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话语如同最后一片拼图,将零散的线索——“钥匙”、“撤离者”、“沉船之冢”——强行串联成一条清晰而危险的道路。
仓库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锈海外围那永恒的海浪呜咽,如同为这条道路吟唱的、单调而绝望的送葬曲。
江泠蘭率先打破了沉默。她并未完全相信那个来历不明的老人,锐利的目光依旧如同扫描仪般审视着对方蜷缩的窝棚,以及周围每一个可能藏匿陷阱的阴影角落。
“‘沉船之冢’……”她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语气里没有丝毫畏惧,只有纯粹的、对未知风险的评估,“听起来就是个有去无回的鬼地方。怎么去?游过去吗?”
她的质疑合情合理。放眼望去,旧港沿岸除了破碎的残骸和粘稠的暗红色海水,看不到任何可供航行的船只。
那暗红色的海水本身就如同活物,散发着不祥的气息,没人知道直接接触它会有什么后果。
薇尔娜紧握着手中的日志和晶体,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老人的指引是她绝望中抓住的唯一稻草,但江泠蘭的警惕同样至关重要。
她深吸了一口充满铁锈与腐败气息的空气,试图让混乱的思绪平复下来。“他既然指了方向,或许……这里有办法过去?”她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目光再次投向窝棚深处那如同雕塑般的老人。
就在这时,那如同凝固般的老人,枯瘦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指向了仓库另一个更加阴暗、堆满了如同小山般腐烂渔网和巨型贝壳残骸的角落。
没有言语,但这细微的动作本身就是一个明确的信号。
江泠蘭眼神一凛,对薇尔娜使了个“保持距离,原地警戒”的眼色,自己则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摸向那个角落。她手中的断刃已然覆盖上一层薄而锋利的寒霜,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袭击。
预想中的危险并未出现。当江泠蘭用断刃小心翼翼地挑开那些散发着浓烈腥臭味的腐烂渔网和破碎的贝壳后,隐藏在下面的东西,让见多识广的她也微微怔了一下。
那不是常规意义上的船。
那是一艘……极其古怪的“船”。它的主体,似乎是由某种巨大生物——可能是锈海特有、体型远超寻常的巨蟹——的完整甲壳改造而成。
甲壳呈现出一种深沉的、仿佛饱经风霜的暗褐色,表面布满了各种附生的、早已死去的藤壶和贝类,以及纵横交错的、被某种力量粗糙修补过的裂痕。
在这生物甲壳的两侧和尾部,则粗暴地焊接、铆接着一些显然是来自不同时代、不同船只的金属部件——扭曲的蒸汽管道、锈蚀的螺旋桨叶、甚至还有半截类似潜水艇瞭望塔的结构,所有这些都以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拼接在一起,构成一个既原始又带着诡异朋克风格的混合体。
这艘“船”体积不大,仅能勉强容纳两三人,静静地半埋在垃圾和淤泥中,像一头在巢穴中沉睡的、丑陋而危险的锈海怪兽。
“这是……什么?”薇尔娜也跟了过来,看到这艘怪船,忍不住低声惊呼。这完全超出了她对“船只”的认知。
窝棚里传来老人沙哑而断续的声音,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要耗费他巨大的力气:“‘蟹壳舟’……旧港……唯一还能在……那片‘血水’里……浮起来的东西……用它……去‘沉船之冢’……或者……留下来……变成这港口……新的装饰……”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宿命般的冰冷。
江泠蘭绕着这艘“蟹壳舟”仔细检查了一圈。虽然其外观丑陋怪异,但主体结构看起来异常坚固,那些生物甲壳与金属部件的连接处虽然粗糙,却异常牢靠,显然经过了特殊处理,能够抵御锈海海水的侵蚀。
舟内空间狭小,没有任何动力装置,只有两根看起来像是用某种巨大鱼类肋骨打磨而成的长桨。
“没有动力,靠人力划过去?”江泠蘭皱眉,看向外面那片望不到边际的暗红色海洋,“这要划到什么时候?而且,目标太明显了。”
“锈海……不喜……‘过于吵闹’的东西……”老人断断续续地解释,声音愈发微弱,“安静……是唯一的……护身符……至于时间……‘冢’就在……旧港的……阴影里……不远……但……路很‘深’……”
这句话意味深长。“阴影里”、“不远但路很深”,暗示着“沉船之冢”并非单纯地理上的遥远,可能还涉及空间或感知上的异常。
薇尔娜与江泠蘭再次对视。她们没有更好的选择。留在这里,要么被困死,要么迟早会被追踪而来的净穹部队发现。这艘怪船和老人的指引,是唯一看似可行的路径。
“怎么启动它?”江泠蘭直接问道,不再纠结于这艘船的外观和原理。
老人没有回答,只是再次蜷缩了一下身体,仿佛已经沉沉睡去,或者彻底失去了交谈的兴趣。他的沉默,似乎在说:方法已经给出,剩下的,是生是死,都与他人无关。
江泠蘭啐了一口,不再理会那老人。她示意薇尔娜帮忙,两人合力,费了些力气才将这艘沉重的“蟹壳舟”从垃圾堆里彻底拖出来,推到了仓库边缘,那片暗红色海水与破碎海岸线交接的地方。
粘稠的、带着诡异温度的锈海海水舔舐着怪船的底部,它果然稳稳地浮在了水面上,那生物甲壳似乎天然对这片死亡之水有着独特的抗性。
薇尔娜最后看了一眼仓库深处那个沉默的窝棚,将老人的形象与“旧港”这个名字一同深深印入脑海。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抱着日志和晶体,小心翼翼地踏入了摇晃的蟹壳舟内,在狭窄的船舱里固定好自己。
江泠蘭紧随其后,轻盈地跃上船尾,抓起了那对巨大的骨桨。
她回头望了一眼来时的方向——那个通往“荆棘之心”的管道出口早已隐没在废墟之后,艾莉依旧下落不明。她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而坚定,将所有情绪压入心底。
“坐稳了。”她低喝一声,骨桨深深插入暗红色的海水中,用力一划!
蟹壳舟发出一阵轻微的、仿佛生物摩擦般的吱嘎声,异常平稳地、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那片无边无际的、如同稀释血液般的暗红色海洋,向着老人所指的、那片沉船阴影更加密集的方向驶去。
锈海的海面出乎意料的“平静”,没有大的风浪,只有一种粘滞的、仿佛具有生命般的缓慢涌动。
舟身行过,留下的涟漪也很快被那浓稠的海水抚平,仿佛不愿留下任何痕迹。空气中弥漫的腥锈味更加浓重,几乎凝成实质,压迫着人的呼吸。
薇尔娜紧握着那枚黑色晶体,它能感受到舟身下方那庞大、混乱而充满侵蚀性的锈蚀异能场。
这股力量与低语回廊的生态能量截然不同,更加狂暴、无序,带着一种要将一切拉入永恒腐朽的恶意。
她尝试着像在低语回廊那样,微微释放出一丝“绿神之息”的调和力量,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
瞬间,以蟹壳舟为中心,周围一小片暗红色的海水,颜色似乎微妙地变浅了一丝,那粘滞的涌动也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
但紧接着,一股更加强大的、带着明显排斥和敌意的能量从深海深处隐隐传来,让她心头一悸,立刻收敛了力量。
“别乱来。”江泠蘭头也不回,一边沉稳地划着桨,一边冷声警告,“这鬼地方很‘敏感’。”
薇尔娜点了点头,不敢再轻易尝试。她将目光投向远方,那些如同墓碑般林立的沉船残骸,在铅灰色天空和暗红色海水的映衬下,轮廓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巨大、扭曲。
它们不仅仅是沉没的船只,许多已经与海底增生出来的、某种暗红色的、如同珊瑚或铁锈结核般的怪异结构生长在一起,形成了一片巨大、诡异、如同水下魔域般的森林。
那里,就是“沉船之冢”。
而她们这艘渺小的、如同虫豸般的蟹壳舟,正坚定不移地,驶向这片吞噬了无数往昔辉煌的死亡墓园。
在她们身后,旧港仓库的阴影里,那如同雕塑般的老人,不知何时再次睁开了眼睛。
他凝视着那艘逐渐被锈海迷雾与沉船阴影吞没的小舟,深陷的眼窝中,那锐利的光芒微微闪烁了一下,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混合着复杂情绪的叹息,消散在潮湿咸腥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