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壳舟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沉船之冢那无形的边界。
空气在这里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所禁锢,连旧港那永恒背景音般的、海浪拍岸的疲惫呜咽,也变得遥远而模糊,最终被一种更深沉、更粘稠、更绝对的死寂所彻底取代。
这并非宁静祥和的寂静,而是万物凋零、生机断绝后留下的、沉重得足以压垮灵魂的终极死寂,是无数钢铁巨兽在此集体咽下最后一口气后,共同呼出的、充满了铁锈与绝望的冰冷叹息。
首先袭来的是气味上的剧变。
旧港那尚且混杂着海腥与复杂腐朽的气味,在这里被提纯、浓缩成了一种更加具有侵略性的混合物——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咸腥、仿佛能灼伤鼻腔黏膜的尖锐铁锈味,以及一种难以用言语精确描述的、如同万年深海淤泥混合了高强度金属电解液后产生的、带着诡异甜腻感的金属腥甜气息。
每一次呼吸,都感觉像是将无数细小的、带有腐蚀性的冰针吸入肺中,带来隐隐的刺痛与窒息感。
紧接着,是视觉上带来的、近乎毁灭性的冲击。近距离直面这些沉船的残骸,其震撼程度远远超过了在旧港仓库豁口处的远眺。
它们不再是海平面上模糊而悲凉的剪影,而是化为了具体而微、触手可及的、倾颓的文明墓碑,每一道伤痕都在无声地嘶吼。
一艘庞大的、锈迹斑斑的船体上,还能艰难地辨认出“远星号”字样的前文明大型货轮,如同被天神用无形的巨斧悍然劈开,断成两截,狰狞的断裂处伸出无数扭曲、如同被强行扯断的神经与血管般的钢筋。
在其旁边,侧躺着一艘流线型完美、装甲光滑、带有明显旧世巅峰科技特征的军用舰只,然而那引以为傲的坚固外壳上,却布满了巨大的、边缘不规则、仿佛被某种来自深海的恐怖巨兽用利爪生生撕裂的可怕创口。
视线投向更远处,一艘锈蚀得几乎与周围暗红色珊瑚礁和增生结构完全融为一体的巨型油轮,其巨大的、如同烟囱般的结构歪斜地指向那片永远灰暗的天空,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巨人对命运发出的、无声而绝望的最终诘问。
而所有这些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钢铁残骸,无一例外,都被一种暗红色的、质地介于金属氧化层和某种未知生物角质之间的奇异物质所覆盖、包裹、甚至相互连接,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藤蔓或真菌菌丝,在这片死亡水域中蔓延、攀附,共同构成了这片巨大、诡异而令人不安的“水下墓林”。
这些暗红色物质并非完全静止,它们以一种极其缓慢、近乎凝滞的节奏微微搏动着,仿佛承载着某种沉睡的、混沌而庞大的集体生命。
“这鬼地方……待久了感觉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寒气。”江泠蘭停止了划动骨桨,让蟹壳舟凭借惯性在这片死水般的海域中缓缓漂浮。
她的声音被压得极低,然而在这片连水流声都近乎消失的绝对寂静中,却显得异常清晰,甚至带着回音。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断刃,覆盖其上的那层瑰丽冰晶,似乎也因为这环境中无处不在的、带着强烈侵蚀与污染特性的异能场的影响,而显得光芒比平时要黯淡、凝滞些许。
薇尔娜紧抿着嘴唇,没有回应。她手中紧握的黑色晶体正持续散发着稳定的乌光,如同黑暗中的信标。
但除此之外,她体内那源于“绿神之息”的生命本源力量,正与周围这片充斥着死亡与毁灭的环境,产生着一种极其不适的、被动的共鸣。
那绝非舒适的体验,更像是有无数充满了恶意、怨恨、恐惧与悲伤的亡灵低语,如同冰冷的海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试图渗透、侵蚀她的意识。她能模糊地“听”到这些沉船残骸深处,所封存的前文明末日降临时的极致恐慌与绝望。
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无处不在的暗红色“锈蚀”物质内部,所蕴含的、混沌、狂暴且充满了排他性的庞大能量流。
“指引在那边。”薇尔娜忽然抬起手,指向一个特定的方位。在两艘堆叠在一起的豪华客轮与狰狞军舰的残骸缝隙之间,有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被更多蠕动增生的暗红色结构半掩着的狭窄缺口,海水在那里形成一个向内缓慢旋转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弱涡流。
而就在她指向那个方向的瞬间,手中的黑色晶体散发出的乌光,似乎微不可察地、但确实地增强了一丝。
“感觉像是自己主动钻进了某种远古海怪的消化食道里。”江泠蘭低声评价了一句,语气带着她特有的、用粗粝包裹真实的风格。但她的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疑与犹豫。
她灵活地调整着手中的骨桨,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舵手,精准而稳定地操控着脆弱的蟹壳舟,如同一条滑腻的游鱼,悄无声息地、小心翼翼地滑向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暗入口。
在穿过那狭窄入口的刹那,周围的光线骤然暗淡下来,仿佛瞬间从黄昏步入了深夜。
上方是被各种交错纵横的船体残骸和厚重暗红色增生结构严密遮蔽的、斑驳陆离的灰暗天光,这些光线艰难地穿透层层阻碍,只能勉强在下方一片有限的水域中投下支离破碎、摇曳不定的光斑。
两侧,是巍峨耸立、如同深渊峡谷两侧峭壁般的巨大船体残骸,其上覆盖的暗红色物质如同活物的血管与神经束般虬结盘绕,狰狞可怖。
偶尔,还能在锈层缝隙中,看到一些被彻底包裹、嵌合其中的、早已彻底白骨化的船员遗骸,它们保持着生命最后一刻挣扎、呼救或绝望蜷缩的姿态,成为了这钢铁墓园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装饰,无声却震耳欲聋地诉说着末日降临时的惨烈。
水道在这里变得错综复杂,如同一个巨大的、天然的迷宫。蟹壳舟在近乎绝对的寂静中缓缓前行,只有船底摩擦粘稠海水时发出的、极其轻微的汩汩声,反而更加凸显了环境的死寂。
薇尔娜紧闭着双眼,将全部心神沉入感应之中,全力捕捉着手中晶体传来的那一丝微弱的、却坚定不移的指引,同时感知着周围庞大异能场中那些细微的能量流向与危险节点。
“向左偏转……速度再慢一点……正前方水下有能量淤积,绕过去……”她如同梦呓般,断断续续地发出精准的指令。江泠蘭则如同最忠诚可靠的执行者,将她的每一句话都化为精确的动作,同时,她那如同猎鹰般锐利的目光,不断扫视着周围看似平静的水面与阴影,警惕着任何一丝可能出现的异常动静。
突然,薇尔娜猛地睁开了眼睛,低呼一声:“停!有东西!”
江泠蘭反应快如闪电,瞬间用骨桨抵住一侧的船体残骸,强行稳住了前冲的舟身。就在蟹壳舟舟首前方不足五米的水下,一片巨大的、如同幽灵渔网般铺开的、半透明的暗影,正以一种缓慢而诡异的节奏缓缓漂过。
那是由高度凝聚的、带着强烈精神污染与能量侵蚀特性的锈蚀异能,自行汇聚构成的、无形的能量陷阱。
它无声无息,没有任何物理征兆,若非薇尔娜提前感知到那片区域能量的异常聚集与扭曲,蟹壳舟一旦懵懂闯入,恐怕瞬间就会被那混乱的能量流撕碎、或者被其中蕴含的精神污染直接摧毁神智。
“这鬼地方,连‘水’和‘空气’里都淬着毒,藏着看不见的刀子。”江泠蘭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她们调整方向,继续小心翼翼地深入这片死亡迷宫。随着不断前行,周围的残骸风格开始出现明显的变化,其年代似乎变得更加久远,有些船体的设计甚至带着工业革命早期的粗犷烙印,它们沉没于此的岁月,显然比外围的那些残骸要漫长得多。
而覆盖在它们之上的暗红色增生结构,也显得更加厚重、古老,其搏动的频率缓慢得如同沉睡巨人的心跳,但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一种更深沉、更原始、更令人灵魂战栗的恐怖力量感。
终于,在小心翼翼地穿过一条由一艘巨大邮轮那如同史前巨兽肋骨般的龙骨所形成的、极其狭窄压抑的天然拱门通道后,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相对开阔的圆形水域,仿佛是整个沉船之冢迷宫的“中心广场”。然而,在这广场的中央,巍然矗立的,并非预想中体积最庞大、最壮观的那艘沉船之王,而是一个极其突兀的、与周围所有腐朽、死亡环境都显得格格不入的、充满未来感的人造结构!
那是一个巨大的、通体由某种哑光黑色、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未知合金建造而成的倒金字塔形建筑。
它并非像其他残骸那样沉没在水底或搁浅在礁石上,而是诡异地、违背常理地悬浮在暗红色的海面之上数米的高度,建筑的底部与下方那污浊的海水保持着一段清晰而绝对的、仿佛被无形力场隔开的距离,透露出一种对这片死亡之海赤裸裸的“不屑”与“隔绝”。
建筑的表面光滑如最极致的黑曜石镜面,看不到任何焊接的接缝、铆钉或者常规的入口设计,只有无数极其复杂、精密、如同活物般不断流动、变幻、重组着的幽蓝色能量纹路,在其漆黑的表面之下无声地奔腾流转,散发出一种冰冷、绝对理性、与周围腐朽混沌环境形成毁灭性对比的、超越时代的科技感。
这座倒金字塔,就那样静静地、亘古不变般地悬浮在墓园的中心,仿佛一位来自异次元的冷漠神祇,既像是这片死亡领域的终极纪念碑,又像是一只毫无感情的、永恒监视着此地一切生灭的、巨大而诡异的眼睛。
蟹壳舟在距离倒金字塔尚有余百米的位置缓缓停了下来。无需言语交流,无论是薇尔娜手中那震颤不已、乌光大盛的晶体,还是她自身那清晰无比的直觉感应,都明确无误地指向那个方向——那里,就是所有指引的最终交汇点,是她们此行的目的地,或者说,是通往下一个更加深邃谜团的……起点。
“这东西……不对劲。”江泠蘭眯起眼睛,如同打量猎物般仔细审视着那悬浮的黑色金字塔,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我钻过的废墟比你见过的活人都多,各种前文明的玩意儿都见过,但这种……纯粹、冰冷、像是从别的世界直接扔过来的风格,是头一回。”
薇尔娜手中的黑色晶体,此刻正发出前所未有的、稳定而强烈的乌光,甚至传来了清晰的、低频率的震颤感,仿佛在与远处那座倒金字塔内部某个同源的存在,产生着强烈而急切的共鸣。
“日志里……‘守钥人’的记录中,从未提到过沉船之冢里有这样的东西……”薇尔娜喃喃自语,心中被巨大的震撼与更深的疑惑所填满。
那被带走的“钥匙”,会藏在这座明显不属于“荆棘之心”科技体系,甚至可能完全超越了已知前文明理解范畴的结构内部吗?这个如同天外来客般悬浮于此的黑色金字塔,究竟是什么?是谁建造了它?目的又是什么?
就在两人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那神秘而诡异的悬浮金字塔所牢牢吸引,试图从中找出些许线索或破绽时,她们丝毫没有察觉到——在她们身后那片由沉船峭壁构成的、深邃的阴影之中,一双……或者说,是无数双冰冷的、没有丝毫生命温度的、非人的“视线”,正悄无声息地、同时睁开,如同最精准的锁定系统,牢牢地聚焦在了她们这艘胆敢闯入这片终极寂静墓园的、渺小而不自知的不速之客身上。
原本平静无波的水面上,一丝丝极其微弱、却明显不同于自然海浪涌动规律的诡异涟漪,正从四面八方的黑暗角落里,悄然无声地生成,并向着她们所在的蟹壳舟,如同合拢的死亡之网般,缓缓扩散、包围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