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暗流与注视
辰光正好，天朗气清，偌大的演武广场上，人声鼎沸，灵光四射，端得是一派仙家盛景。
林砚身姿挺拔如松，稳稳立在自家师尊苏九璃那宽大华贵的玉椅侧后方。他面上波澜不惊，目光沉静地扫视着下方数十个石台上正在进行的激烈斗法。与他周围一些年轻弟子或兴奋、或紧张的神色不同，他的眼神里没有狂热，只有一种近乎冷冽的审视。
这份远超其筑基初期修为应有的镇定，与其说是从容，不如说是一种基于绝对理性评估后的严肃。他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与台下这些至少是练气中后期，乃至筑基期的同门之间，存在着何等巨大的实力鸿沟。
那呼啸的剑光，足以轻易撕裂他见过的任何现代合金；那爆裂的火球，其中蕴含的能量远超常规爆炸物；那看似柔韧的水幕、厚重的土墙，其防御强度更是匪夷所思。更不用说那些身法迅捷如电，在空中留下道道残影的身影，其速度与灵活性，完全超出了他原本世界的物理常识。
“纯粹的破坏力，强度惊人……”
“防御术法的能量结构稳定性极高，远超常规材料极限……”
“移动速度、反应神经，都达到了非人的层次……”
一个个冷静的分析结论在他脑海中成型。这不是兴奋，而是一种沉重的认知。在这个世界，个体所能掌握的力量，是如此的可怖。他引以为傲的知识和逻辑，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昨夜与师尊演算星辰的些许成就感，在此刻面对这赤裸裸的、属于修仙界的暴力美学时，被冲刷得七零八落。他必须更谨慎，更努力，才能真正在这里立足，而非永远依赖师尊的庇护。
他这副与周遭火热气氛格格不入的、近乎旁观者记录数据般的冷静（或者说疏离）姿态，自然是落入了不少有心人的眼中。
观礼台中央区域附近，那位一身玄色剑袍，气息凌厉如万载寒冰的玄矶道长，其冰冷的目光再一次似有若无地扫过苏九璃这边，最终定格在林砚身上一瞬。他那如同石刻般的冷峻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但心底却掠过一丝考量。此子修为低微，根基浅薄是事实，但这份面对远超自身层次的力量展示时所表现出来的，并非畏惧或向往，而是一种……近乎漠然的观察？这份心性，倒确实异于常人，只是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另有依仗。
"苏长老这位高徒，"玄矶道长的声音响起，不高不低，却带着金石摩擦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旁边几位长老耳中，"定性颇佳。"这话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能让他主动开口，已是不易。
坐在他身旁，一直笑眯眯如同凡间慈祥老奶奶般的云漱婆婆，闻言慢悠悠地接过了话头，手中那柄碧玉拂尘的尘尾轻轻晃了晃："是极是极，心性沉静，不为外物所动，倒是难得。唉，说起来，苏妹妹修行两千余载，这份沉淀下来的气度，当真不是我等能及的。"她这话听着像是纯粹的夸赞，语气温和得能滴出水来。
然而，端坐在玉椅上的苏九璃，那半阖着的、仿佛对一切都漫不经心的赤金色眼眸，在听到"两千余载"这几个字时，几不可察地暗淡了一瞬。那并非不悦，而是一种极深极沉的、被强行压在雍容外表下的悲伤。
两千岁……
这轻飘飘的数字，像一根无形的针，刺破了她精心维持的表象。哪里是两千岁？她苏九璃，九尾天狐血脉的传承者，真实的骨龄不过二百九十又五。这虚报的年纪，是她不得已的伪装，是保护自己的甲胄。因为她没有族群可以依靠，没有长辈可以庇护。她的族人都死了，死于魔道和正道修士的贪婪，只剩下她一个，怀揣着血脉与那份不能让外人知道的奇遇，挣扎求生，一路跌跌撞撞修至化神。
若让人知道她真实年纪便有如此修为，怀璧其罪，那些觊觎九尾天狐血脉、或是好奇她身上机缘的各方势力，恐怕会如嗅到血腥的鲨鱼般蜂拥而至。
她只能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活了足够久、久到让人忌惮、久到让人觉得难以揣度、从而不敢轻易招惹的"老怪物"。这虚假的年岁，是她用来自保的孤独堡垒，每一句旁人的提及，都像是在提醒她，这座堡垒是何等冰冷，而她置身其中的孤独，是何等彻骨。
她身后那九条铺散开的、蓬松柔软的雪白狐尾，其中一条的尾尖，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像是想要寻求一丝温暖，却又很快无力地松开，恢复成原本优雅却疏离的姿态。
其他几位元婴期的峰主、长老，虽然不敢像两位化神长老这般直接出声，但彼此间神念的交流却是一刻也没停过。
"此子定力确实不凡，只是不知这份'静'，是源于无知，还是源于某种底气？"
"苏长老眼光独到，想必此子必有特异之处，非我等所能窥见。"
"且看吧，是龙是虫，终有分明之时。"
苏九璃对周遭这些或明或暗的打量与议论，仿佛浑然未觉，只是那半阖的眼眸，似乎比之前更沉静了几分，像是将所有的情绪都沉入了一片古老的冰湖。只有站在她身后，与她气机隐隐相连的林砚，能隐约感觉到，以她为中心，方圆数丈内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加"凝滞"了，一种无形的、带着凛然威压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寂寥气息的力场悄然张开，将所有不怀好意的窥探和神念都无声无息地挡在了外面。
恰在此时，下方一处编号为"甲三"的石台上，战况陡然升级！一名主修锐金剑诀的筑基中期弟子，猛地长啸一声，周身灵力沸腾，人剑合一，化作一道长达数丈、凝练无比的金色惊虹，以一股决绝无回、撕裂一切的气势，悍然冲向对手！剑虹所过之处，空气被强行排开，发出尖锐的音爆，连石台周围的防护光罩都剧烈地波动起来！
这一剑，已然触摸到了筑基后期门槛的威力，引得台下无数弟子屏息。
然而，就在这石破天惊的一剑，与对手仓促间布下的、层层叠叠的湛蓝色水幕防御猛烈对撞，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与刺眼光芒的刹那——
林砚的脑海中，并非被这力量所震撼，反而因为这极致能量与极致防御的猛烈碰撞，那清晰可辨的力与反作用力的对抗，触发了一个冷静的思考。这个世界个体力量如此强大，那么承载这一切的"世界"本身，其根基又该如何认知？如何度量？
林砚收敛心神，面容依旧沉静。他谨慎地凝聚神识，如同操作精密的仪器，触碰到了前方那道清冷而强大，此刻却似乎萦绕着淡淡孤寂的意识。
"师尊。"他的传音平稳，不带丝毫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个实验方案，"关于认知这块星球的根本，弟子想到两种或许可行的测量思路。可以先从周长入手，再考虑质量。"
苏九璃敲击扶手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顿住了。一道凝练如冰、带着询问意味的神念无声传回。
"其一，测量周长。"林砚的神念传递清晰而条理，"在我故乡，一位名为马蒙的智者曾组织测量。他派遣队伍沿子午线南北行进，精确测量标志星辰高度角的变化，直至确认变化恰好一度。随后，精确丈量这两点间的南北向弧长。此弧长乘以三百六十，即为世界周长。"
他冷静地分析着关键："这个方法的核心在于两点：对角度变化的极致精确测量，以及对南北基线距离的极致精确丈量，路径需尽可能平直。师尊，以你之神识与对空间方位的把握，不知能否实现远超常人的精准测量？若能寻得合适路径，或许可以通过神识进行基准标定？"
不待苏九璃回应，他继续以同样平稳的语调提出第二个构想："其二，关于质量。需先测定万有引力常数G。在我故乡，科学家卡文迪许通过'扭秤实验'测得了这个值。"
他简述了实验原理：以细丝悬轻杆，两端置小球，用大质量球靠近，通过测量引力导致的微小扭转角，结合已知质量、距离、丝线扭转系数，反推G。
"这个实验难点在于对'微弱引力'的精确探测，需排除一切干扰，环境要求极高。"林砚客观地陈述困难，随即提出一种可能性，"然而，师尊神识强大，不知能否直接感知或量化两已知质量物体间的微弱引力相互作用？如果能绕过物理装置直接'读取'G值，则之后续结合测得的半径R与重力加速度g，根据公式 g = G * M / R²，就可求得世界质量M。"
（传音结束）
苏九璃依旧保持着慵懒倚靠的姿势，双眸微阖，仿佛林砚那一番关于丈量天地、称量乾坤的冷静陈述，与她午后小憩时听到的微风声并无不同。
然而，在她身后，那九条华美狐尾中，最边缘那条的雪白尾尖，微不可察地、幅度极小地绷紧了一瞬。
以步量天？以丝称世？！
马蒙的办法，需要宏大气魄与极致严谨。卡文迪许的实验，则需要深入微观，于纤毫中求根本。这两种方法，路径迥异，却都指向了对世界根本属性的冷酷解析与量化认知。
这完全超越了寻常的观测与感悟。这是一种试图将浩瀚天地纳入冰冷公式与数字框架的认知方式。与她所修之道，乃至此界主流修行理念，截然不同。然而，这条"歧路"上弥漫的理性光辉，那试图洞穿表象、直指规则核心的执着，让她的心，似乎找到了一丝奇异的锚点。
而一直将部分心神放在这边的玄矶道长，再次捕捉到了那一丝不寻常。林砚在下方那惊天对撞的瞬间，眼神并非被力量吸引，反而更加内敛，如同陷入了某种深沉的思考。紧接着，苏九璃那边气息极其隐晦的凝滞，印证了他的猜测。
这对师徒，在交流着某种非同寻常的内容。一个筑基弟子，能引动化神修士如此专注？玄矶道长古井无波的道心，对苏九璃这个神秘的徒弟，评价不由得又调高了几分。"此子……不凡。"
云漱婆婆脸上的笑容依旧深邃，碧玉拂尘尘尾灵光流转。"静水流深，然水下或有惊雷。苏妹妹此次，怕是带回了一个有趣的变数。"她心中默念，沉寂已久的好奇心，被悄然勾起。
第一轮的比试，就在这表面平静、内里思绪纷杂的氛围中，逐渐落下帷幕。林砚肃立于师尊身后，面容沉静。他知道，前路漫长，力量差距悬殊。但他所带来的，是另一种武器，另一种认知世界的方式。这条以理性丈量天地、解析法则的道路，注定崎岖，却已然在他冷静的思考与传音中，悄然启程。未来的挑战，他需以更严谨、更坚定的心态去面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