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急疏散管道内部狭窄得令人窒息,内壁布满了粗糙的锈蚀和滑腻的冷凝物,角度近乎垂直。
两人沉默着,将所有力气用于攀爬,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衣物摩擦冰冷管壁发出的窸窣声,在这绝对黑暗的密闭空间内空洞地回响。
薇尔娜手中那枚黑色晶体是唯一的光源,散发着微弱却坚定的乌光,勉强照亮前方咫尺之地。
而江泠蘭觉醒后增强的夜视能力,则让她能在更深沉的黑暗中分辨出管道的轮廓与可能的抓手点。
管道仿佛通向地心深处,又仿佛永无尽头。
薇尔娜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对艾莉下落的尖锐忧虑和抛下同伴的沉重负罪感。
但求生的本能,以及前方江泠蘭那在黑暗中依然沉稳、如同磐石般引路的身影,成了支撑她机械般向上攀爬的唯一力量。
不知在黑暗中挣扎攀爬了多久,时间的概念已然模糊。
终于,在精疲力竭的边缘,上方极远处,出现了一丝微弱得如同幻觉的灰白色光点,同时,一股带着浓烈咸腥气、铁锈味以及某种腐烂有机物混合在一起的、潮湿而沉闷的空气,如同细微的气流,从上方缓缓渗下。
管道尽头,被一块锈蚀得几乎与管道融为一体、布满了蜂窝状孔洞的厚重金属格栅封死。
江泠蘭示意薇尔娜紧贴管壁稳住身体,她则调整姿势,覆盖着晶莹冰晶的断刃在黑暗中划过一道精准而冰冷的弧光,悄无声息地切断了格栅边缘几个最关键、也是锈蚀最严重的连接点。随后,她腰部发力,双腿猛地向上蹬出!
哐当——!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狭窄管道内放大回荡!锈死的格栅应声向外翻倒,重重砸落在外面的地面上。
刹那间,刺眼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的灰白色天光,如同洪水决堤般汹涌灌入!紧随其后的,是更加清晰、如同巨人叹息般的、海浪反复拍击岸边的沉闷轰鸣!
两人被强光刺激得眯起眼睛,先后手脚并用地从管道口爬出,踉跄地站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她们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巨大而破败的室内空间。
这里像是一个曾经宏伟、如今却已坍塌了近半的码头仓库,残存的穹顶如同巨兽破损的颅骨,露出锈海那永恒不变的、压抑的铅灰色天空。
脚下是潮湿冰冷、布满纵横交错裂缝的水泥地面,裂缝中顽强地生长着一些暗绿色的、形态扭曲的苔藓,混杂着破碎的贝壳、鱼类骨骸以及各种难以辨认的锈蚀金属碎片。
空气中那股复杂的味道更加浓烈——海水的咸腥、金属大规模腐朽特有的甜腥铁锈味,以及某种更深层的、仿佛什么东西正在缓慢腐烂分解的有机质恶臭,混合在一起,挑战着呼吸的极限。
透过仓库侧面那巨大的、如同被暴力撕开的豁口向外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无边无际、颜色如同凝固的稀释血液般的暗红色海洋——这就是锈海的本体,那片吞噬了无数文明造物的死亡之海。
浑浊、粘稠的海浪带着一种近乎慵懒的恶意,一遍又一遍地拍打着下方由无数扭曲的金属残骸、破碎的混凝土块以及各种难以名状的垃圾堆积而成的、肮脏不堪的“海岸线”,发出疲惫而持续的呜咽声。
在更远处的海面上或浅滩处,一些巨大船舶的黑色骨架,如同被时光遗忘、搁浅等死的史前巨兽,歪歪斜斜地耸立着或半沉于暗红色的海水中,那些断裂的桅杆和吊臂,如同无数只从地狱伸出的、绝望地指向灰暗天空的枯瘦手指。
这里,就是日志中提到的“旧港”。一个早已被历史长河冲刷遗忘,最终被锈海无情吞噬、同化的港口废墟。
“这里……暂时安全了吗?”薇尔娜不确定地低语,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她的目光如同受惊的小鹿,警惕而快速地扫视着仓库内部。
巨大的空间里堆满了腐烂发黑的木质板条箱、锈迹斑斑甚至扭曲变形的集装箱残骸、以及如同巨人废弃玩具般散落各处的起重机钢铁骨架和巨大抓斗,这些杂物构成了无数阴暗的角落和视觉死角,足以隐藏任何未知的危险。
“安全?”江泠蘭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抬手指向仓库外那片令人不安的暗红色海洋,以及更远处一些在低空盘旋的、形似巨型蝠鲼、拖着长长生物荧光尾迹的不明阴影,“我看这鬼地方比下面那个铁罐头更像是个开放式坟场。而且,我们现在算是彻底他妈的迷路了,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确实,她们失去了所有熟悉的参照物,唯一的线索就是日志上那个冰冷的名称——“旧港”,以及眼前这片望不到尽头、充满了无形恶意与未知威胁的锈海。
薇尔娜靠在一个相对完整、锈蚀稍轻的集装箱旁,疲惫地滑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本厚重的“守钥人”日志,借着外界灰败的天光,迫切地希望能从中找到更多关于“旧港”的线索或地图。
江泠蘭则主动承担起警戒的职责,她如同灵巧的猫科动物,几个起落便无声地跃上一个位置较高的集装箱顶部,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遍遍仔细地扫视着仓库内外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
然而,日志中关于“旧港”的记载少得可怜,仅有只言片语提到这里是“荆棘之心”哨站建立之前就已存在、并早已废弃多年的前文明重要港口之一,同时也是当初部分核心研究员和那至关重要的“钥匙”撤离时,可能使用的备用出口之一。
除此之外,再无更多有价值的线索,没有地图,没有方位指示,没有资源标记。
希望的光芒,似乎再次变得微弱而渺茫,如同风中残烛。
就在这时,站在高处的江泠蘭突然猛地压低身形,用几乎只有气音的声音警示道:“下面……有动静。是人。”
薇尔娜心中一紧,立刻合上日志,迅速而无声地站起身,体内残存的力量下意识地开始流转。
江泠蘭如同鬼魅般从集装箱顶滑落,对薇尔娜做了一个“跟上,保持安静”的手势。两人借助地面上堆积如山的废弃物的阴影作为掩护,猫着腰,悄无声息地向着仓库更深处、靠近那片暗红色海岸线的方向潜行。
在仓库一个相对背风、结构也稍显完好的角落里,她们看到了江泠蘭所发现的“人”。
那是一个……苍老到几乎与周围的锈蚀和腐朽融为一体的流浪者。他如同一个被遗弃的破旧包裹,蜷缩在一个用脏污不堪的厚重帆布、断裂的浮木以及一些扭曲的金属片勉强搭成的、摇摇欲坠的简陋窝棚里。
身上裹着一层又一层看不出原色、沾满了凝固油污和暗红色锈迹的衣物,脸上布满了刀刻般深邃的皱纹与厚厚的污垢,唯有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在仓库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与其衰败躯壳截然不同的、异常清醒、冷静甚至带着几分锐利的光芒。
老人对于她们的悄然靠近似乎并不感到意外,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改变一下,只是用那双洞悉世事的锐利眼眸,平静地、带着审视意味地打量着她们,目光尤其在薇尔娜手中那本古朴的日志和依旧散发着微弱乌光的黑色晶体上,停留了格外长的时间。
“从下面……‘荆棘之心’那个铁棺材里爬出来的?”老人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片生锈的铁皮在相互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海浪背景音的清晰度。
薇尔娜和江泠蘭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惊讶与瞬间飙升的警惕。这个人不仅知道“荆棘之心”的存在,甚至似乎对有人会从那个废弃哨站的紧急通道出来,有所预料?
“你是什么人?”江泠蘭上前半步,用身体将薇尔娜更严密地挡在身后,手已经按在了那覆盖冰晶的断刃柄上,语气冰冷如霜,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
老人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几乎掉光了牙齿的、难以形容是嘲讽还是悲凉的古怪表情。“呵……‘守钥人’……最终还是失败了,对吧?我早就说过……那群只知道埋头在数据和仪器里的书呆子,什么也守不住……什么都守不住……”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枚黑色晶体上,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穿越漫长时光的怀念,又像是看透一切的淡淡嘲弄。
“你们拿着这可怜的‘备份’,千辛万苦跑到这‘旧港’来……是想找条离开这片死亡之海的路?还是……不死心,想去找当年被那群‘撤离者’带走的东西?”
这句话,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猛然在薇尔娜的脑海中炸响!
他知道“备份”的存在!他知道真正的“钥匙”被带走了!他甚至可能……知道“钥匙”究竟是什么,或者,它被带去了何方!
“你……你知道‘钥匙’在哪里?”薇尔娜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因急切而微微颤抖,忽略了江泠蘭警告的眼神。
老人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再次聚焦在薇尔娜脸上,仔细地审视着她,又瞥了一眼她身旁杀气内敛却如出鞘利刃般的江泠蘭,以及她们身上那无法掩饰的战斗痕迹与疲惫。
“知道怎样?不知道又怎样?”老人慢悠悠地反问道,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近乎冷酷的漠然,“锈海无边无际,吞噬着一切。‘审判官’的耳目和利爪,也比你们想象的更长、更锋利。你们自身都如同暴风雨中的小舟,随时可能倾覆,还妄想着去找那把……可能早已不存在于世的‘钥匙’?”
“那不是普通的钥匙!”薇尔娜激动地纠正,她高高举起手中的日志和晶体,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信仰与武器,“这是希望!是‘荆棘之心’的先驱者们用生命留下的、对抗‘锈蚀’、理解这个世界为何会变成这样的最后希望!我们需要它!这个世界需要它!”
老人陷入了沉默,不再言语,只是用那双仿佛能看穿时光与灵魂的锐利眼眸,久久地、深深地凝视着薇尔娜,仿佛在衡量她话语中的决心与重量。仓库外,暗红色的海浪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拍打着岸边的残骸,那单调而压抑的呜咽声,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老人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再次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承载着沉重的过往:
“希望……很多很多年前,也有人……像你们一样,带着所谓的‘希望’来到这里,然后……”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晦暗。
“……就再也没有能够离开。”
他抬起一只枯瘦如柴、布满老人斑和污垢的手,用那颤抖的、指甲破裂的手指,指向仓库外那片无边无际的、暗红色死亡之海的某个特定方向。那里的海面上,隐约可见更多、更密集的船舶残骸阴影,如同一片水上的乱葬岗。
“如果你们执意要追寻答案,不肯回头……那就去‘沉船之冢’吧。那里……埋葬着最多往昔的辉煌与秘密,也同时……隐藏着这片锈海最深的绝望与疯狂。”
“至于你们能不能在那里找到你们想要的东西……或者,找到的会不会是你们无法承受的真相……”
老人收回手指,重新蜷缩回他那破烂的窝棚深处,声音逐渐低不可闻,仿佛瞬间耗尽了所有力气,化作了一尊没有生命迹象的、与周围腐朽环境融为一体的沉默雕塑。
“……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沉船之冢。又一个光是名字就充满了不祥与死亡气息的目的地。
薇尔娜和江泠蘭沉默地站在仓库阴冷的阴影中,望着外面那片吞噬一切的、暗红色的死亡之海,以及老人所指的那个被更多沉船阴影笼罩的方向。
前路依旧被浓雾笼罩,危机四伏,吉凶未卜。但至少,她们得到了一个明确的方向。
一个指向更多被埋葬的秘密,也可能……最终指向她们一直追寻的、关于这个世界残酷真相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