发卡。
“这个，”薇尔娜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可以给我一下下吗？我帮你把它……修得漂亮一点。就一下下，很快的。”
艾莉的视觉辅助系统立刻在视网膜上投射出红色警告：【警告：禁止目标接触头部关键装备。潜在高风险。建议立即制止。】但她的运动神经系统却没有接收到来自核心处理单元的任何执行指令。
她只是看着薇尔娜那双充满期待和毫无杂质的纯粹善意的异色眼眸，那里面没有任何算计或欺骗，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孩子气的、想要让某样她觉得“不完美”的东西变得“更好”的执着。
某种超出程序逻辑的东西，干扰了指令的最终下达。
鬼使神差地，在长达三秒的系统僵持后，艾莉微微偏了一下头，将戴着发卡的那一侧朝向薇尔娜。
这是一个微小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却代表了她固有行为模式的第一次裂痕。
这个细微的动作，在薇尔娜看来就是明确的同意！她灰色的眼眸里瞬间焕发出光彩，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伸出小手，用尽可能轻柔的动作，解开了那个结构简单的金属发卡。
艾莉顺滑如缎的黑发失去了束缚，有几缕悄然散落下来，轻柔地拂过她苍白缺乏血色的脸颊，带来一丝微痒的触感。
薇尔娜像捧着珍宝一样拿着那个光秃秃的发卡，蹲下身，把刚才精心挑选的小齿轮和那枚新月金属片放在一块相对平整干净的石头上。
她摘下自己那只笨重但能提供力量的机械手套，露出下面虽然沾满污渍却更显灵巧的手指。她拿出随身携带的微型工具和一小段细如发丝、却异常坚韧的合金线，开始专注地工作起来。
她的小眉头微微蹙起，粉色的舌尖无意识地抵着上唇，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什么，仿佛在跟手中的零件进行着只有她能懂的交流。
艾莉静静地站着，脉冲手枪的枪口不知何时已经微微向下偏离，不再直接锁定薇尔娜的要害。
她垂眸，看着蹲在地上的那个小小身影，看着她那专注到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之物的侧脸。
风吹起艾莉散落的发丝和薇尔娜额前灰白的短发，周围的废墟依旧死寂荒凉，但这一刻，某种剑拔弩张的、充满杀机的气氛，正被一种奇异的、近乎神圣的专注与宁静所取代。
只有微小的金属碰撞声和风声，交织成一段古怪却平和的协奏。
过了一会儿，薇尔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直起身，脸上带着一点成功的红晕和难以抑制的骄傲。她手里拿着那个经过她“修复”和“升级”的发卡。
原本光秃秃、仅具实用性的发卡，此刻已经被巧妙地改造。那几枚温润的小齿轮被精心排列，簇拥在发卡一侧，形成了一个不对称却极具动态美感的结构，正中心则用合金线牢牢固定着那枚新月状的银片，宛如被精密齿轮托起的一弯纤月。
虽然材料来自废弃之物，做工也带着孩子气的、不够圆熟的痕迹，但在从厚重云层缝隙偶然透下的一缕微光照射下，这个小小的、独一无二的“齿轮冠冕”竟然闪烁着一种温暖而充满生命力的独特光泽，与这片锈带格格不入。
“看！”薇尔娜献宝似的把它高高举到艾莉面前，异色的眼睛亮晶晶的，“这样就不一样了！是不是？”
艾莉的视觉传感器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个改造后的发卡。她的内部审美评估模块无法对其进行分析，得不出“美”或“丑”的结论。
这不符合任何装备规范，毫无实战价值，甚至会可能影响头部活动的灵活性，在战术评估中属于负分改造。
但是……
薇尔娜再次踮起脚，小手努力地向上伸，想帮她把发卡重新戴好。艾莉的核心系统没有发出指令，她的身体却再次先于逻辑做出了反应。
她顿了一下，然后微微低下头，将自己脆弱的颈项和头部暴露在目标面前，配合了这不可思议的动作。
带着“齿轮冠冕”的发卡重新固定住了她散落的黑发。微凉的金属贴着她的头皮，物理触感与之前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她的传感器却又分明记录到，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一种…无法量化的参数变化。
薇尔娜退后一步，仔细端详着自己的“作品”，那双异色的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脸上露出了从相遇以来的第一个、毫无阴霾的、像是终于穿透了锈带厚重阴霾的清澈阳光般的灿烂笑容。
“这样，”她宣布，语气带着完成了一件大事般的满足和肯定，“你就也是我的伙伴了。”
艾莉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发卡上那些冰冷的、却仿佛被赋予了新意义的齿轮。
她看着薇尔娜那纯粹到刺眼的笑容，紫罗兰色的瞳孔里，冰封的湖面之下，仿佛有什么坚固的东西悄然崩解，融化了一滴无法解析的液体。
“哐当。”
一声轻响。那支一直紧握的脉冲手枪，终于彻底脱力般地从她手中滑落，掉落在脚下的金属碎屑上，溅起少许尘埃。
【最高优先级清除任务……状态：强制中断。】
【任务日志更新：无限期搁置。】
【新指令……检测到未知变量……重新评估环境中……生成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