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流坡的轮廓在视野中逐渐清晰,如同一个用锈蚀金属和顽强意志拼接而成的巨大巢穴。
那参差不齐的“铆钉墙”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暗红的光泽,墙上简陋的瞭望塔像警惕的眼睛,注视着荒原的动静。
越是靠近,薇尔娜左耳中捕捉到的“声音”便越是丰富。
不再是沼泽那令人窒息的低语,而是铁流坡独有的、充满生命力的嘈杂——远处锻造坊传来的、有节奏的敲击声,如同沉重的心跳。
孩子们奔跑笑闹时,身上小零件碰撞发出的细碎叮当声,还有那若有若无的、从公共厨房飘来的食物香气,混合着机油和尘土的味道,构成了一种独属于“家”的、复杂而温暖的气息。
她的右眼则清晰地看到,围墙上不久前被能量武器熔毁的那个狰狞窟窿,已经被新的金属板粗糙地修补上,像一道刚刚愈合的伤疤。
这让她心头微微一紧,那是她们离开前战斗留下的印记,也提醒着她这个“家”的脆弱。
“识别信号:铁流坡。安全协议通过。”艾莉的电子音平稳地响起,她率先走向那由巨大涵洞改造而成的主入口。
守在门口的守卫认出了她们,脸上露出质朴而真诚的笑容,朝着里面大声喊道:“她们回来了!”
这一声呼喊,仿佛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涵洞广场上忙碌的人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光投了过来。
那目光里,没有了最初的敬畏或好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到家人归来般的、带着欣慰和安心的神情。
铁匠老陈用脏污的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朝着她们用力点了点头,负责照看公共菜园的玛莎大婶,则挎着她的篮子,快步迎了上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玛莎大婶的声音带着劳动者特有的沙哑,她不由分说地将几个还带着泥土气息的、红得发亮的辐光萝卜塞进薇尔娜手里,“拿着,刚摘的,甜着呢!”
薇尔娜捧着那还带着大地温度的萝卜,左眼清晰地感知到玛莎大婶那毫无保留的、如同土地般厚重的关怀。她轻轻点头,露出一个有些疲惫却真诚的微笑:“谢谢您,玛莎大婶。”
她能感觉到,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铁流坡依旧在顽强地运转着,修补着,如同一个巨大的、缓慢呼吸的生命体。而她,是这生命体的一部分。
她们的脚步不约而同地转向了聚落西北角。
穿过由废旧管道和防水布搭成的狭窄通道,绕过那棵被江泠蘭用异能小心滋养着、依旧顽强存活的蓝泪莓灌木,那个熟悉的、红漆几乎掉光的旧工坊,终于完整地出现在视野里。
那扇门虚掩着。薇尔娜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一些。她伸出手,轻轻推开那扇沉重的门。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浓郁的机油味、旧金属的锈味、淡淡的尘埃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江泠蘭的蓝泪莓的清香。
这一切,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了她连日来的疲惫与紧绷。
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透过窗户上干净的玻璃,斜斜地照进车库,在布满工具划痕的工作台上投下一片温暖的光斑。
工作台上,她离开前那些散乱的零件被归置得整整齐齐,那个带着裂痕的旧音乐盒被小心地放在一角,仿佛正等待着她的触摸。
一切都和离开时差不多,却又有些不同。像是在她们不在的日子里,这个“家”也被某种温柔的力量,悄悄地“修复”和守护着。
薇尔娜深深吸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她走到自己的工作台前,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台面,拂过那些沉默的工具,最后落在那旧音乐盒上。
“我们回家了。”她轻声说,这一次,声音里充满了确切的安宁。
艾莉无声地走到她常驻的位置,机体发出极其细微的、系统自检完成的嗡鸣。
江泠蘭则径直走向自己的铺盖卷,检查了一下她珍藏的几把匕首,然后拿起水壶,习惯性地走向角落的水桶,准备去打水。
余烬停在门口,猩红的眼瞳扫过这个与她格格不入的、充满了“生活”痕迹的空间,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薇尔娜放在音乐盒上的那只手,以及掌心那若隐若现的温暖印记上。
她没有走进来,也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靠在门框上,像一尊沉默的、被遗忘在温暖之外的苍白雕塑。
家的温暖,真实可触。
旧车库内的时间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而粘稠。夕阳的余晖将空气中的微尘染成金屑,在光束中悠然舞动。
薇尔娜没有立刻开始工作,只是静静地坐在她的轮胎“王座”上,感受着这份久违的、令人心安的静谧。
江泠蘭打水回来,将水壶放在小炉子上,动作熟练地生火。
她没有看薇尔娜,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般,在水将沸未沸时,精准地将第一个冲泡好的、散发着淡淡苦涩清香的杯子,塞到了薇尔娜手中。
“喝了。”依旧是言简意赅的命令式,但杯壁传来的温度却恰到好处,是她习惯的、略低于滚烫的温度。
“谢谢泠蘭姐。”薇尔娜捧着杯子,温热透过陶瓷熨帖着微凉的指尖。
她小口啜饮着,左眼能清晰地“看”到江泠蘭那看似不耐烦的外表下,如同深海暗流般涌动的、笨拙却坚实的关切。
这份关切与艾莉那如同基石般恒定的守护不同,它更加隐秘,也更加…人性化。
艾莉则开始了她回归后的例行程序——无声地巡视整个车库。她的扫描器细致地掠过每一个角落,检查门窗的牢固度,确认物资储备,分析空气成分。
最后,她在薇尔娜的工作台旁停下,机械臂抬起,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那顶被她珍藏的、由薇尔娜用废弃齿轮和导线编织成的“齿轮冠冕”,仿佛在确认这件珍宝依旧完好。
这个细微的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表达她的“回家”。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轻快的、带着某种独特韵律的脚步声,打破了车库内的宁静。
“看来我们的‘锈带公主’顺利归航了?”带着笑意的、清脆的女声响起。关昼昼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今天换了一顶装饰着小小齿轮的贝雷帽,显得更加俏皮。
她的目光像最灵敏的探针,飞快地扫过略显狼狈的三人,尤其在气息明显不同的余烬身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如同发现新藏品般的好奇。
跟在她身后的俞夜子,依旧是那副抱着手臂、粉色双马尾一丝不苟的模样。
她的金色瞳孔直接越过了其他人,牢牢锁定了艾莉,嘴角勾起一个充满战意的弧度:“喂,那个,这次总该有空了吧?让我看看你在沼泽里有没有生锈。”
艾莉的扫描器转向俞夜子,平静地回应:“机体维护良好。当前任务优先级:守护薇尔娜及环境安全评估。你的挑战请求已记录,序列号:734。”
俞夜子不爽地“啧”了一声。
关昼昼咯咯笑了起来,仿佛觉得这一幕很有趣。她轻盈地走到薇尔娜的工作台边,目光落在那个旧音乐盒上,又移到薇尔娜脸上,意有所指地说:“西部沼泽的‘风’很大吧?我好像…闻到了一些很有趣的‘回声’。”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空中虚划,仿佛在捕捉那些无形的能量痕迹。
薇尔娜的心微微一提。关昼昼对独特能量和“故事”的嗅觉敏锐得可怕。
她正斟酌着如何回应,另一个轻柔的、带着些许怯懦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关小姐,俞小姐,原来你们在这里……”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亚麻长裙、围着素净围裙的年轻女人站在那里。
她深褐色的头发温顺地挽在脑后,露出一张清秀却过分苍白的脸,浅灰色的眼眸像蒙着一层薄雾,带着一种易于受惊的、小动物般的柔弱。
她手里端着一个简陋的木托盘,上面放着几块看起来刚刚烤好的、散发着朴素香气的面饼。
“我看你们刚回来,一定还没吃东西……就做了点……”她声音越来越小,似乎被这么多人注视着很不自在,尤其是当她的目光触及到靠在门框上、眼神冰冷的余烬时,更是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托盘边缘微微颤抖。
“啊,宁沫姐,”关昼昼笑着招呼她,“你来得正好,我们刚回来饿着呢。”她自然地接过托盘,将面饼分给众人,仿佛宁沫的出现再正常不过。
宁沫。薇尔娜默念着这个名字。她的右眼看到的是一个结构普通、能量反应微弱的人类女性。
但她的左眼,在试图感知对方情绪时,却像是投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宁静湖泊——表面温和无害,深处却是一片混沌的、无法穿透的迷雾,只有一种…过于完美的平静。
这种平静,与废土的喧嚣格格不入,与铁流坡的粗糙坚韧更是形成鲜明对比。它没有恶意,却让薇尔娜感到一种本能的不安。
江泠蘭接过面饼,没有说话,只是放在鼻尖嗅了嗅,又用手指捻下一小块尝了尝,然后才对薇尔娜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示意无毒。
艾莉的扫描器也对准了宁沫,数据流无声滚动,没有发现异常。
余烬则只是冷冷地瞥了宁沫一眼,猩红的眼瞳里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死物。
宁沫似乎松了口气,浅浅地笑了笑,那笑容温婉而带着一丝母性的包容。
她轻声对薇尔娜说:“你们慢慢吃,不够还有。”说完,便低着头,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车库,仿佛生怕打扰了她们。
薇尔娜看着手中朴素却温暖的面饼,又望向宁沫消失的门口。
铁流坡,这个她视为堡垒的“家”,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似乎悄然渗入了新的色彩。
关昼昼的神秘与精明,俞夜子的直率与好战,以及这个叫宁沫的女人身上,那份令人费解的、过于完美的平静。
薇尔娜轻轻咬了一口面饼,麦香在口中弥漫。她掌心的“种子”微微发热,仿佛在提醒她,修复与守护的道路,从来不会一帆风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