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带着三人冲入一片与外部泥沼截然不同的诡异区域。
这里的树木不再是单纯的枯死,而是以一种违反自然规律的方式扭曲盘结,如同痛苦挣扎的巨人,虬结的枝干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散发出幽绿磷光的黏滑苔藓,将周围映照得一片光怪陆离。
空气中飘散的不再是腐臭,而是一种甜腻到令人头晕目眩、仿佛熟透果实混合着腐败香料的味道,甜香之下,隐藏着更深的腐朽气息。
脚下不再是深不见底的泥潭,却更令人不安——那是湿滑、布满厚实而富有弹性的暗色菌毯的土地,踩上去软绵绵、湿漉漉,发出轻微的噗叽声,仿佛正踩在某种巨大生物仍在蠕动的温热内脏之上。
“欢迎来到‘母亲’的……后花园。”余烬的声音在磷光摇曳中传来,带着一种复杂难明的、既像炫耀又像自嘲的意味。
她的速度极快,像一道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灰色影子,在发光林木的间隙间无声穿梭,“她总是喜欢在这里,‘种’下她觉得有趣或者……值得‘收藏’的东西。”
身后那沼泽主体传来的、如同巨兽咆哮般的怒潮声,在进入这片区域后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变得遥远而沉闷,如同隔着厚厚的水层听到的声音。
但此地的寂静反而更加令人毛骨悚然,那是一种充满“注视感”的死寂。
薇尔娜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微弱、扭曲且陷入异常状态的生命意识,如同蛛网般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它们不像外面那些变异生物充满了攻击性和饥饿感,而是沉浸在一种麻木的、被强制赋予的怪诞“满足感”与停滞之中。
江泠蘭突然停下脚步,短刀倏地指向旁边一丛异常巨大、颜色妖艳得如同用鲜血和毒素染成的猩红蘑菇。
在它那宽大菌盖的阴影之下,隐约可见一具被密密麻麻白色菌丝彻底包裹、缠绕、几乎已与蘑菇菌柄融为一体的动物骸骨,骨骼的轮廓在菌丝下若隐若现。
“这鬼地方……比外面的泥潭更让人脊背发凉。”她低声道,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不舒服?”余烬在一棵树干不断发出轻微嗡鸣、仿佛内部有无数虫豸啃噬的怪树旁停下,回头瞥了江泠蘭一眼,她那双灰绿色的竖瞳在幽绿磷光的映照下,反射出非人的、冰冷的光泽。
“比起外面那些只知道遵循本能撕咬吞噬的蠢货,这里至少很‘安静’,很‘平和’。能被‘母亲’选中,成为她花园里永恒的一部分,可是无数生命求之不得的……‘恩赐’。”她的话语里充满了某种经过扭曲、内化后的认同感,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理。
就在这时,薇尔娜的左眼传来一阵强烈而熟悉的悸动,并非针对物理危险的预警,而是一种……深沉悲伤的共鸣,如同听到了远方同胞绝望的哭泣。
她不由自主地转向另一个方向,目光穿透朦胧的磷光,落在了一棵尤其粗壮、树皮呈现出如同爬行动物鳞片般皲裂纹理的古老巨树之下。
在那里,她看到了这座“花园”隐藏的、令人心胆俱寒的真相。
那里被“种植”的,不是动物,而是人。
几个穿着不同款式、早已被湿气和时间侵蚀得破烂不堪衣物的人类,被粗壮如蟒蛇的暗色藤蔓和散发着微弱荧光的乳白色菌丝,以一种看似“温柔”、实则残酷无比的方式,紧紧缠绕、固定在那棵古树的树干和粗壮根须上。
他们的身体已经有相当一部分出现了木质化或真菌化的异变,肢体扭曲成不自然的姿态,皮肤呈现出类似树皮的粗糙纹理或是光滑的蘑菇菌盖质感,颜色也变得诡异莫名。
他们的眼睛无力地空洞睁开,里面没有瞳孔,只有缓慢蠕动、增殖的菌丝和微小的菌孢,如同活着的培养皿。
他们似乎还保留着极其微弱的生命反应,但作为“人”的形态和意识已经被彻底扭曲、覆盖、同化。
最令人不适的是,他们所有人的脸上,都凝固着一种极其诡异的、僵硬的、仿佛被无形之手拉扯出的“微笑”。
其中一具靠近外侧的“植株”腰间,还挂着一个生锈严重的金属水壶,上面模糊刻印着的,正是铁流坡聚落的标记。
是之前失踪的其他采集队员!他们并非被沼泽彻底吞噬消化,而是以这种比死亡更可怕的形式,被“保存”了下来,成为了这座“腐朽花园”中怪诞的“收藏品”!
“看,我说了吧,找到了……”余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展示珍奇藏品般的得意,她紧紧观察着薇尔娜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看,‘母亲’是多么的‘仁慈’和‘慷慨’,她赐予了他们另一种形式的永恒……以一种更‘高级’、更‘宁静’的方式。”
江泠蘭倒吸一口凉气,即便是早已见惯了废土各种残酷景象的她,也被眼前这超乎想象的、亵渎生命尊严的诡异场景所深深震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艾莉的扫描光束快速而冷静地掠过这些“植株”:“检测到极其微弱且高度异常的生命体征信号,意识活动陷入深度混沌状态,与寄生植物及真菌神经系统形成高度融合。逆转当前状态可能性……经计算,低于百分之零点零零七。”
薇尔娜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难过与愤怒交织在胸口。这种所谓的“保存”和“恩赐”,比干脆利落的死亡更加残忍千万倍。
它剥夺了受害者作为“人”的一切——形态、意识、自由乃至死亡的安宁,将他们变成了满足“母亲”那难以名状收藏癖的、永恒痛苦的活体展品。
“怎么样?”余烬凑近薇尔娜,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用带着湿冷气息的声音低语,语气中充满了恶意的挑衅与期待,“你能……‘修复’这个吗?把这些……美丽的‘艺术品’,变回你口中那些脆弱的、会哭会笑的‘同伴’?试试看啊,我亲爱的小希望。让我亲眼看看你那温暖的力量,能不能对抗‘母亲’这深沉如海的……‘慈爱’。”
薇尔娜紧紧攥着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传来清晰的刺痛感,帮助她维持着最后的冷静。
在她的能量视野中,这些受害者体内充斥着混乱、被强行改造的能量流,而那将他们与背后古树、与脚下这片土地、与整个沼泽意志紧密连接在一起的、如同无数深入骨髓的根须般的能量脉络,更是盘根错节,坚韧无比。
她清晰地意识到,此刻若强行尝试“修复”或切断那些能量连接,结果很可能不是拯救,而是导致这些仅存一丝生命火苗的受害者立刻彻底崩溃、消散。
就在这时,那些被“种植”在树上的、如同人形盆景般的植株,似乎敏锐地感受到了生人气息的靠近,他们空洞的、布满菌丝的眼窝,开始极其缓慢地、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转向了薇尔娜所在的方向。
那僵硬的、如同面具般的嘴角,咧开了更大的、更加诡异的弧度,同时,一种如同凛冽寒风吹过空洞树洞般的、断断续续的、夹杂着气音的呜咽声,从他们无法完全闭合的口中传了出来。
那声音不像是攻击前的威胁,更像是一种……来自深渊的、无意识的痛苦哀鸣,或者说,是一种对彻底终结的模糊渴望。
他们在求救?还是……在依照某种扭曲的本能,欢迎可能到来的新“同伴”?
与此同时,周围的发光苔藓和那些颜色妖艳的怪异蘑菇也仿佛被注入了更强的活力,它们散发出的光芒开始剧烈地忽明忽暗,如同呼吸般闪烁,并释放出更加浓郁、几乎形成可视雾气的、带有强烈致幻效果的孢子。
空气中那甜腻的腐香浓度也骤然提升,几乎凝成实质,钻进鼻腔,直冲大脑,令人产生阵阵晕眩和恶心感。
艾莉立刻发出最高级别的警告:“检测到环境中高浓度生物活性孢子及精神干扰场急剧升高!对有机体构成严重威胁!建议:立即撤离此区域!重复,立即撤离!”
江泠蘭也感到一阵强烈的头晕目眩,视野边缘开始出现扭曲的彩色光斑,她猛地用牙齿咬破自己的舌尖,一股腥甜和尖锐的痛感瞬间蔓延,帮助她强行驱散脑中的混沌,保持住一丝清明。
她将短刀横在身前,声音因紧绷而显得有些嘶哑:“不能再待下去了!这鬼地方在侵蚀我们的理智!”
余烬却仿佛置身于天堂,她陶醉地张开双臂,如同拥抱母亲般,深深吸了一口那甜腻而危险的空气,脸上露出近乎迷醉的、扭曲的神情:“看啊,感受这安宁,这永恒……这就是最终的归宿……多么宁静,多么……完美无瑕。”
薇尔娜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些在永恒折磨中被强制呈现出“幸福”假象的同胞,又看了一眼身旁状若癫狂、沉浸在扭曲美学中的余烬,心中那股沉郁的悲伤与无力感,如同被投入熔炉的钢铁,逐渐淬炼、转化为一种冰冷、坚硬且无比清晰的决心。
她明白,自己此刻无法立刻“修复”他们,无法将他们从这种绝望的共生牢笼中解救出来。
那需要远比现在更强大的力量,更深刻的对生命与能量本质的理解,或许还需要找到这片沼泽意志的根源。
但她可以记住。将这份触目惊心的残酷,将“母亲”和这片被诅咒的土地所施加的、亵渎生命的苦难,一字不差地、深深地烙印在灵魂深处。
她猛地转过身,不再去看那些令她心碎欲裂的“植株”,异色的眼瞳中,悲伤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燃烧着的、冷静而决绝的火焰。
“我们走。”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能斩断迷雾的力量,“余烬,带路,离开这里。今天在这里看到的一切,这笔账,我记下了。”
余烬脸上那迷醉的神情瞬间凝固、消失,她有些愕然地看向薇尔娜,灰绿色的竖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她预想中的精神崩溃、徒劳无功的拯救尝试、或者歇斯底里的愤怒指责,全都没有出现。
对方只是用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蕴含着巨大隐忍和未来复仇意志的冰冷冷静,承受并封印了这足以逼疯常人的冲击。
这种超出她所有剧本的反应,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强烈的烦躁和一种被彻底轻视的挫败感。
“……哼,无趣。”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哼,不再多言,猛地转身,几乎是带着点气急败坏地,向着花园更幽深、更黑暗的方向快步走去,步伐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迅疾,仿佛想尽快将身后那种让她不适的坚定目光甩掉。
薇尔娜最后用眼角的余光,将那片散发着甜腻死亡气息的“腐朽花园”景象,如同刻印般存入脑海。
然后,她毫不犹豫地跟上余烬,艾莉和江泠蘭紧随其后,警惕着周围任何可能的异动。
穿过这片亵渎生命之地,前方的道路隐没在更加浓重的黑暗与迷雾之中,似乎正通往这片沼泽更深处、更黑暗的核心。
而薇尔娜眼中那簇冷静的火焰,也愈发燃烧得炽烈而坚定。
她不仅要找到带领大家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