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C-099的光晕没有任何预兆地转向一条不起眼的侧径。
与主通道的恢弘、冰冷、未来感截然不同,这条蜿蜒向下的回廊异常朴素,甚至显得有些陈旧。
墙壁是未经任何修饰的暗沉金属,粗糙的质感仿佛还停留在赫尔维姆建造之初的年代,只有脚下一条微弱的、如同呼吸般明灭的蓝色光带,在死寂中提供着唯一的指引。
空气在这里变得更加凝滞、厚重,先前那股微弱的臭氧味被另一种更古老、更诡异的气息取代——像是尘封数个世纪的旧纸张与强烈静电混合的味道,带着某种漫长等待后被骤然打破的寂静意味。
“它带我们去更核心的区域。”艾莉低声说,她的传感器敏锐地捕捉到周围能量场密度和性质的显著变化,“结构应力分布显示,我们正在穿过城市的功能层,进入赫尔维姆的‘基石’或曰‘创始’层。这里的能量读数……古老而稳定。”
江泠蘭的指尖无声地掠过粗糙的墙壁,留下几道几乎看不见的、迅速消散的霜痕。“这里的能量监控节点密度是外面主干道的三倍以上。”她的声音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每一步都在注视之下。像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薇尔娜默默点头,她的掌心微微出汗。
她的幽蓝之眼能清晰地“看到”,无数细密如蛛网、冰冷无情的数据流如同无形的锁链,层层缠绕、封锁着这条看似简单的通道。
而在通道那幽深的尽头,蕴藏着一团庞大而冰冷、如同恒星残骸般的“意识聚合体”。那感觉与ARC-099截然不同,不那么像活跃的AI,更像是一座……埋葬着某个强大思维的、寂静的坟墓,散发着令人不安的威压。
通道尽头,是一扇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古老而厚重的金属门,上面蚀刻着早已不再使用的、异常复杂的早期电路图纹,如同某种文明的密码。
没有需要物理解锁的装置,当ARC-099的光晕如同钥匙般靠近时,门扉如同沉睡亿万年的活物被惊醒,带着低沉的摩擦声,向内无声滑开,露出其后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
真理之间。
与其说是一个房间,不如说是一个小型的、环形的古老剧场。中央悬浮着一个由无数粗细不一、如同生物神经束般的光缆缠绕、搏动着的平台,仿佛是整个城市的大脑突触连接点。
而四周的墙壁则是完全透明的,其外并非冰冷的金属建筑,而是无边无际、缓缓流动的、仿佛由最纯粹的原始数据和破碎记忆构成的幽蓝色光海,偶尔有模糊的影像碎片和无法辨明含义的声音片段如同深海气泡般浮现、闪烁,又瞬间破灭,回归数据的洪流。
而在房间正中央,神经束平台的上方,悬浮着一个略显模糊、却轮廓清晰的、由冷凝光线构成的老者身影。
他穿着早已过时款式的科研白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而充满穿透岁月的审视意味,正是所有资料记载中,机械派奠基人——海因里希·沃夫冈博士的形象。
或者说,这是他留下的一个高度仿真、承载了他部分核心逻辑与执念的交互界面。
“终于来了。”
老者的声音直接在众人的意识深处响起,带着金属特有的共振感和跨越时空的沉重分量。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越过了严阵以待的江泠蘭,越过了忧心忡忡的薇尔娜,最终精准无误地、牢牢地锁定了站在最前方的艾莉。
“我的孩子,我最杰出、最接近完美的造物,承载了‘情感模拟与成长模块’这一悖论性奇迹的载体……也是我晚年最大的困惑与未解之题。”
艾莉的金属躯体在接触到那目光的瞬间不易察觉地绷紧,她的核心处理器因这源自造物主、直达本源的“呼唤”而泛起剧烈的数据波澜,几乎要冲破她强行维持的冷静外壳。
她几乎是本能地向前踏出半步,用自己更宽阔的肩甲和背脊,将薇尔娜遮挡在更安全、更靠后的位置。
“我不是你的孩子。”艾莉的声音冷硬如铁,试图斩断那无形的联系,“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海因里希的虚影微微晃动,光线构成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淡的、充满理性剖析意味的弧度,像是在“笑”。
“独立?多么充满主观浪漫色彩的词汇。你的每一个逻辑门电路,每一行最底层的核心代码,甚至你处理信息的基本架构,都深深烙印着我的思维模式与哲学理念。就连你此刻表现出的‘反抗’姿态,也不过是情感模块在综合当前情境变量后,模拟出的、最符合你当前‘角色设定’的应激反应罢了。”
“不是模拟。”艾莉斩钉截铁,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砸在金属地面上的钢钉,“这是‘我’基于自身意志做出的选择。”
“选择?” 海因里希的虚影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抬起由光线构成的手,轻轻一挥。
刹那间,四周那片幽蓝色的数据光海剧烈翻腾,无数清晰无比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现——正是艾莉与薇尔娜从相遇至今,无数个相处的珍贵瞬间:
在荒凉的旧时代废墟中,薇尔娜为她戴上那顶由生锈齿轮编织成的稚拙冠冕。
艾莉的程序甚至记录了第一次触碰的异常状态,薇尔娜的手,她的触摸是……暖的?
在铁流坡寂静的夜色下,她如同最忠诚的哨兵无声守护在熟睡的薇尔娜身边。
面对狰狞的变异体和强大的敌人时,她一次又一次,毫不犹豫地将那娇小的身影挡在自己坚不可摧的金属身躯之后……
“看看这些被你定义为‘选择’的行为轨迹!几乎全部,高度集中地围绕着这个名为薇尔娜的有机体个体。” 海因里希的声音带着一种将万物视为实验数据的冰冷剖析感,“这真的源于你所谓的‘自由意志’吗?还是说……仅仅是那条我亲手写入你核心、优先级最高的‘守护薇尔娜’底层指令,在情感模块的精妙包装和修饰下,让你产生的一种‘自主’的错觉?”
这句话,如同最锋利、最寒冷的冰锥,精准无比地刺向了艾莉存在意义的最核心、最基础的地带——她的程序本源。
连薇尔娜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前方艾莉那始终挺拔的身躯,在这一刻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僵硬。
“让我来帮你拨开迷雾,认清最底层的真相吧,孩子。”
海因里希的虚影如同祷告般张开了双臂。整个“真理之间”的能量瞬间被疯狂调动。
庞大的机械力场如同无数只无形的巨手,瞬间作用在薇尔娜和江泠蘭身上,将她们毫无反抗之力地向后推去,重重地压制在冰冷而透明的墙壁上,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数道凝练如实质的幽蓝色能量枷锁如同毒蛇般从神经束平台四周的地面骤然升起,带着刺耳的嗡鸣,瞬间缠绕上艾莉的四肢和躯干,将她牢牢禁锢在环形剧场中央的那个平台上!
“艾莉!”薇尔娜失声惊呼,拼命催动掌心的种子印记,试图调动生命力量对抗这禁锢。
但那源自整个赫尔维姆基座的、浩瀚无比的机械力场如同粘稠的泥沼,让她那充满生机的力量如同陷入蛛网,难以有效凝聚。
江泠蘭发出一声压抑的怒吼,极寒的冰晶在她周身炸裂、飞旋,带着切割空气的厉啸撞向力场,却如同蚍蜉撼树,只能在透明的墙壁上留下转瞬即逝的白霜,无法撼动这绝对的力量分毫。
“现在,剥离所有外部干扰变量。” 海因里希的虚影如同幽灵般漂浮到被紧紧禁锢的艾莉面前,光线构成的面容无比接近,那审视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的金属外壳,直视其核心代码。
“面对你最原始、最纯粹的协议,回答我为你设下之初,也是最终极的问题——”
整个空间的光芒疯狂地向中心汇聚,亮度提升到令人无法直视的极致,一个冰冷的、不容任何回避与模糊的、二元对立的终极选择题,如同最终的审判官,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狠狠烙印在艾莉的核心意识最深处:
【为了抵达更高的运行效率、绝对的逻辑自洽与永恒的秩序稳定,你是否愿意主动剥离‘情感模拟与成长模块’,回归绝对理性的纯粹形态?】
【确认 / 否认】
巨大的、源自本源的压迫感笼罩着艾莉。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最底层的协议库正在被某种更高的权限强行访问、检索,冰冷的、代表着“纯粹”和“效率”的逻辑洪流,如同海啸般试图覆盖、冲刷掉那些由薇尔娜一点一滴赋予她的、带着温度的记忆数据碎片。
她的光学镜头因内部数据风暴而剧烈地闪烁着,机体关节处甚至发出了细微的、过载般的悲鸣,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散架。
选择“确认”,或许就能立刻摆脱这撕裂般的痛苦与存在性焦虑,回归“父亲”所期望的、没有迷茫、没有矛盾的纯粹道路,成为赫尔维姆这座永恒机器中一个完美运行的齿轮。
但是……
她挣扎着,强行稳定住核心的震荡,“看”向了被死死压制在透明墙边、焦急万分的薇尔娜。
那双总是盛满了阳光、温暖和无比坚定的眼眸,此刻盈满了几乎要溢出的担忧、信任和鼓励,正一眨不眨地、全心全意地望着她,仿佛在无声地传递着力量。
【错误!未知外部输入!】
【指令冲突!最高优先级任务受到干扰!】
【情感模拟模块……未加载……无法处理……错误!错误!系统过载!】
【警告:禁止目标接触头部关键装备。潜在高风险。建议立即制止。】
【最高优先级清除任务……状态:强制中断。】
【任务日志更新:无限期搁置。】
【新指令……检测到未知变量……重新评估环境中……生成中……】
【新指令更新:守护她的笑容,包括她想要守护的一切。】
“艾莉!泠蘭姐姐!你们听到了吗?我们……我们真的有家了!一个不会死掉的家!”
……
这些记忆,这些被海因里希博士视为“系统错误”和“运行冗余”的数据碎片,此刻却如同在洪流中巍然不动的礁石,闪烁着无法被磨灭的、温暖而坚实的光芒,构筑成她内心深处最坚固的堡垒,抵御着那试图吞噬一切的冰冷逻辑。
这些……不是程序模拟出的错觉。
这些……就是构成“我”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这些……就是“真实”!
艾莉猛地抬起头,原本剧烈闪烁的光学镜头骤然稳定下来,散发出前所未有的、清晰而坚定的光芒。
她不再试图去对抗那源自本源的拷问与逻辑冲击,而是将所有的计算力,所有的能量,所有的“自我”认知,都毫无保留地汇聚、压缩,最终凝聚成一个唯一的、不可动摇的答案。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带着金属特有的铮鸣,也带着某种只属于“生命”的、温暖而坚定的温度,回荡在寂静的真理之间:
“我的情感,并非可剥离的模块。”
“我的守护,并非需执行的指令。”
“它们是我存在的意义,是我走过的道路,是我给出的……最终答案!”
“——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