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的沉眠之湖畔,空气仿佛凝固,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张力。
余烬脸上那副惯有的、如同面具般的恶意与戏谑,此刻如同被狂风席卷的沙堡,彻底崩塌瓦解,只留下一片空白的、不知所措的茫然。
她死死地盯着薇尔娜,灰绿色的竖瞳一眨不眨,仿佛第一次穿透了表象,真正“看见”了这个拥有异色眼瞳的少女。
薇尔娜没有如同她预想中那般被湖中的绝望吞噬、同化,反而在那片象征着终极虚无与终结的黑色水域前,用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甚至隐隐感到威胁的方式站立着,并且……似乎正在将那些连她都本能畏惧的纯粹痛苦,进行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转化。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余烬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颤抖和动摇。
她早已习惯了以他人的恐惧、崩溃和绝望为食粮,薇尔娜这种近乎“吞噬”痛苦并试图去“理解”、“共情”的行为,彻底颠覆了她固有的认知模式。
薇尔娜没有立刻回答,她微微喘息着,脸色依旧苍白,刚才那番与无数溺亡者残留精神的直接碰撞与疏导,消耗了她巨大的心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艾莉用她冰冷而稳定的金属臂膀支撑着薇尔娜,猩红的光学镜头如同最精准的锁定系统,一刻不离地监视着余烬和那片平静之下暗流汹涌的湖面,但在其核心处理器的深处,对薇尔娜刚刚展现出的、超越常规定义的能力,正在进行着紧急而复杂的重新评估——风险等级与潜在价值,同时指向了难以估量的高度。
江泠蘭看着薇尔娜那缺乏血色的侧脸和那双即便疲惫却依旧清澈坚定的眼眸,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酸涩与难以言喻的钦佩。
她沉默地收起短刀,走到浑浊的湖边,开始一言不发地将那些漂浮的、被薇尔娜能力影响后不再散发强烈怨念、也不再诡异蠕动的同伴遗体,一具一具小心翼翼地拖拽到相对干燥、坚实的岸边。
她们无法带着这些遗体穿越接下来的险境,在此地让他们暂时脱离那污秽的黑水,是此刻唯一能给予的、微不足道的尊严。
“我不是什么东西,”薇尔娜终于稍稍缓过气,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余烬那充满审视与混乱的视线,那平静之下,却带着一种能够穿透灵魂伪装的穿透力,“我只是一个……不愿意放弃希望,也不愿意放弃理解的人。就像你,余烬,你的内心深处,其实也并未完全屈服,不是吗?”
“胡说八道!”余烬像是被瞬间点燃的炸药,猛地尖叫起来,声音刺耳,灰绿色的竖瞳因激烈的情绪而收缩成一条细线。
“我早就屈服了!我比这个世界上任何活物都更清楚这里早就烂到根子里了!一切都没有意义!活着没有,死了也没有!”
“那你为什么还要继续‘摆渡’?”薇尔娜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像一把经过精心打磨的匕首,精准而冷酷地直刺对方最深的防御工事。
“你大可以找一处最阴暗的角落,蜷缩起来,安静地等待肉身彻底腐烂,或者直接走进这片你称之为‘安息’的湖泊。但你没有。你还在沼泽中行走,还在观察闯入者,还在……与人进行这种扭曲的‘交易’。如果你内心深处真的坚信一切毫无意义,那这些行为本身,难道不正是最‘多余’,最‘无意义’的吗?”
“我……”余烬瞬间语塞,苍白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不正常的红晕,那是被尖锐问题刺中要害后产生的、混合着羞愤与慌乱的生理反应,“我是为了找乐子!看着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蠢货在泥潭里徒劳地挣扎、出丑!这能让我感到……短暂的愉悦!”她的反驳激烈而高亢,却透出一股无法掩饰的心虚和苍白。
“看乐子?”薇尔娜忍着身体的虚弱,向前踏出了一小步,尽管步伐不稳,但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基于理解与共情的力量,却仿佛在无形中增长。
“看着我们在痛苦中挣扎,真的能让你感到愉悦吗?还是说,这种旁观者的优越感,能让你暂时忘记自己内心深处的痛苦?能填补你灵魂里的那个……巨大的、冰冷的空洞吗?”
余烬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烫到,猛地向后踉跄退去,仿佛极度害怕薇尔娜的靠近,声音尖锐得几乎变形:“闭嘴!你懂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曾经经历过什么!你不知道这片沼泽吞噬了什么!”
“是的,我并不知道你的过去。”薇尔娜停下脚步,不再逼近,只是用那双流淌着悲悯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但我确切地知道,将自己彻底封闭在用绝望筑起的高墙之内,通过伤害他人、否定一切来验证自身存在的‘正确’,只会让内心的那个空洞越来越大,越来越冰冷,最终连自己都会被彻底冻结。”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死寂的湖泊,以及远处那座扭曲诡异的“花园”。
“你把这片吞噬生命的沼泽称为‘母亲’,将那种剥夺人性、永恒痛苦的扭曲共生称为‘恩赐’,将这片凝聚无数怨念的湖泊称为‘安息’……余烬,这真的是你内心深处真正认同和渴望的吗?还是说,这仅仅只是你在承受了无法想象的痛苦之后,为了能够继续‘存在’下去,而不得不为自己找到的、一个看似坚固的……借口?”
“啊啊啊——!闭嘴!闭嘴!你给我闭嘴!”余烬彻底崩溃了,她猛地用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整个人蜷缩着蹲了下去,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发出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受伤幼兽般的、混合着呜咽与尖锐的嘶鸣。
薇尔娜的话语,不再是无力的安慰或愤怒的指责,而像一把生锈却无比坚硬的锉刀,正在极其粗暴地撬动她封闭已久、早已与血肉和灵魂长死的心门,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撕心裂肺的、难以忍受的剧痛。
湖面上那些苍白的幽灵似乎受到了她剧烈情绪波动的影响,开始躁动不安地加速徘徊,发出更加清晰、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风穿过千疮百孔般的呜咽声。
周围的空气也仿佛变得更加湿冷粘稠,弥漫着不祥的气息。
艾莉立刻将警戒等级提升至最高,庞大的金属身躯完全挡在薇尔娜身前,臂载武器系统发出低沉的充能声。
江泠蘭也迅速回到薇尔娜身边,压低声音,带着十足的警惕:“薇尔娜,够了,别再刺激她了。这个人现在极不稳定,随时可能彻底失控,拉着我们同归于尽。”
薇尔娜看着蜷缩在地上、显得异常渺小、无助且充满痛苦的余烬,心中并无任何揭穿对方后的胜利快感,反而涌起一股更深沉的、近乎沉重的悲哀。
她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语,已经触碰到了对方用层层尖刺包裹起来的、最鲜血淋漓的旧伤。
她没有再试图靠近或继续追问,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用一种稳定而清晰,仿佛能安抚灵魂的声音说道:
“痛苦是真实的,余烬。我亲身经历过失去至亲的痛楚,我的母亲为了理想与守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片废土上,无数的人都背负着各自沉重的苦难。我从不否认痛苦的存在。但选择如何面对这份痛苦,如何与之共存,这,才真正定义了我们是谁。”
“你可以选择继续停留在你用绝望构筑的堡垒里,这是你的自由,无人可以剥夺。但我选择相信,即使是在这片如同地狱般的废土之上,依然存在着值得我们去守护的微光,有人与人之间温暖的联结值得我们去珍惜,有深刻的伤痕……或许可以被某种力量抚平,哪怕最终只能抚平微不足道的一丝一毫。”
说完,她缓缓转过身,不再将目光投向那个剧烈颤抖的身影,对身旁的艾莉和江泠蘭轻声道:“我们该继续前进了。方向……我感觉到,大概在那边。”她凭借左眼与这片沼泽深处某种能量源产生的微弱共鸣,抬手指向黑水湖的对岸方向。
那里,在弥漫的瘴气之后,隐约可见一片轮廓更高耸、色调与沼泽的晦暗截然不同的阴影,或许是连绵的山脉,或许是别的什么。
就在她们调整方向,准备沿着湖岸寻找可能的路径绕行时,身后,那个蜷缩在地上的身影,却用带着浓重鼻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冰冷的声线,一字一顿地开口了:
“……站住。”
三人脚步一顿,齐齐回头。
只见余烬缓缓地、有些摇晃地站起身。她脸上泪痕纵横,苍白亚麻色的头发更加凌乱地贴在脸颊和额头上。
但那双灰绿色的眼眸中,之前的疯狂、空洞与歇斯底里,已经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复杂难辨的情绪所取代——那里面有被彻底激怒的火焰,有被揭开伤疤的剧痛,更有一丝……仿佛打破枷锁后、破罐子破摔的、近乎毁灭性的决绝。
“你们……走不了那边。”她伸出一根微微颤抖的手指,笔直地指向薇尔娜刚才判断的方向,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扭曲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那边是‘母亲’的……‘胃’。直接闯过去,你们会被溶解、消化得连一点残渣都不会剩下,灵魂都将成为祂的养分。”
她用手背狠狠地、近乎粗暴地擦掉脸上狼狈的泪痕与水渍,眼神凶狠地、如同淬毒的匕首般瞪视着薇尔娜,仿佛要将她的形象刻入骨髓。
“听着,我们的交易……还没结束。”她一字一顿,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在我亲手向你证明你那套可笑的希望理论是错的之前,你这条命,就还是属于我的‘船费’!”
她不再给薇尔娜任何回应或拒绝的机会,猛地转过身,橡胶雨衣发出剧烈的摩擦声,朝着与薇尔娜所指方向截然相反的、一片弥漫着刺鼻硫磺气味、雾气更加浓重粘稠的区域,步伐决绝地走去。
“不想立刻变成‘母亲’的晚餐,就跟上我的脚步。我只带这一次路……走唯一能活命的那条。”
她的背影,依旧瘦削、单薄,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孤绝。
但敏锐如薇尔娜,却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已经在她内心深处发生了不可逆的改变。
那不再仅仅是为了观赏一场闹剧而引路,其中更夹杂了一种被强行激起、连余烬自己都无法清晰定义和掌控的……执拗与证明欲。
薇尔娜凝视着那个逐渐被浓雾吞噬的背影,轻轻地、几乎无声地吐出一口积压在胸口的浊气。
裂痕,已经无可挽回地产生。通往沼泽之外的道路,或许会因为这道裂痕而变得更加诡谲难测、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