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青年,正是在大陆销声匿迹的勇者 —— 伊莱夏。
自从他得知没有办法返回地球之后,他就像是一台失去燃料的机器一般,仅靠本能驱使这具肉体活下去。
离开世界树后,伊莱夏才发现自己重生到这个世界十几年来,竟连一个能回的家都没有。他悲催地意识到:到头来,自己还是孑然一身。
“如果能选择死亡,那我将毫不犹豫。”
伊莱夏曾无数次这样想。
不过,这个可怜的勇者,连死亡的权利也被世界无情剥夺了 —— 他的能力「死亡回溯」,此刻将他的生命牢牢锁在了这个世界上。
这个能力 —— 或者说是诅咒,会在他死亡后,将他回溯至某个时刻。如果伊莱夏没持有任何有意义的物品,那么他就会回溯至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
那样的话,对于他而言毫无意义。
不仅要承受一次死亡时的极端痛苦,还要再在这个绝望的世界轮回一次。伊莱夏不会选择那样做。
但是 ——
他手中依旧握着最后一张底牌:回溯之后,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可以改变。
也就是说,只要伊莱夏想,他完全可以让一切从头开始,然后阻止勇者一行人封印魔王,如此,他就可以回到地球。
这一年以来,伊莱夏一直活在纠结与彷徨之间。
与艾泽他们共处十几年来,所积累下的情谊,不是伊莱夏说抛弃就能抛弃的。
表面上,伊莱夏冷漠、薄情,但实际上,他比任何人都害怕失去。冷漠不过是他自我保护的外壳。在这层厚重外壳之下,则是一颗跳动的、娇嫩的鲜活心脏。
更何况,伊莱夏比谁都清楚艾泽他们是怎样的人。
他们都是那种不达目的绝不放弃的类型。就算没有伊莱夏,他们三人也一样可以击败魔王,只是会更辛苦一些而已。
于是,他只能亲自出面,将曾经的伙伴一一杀掉,在他们没成长起来之前,结束他们的生命。唯有如此,伊莱夏才能改变魔王被永久封印的未来。
当这个计划在他脑海冒头之时,他就想狠狠给自己一巴掌。
“那可是自己珍贵的伙伴,是同自己出生入死十余载的战友、是自己曾存在过的证明啊…… 怎么能够……”
但……
“哥哥,我们离开吧,去一个没有烦恼的地方 ——「乐园」。”
小叶的声音至今深深烙印在他灵魂深处。那是给予了他「活下去」的意义的妹妹。只要仍有一线生机,伊莱夏无论如何都会尽全力争取。
从他为自己取下「伊莱夏」这个名字开始,他就发誓要让坠楼而死的小叶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但,如果让小叶回来的代价,是艾泽、是莉丝、是奈菈 —— 是自己曾在这个世界活过的证明,那样的话…… 他真的难以接受。
怀揣着极度矛盾的内心,伊莱夏选择回到卡斯托梅镇 —— 这个他来到此世的第一站,说是在这个世界的故乡也不为过。
虽然对这个地方并没有什么好的回忆,但除了卡斯托梅镇,伊莱夏真想不到自己该去哪里。
一路风餐露宿,他终于返回了卡斯托梅镇。与十多年前相比,卡斯托梅镇的变化简直可以用天翻地覆来形容。
他印象里只有曾经破落的小镇,而面对眼前这个人来人往、繁荣昌盛的大型商业市集,心中只有一股难以言表的陌生与失落。
“就连我曾生活过不到半年的镇子,都已经沾我的光,发展得欣欣向荣,而只有我,仍旧一无所有。”
看来,这个该死的世界和地球臭味相投,公平什么的,从来都不存在。
“操蛋,真是操蛋。我他妈的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
伊莱夏动用魔法,将自己的容貌稍稍改变。他不想再被人认出是那个勇者了。他现在只想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活下去。
刚好手头还有一些积蓄,于是,他在卡斯托梅镇外围的小乡村里购置了一块土地、一间屋子,平时就种些蔬菜瓜果,这一晃,就是半年。
今天,伊莱夏发现家中许多生活用品都耗尽了。他这才来到市集,准备采购些必需品,便偶遇了那位神秘的少女占卜师。
很意外。竟然在这种偏远的边境小镇,也能遇到拥有「真视」能力的占卜师。这种人才,不应该前往更广阔的天地大展鸿图才是吗?就比如王城洛斯托。
所谓「真视」,乃此世诸多魔法其中之一。相较于基础的魔法,「真视」不依赖于实际存在的任何一种元素,而是以无法观测的时间为根基成立的。
掌握「真视」的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预见未来或窥探他人的过去。本质上,都是对时间线的体悟。
更深层次的原理,伊莱夏就不得而知了。他从书籍当中了解的知识仅限于此。
而且,他也没兴趣深究魔法的本质。
在他看来,魔法太复杂,太晦涩了。实在是懒得学习。除了几种对生活很实用的 —— 诸如点火、易容的魔法,其他的,伊莱夏一概不知。
更何况他的魔法天赋奇差,就算想学也没那个资本。
不过,他对魔法的种类却了解颇深。这完全要归功于勇者小队当中的玛吉特莉丝。莉丝是大陆上首屈一指的魔导师,跟着她旅行那么多年,就算没专门学习,长期耳濡目染下,自然就记住了许多有关魔法的知识。
不过那个拥有「真视」能力的占卜师并非重点。真正重要的,是占卜师对自己的开导。她巧妙地通过三次抛硬币,让自己看清了潜意识里早就做出的决定。
“所以…… 我早就有选择了。我还是选择了小叶,而舍弃了曾并肩战斗的同伴们。我……”
“既然已经做出抉择,那就遵循内心的想法,无论你要因此失去多少。”
少女最后的忠告。
无论要因此失去多少……
“失去的已经够多了。父母、小叶、安稳的生活、死亡的权利…… 或许,我早就麻木了吧。其实每失去一样东西,我照样能好好活着。更别说,我还能让小叶回到我身边。”
所以,这根本不是失去,而是等价交换了,对吧?
那…… 还犹豫什么呢?
伊莱夏顿感浑身一轻,那道悬于遥遥、来自良心的枷锁,一点一滴,如春日的残雪,冰消瓦解。
提着采购好的生活用品,伊莱夏顺手在市集口拦下一辆马车,告诉车夫目的地后,就朝着他目前隐居的乡村行去。
这些年来,卡斯托梅镇虽然有所发展,但诸如乡村道路这样的基础建设却没任何进步。
与十几年前一样,依旧是坑坑洼洼的土路,一下雨就会泥泞不堪、难以下足的土路。
坐在颠簸的马车里,伊莱夏不知为何,忽然回想起一些地球上的往事。
“沾了我的光的,看来只是些富商、官员而已。至于平民,反倒成了卡斯托梅镇发展的燃料。”
还真是两个一样烂到骨子里、一样臭味相投的世界啊。伊莱夏如是想到。
马车大约行驶了一个小时,终于赶到了自己居住的屋子前。
推门而入,一股阴湿的气味隐隐传来。
这些天是雨季,隔三差五就会下雨,而且有时能连绵一两周。虽说这样的细雨对农田中的作物有用,但对伊莱夏的房子来说并不友好。
只要下雨,伊莱夏家里就会散发出陈年木头发霉的气息。
廉价的房子就是这样,雨季潮湿,旱季干燥,夏热冬冷。不过,这条件对于早已习惯天作被、地作床的伊莱夏来说,已经算是豪宅了。
前几日刚下了一场大雨,所以湿气会比较重,应该晴上几天就能缓解不少。
伊莱夏放下采购来的生活用品,走到壁炉边,操起火钳,夹了几块劈好的干柴进去,随后摊开右手。
“呼啦。”
一团跃动的橙红火球升腾而起。火球从掌心脱出,缓缓飘落向壁炉之内。它周围扭曲的空气向外扩散,一点点将屋内的湿气驱逐。
这是伊莱夏掌握的为数不多的魔法之一,甚至不能称之为魔法。因为它仅仅是最基本的火元素掌控。只要是具有魔法天赋的人,六岁刚入学的小孩都能运用自如。
简单归简单,实用也是真的实用。平时生个火、点根烟之类的,就不用大费周章到处借火种了。
哦,顺带一提 —— 伊莱夏没有抽烟的习惯。在地球没有,在这个世界亦没有。原因很简单:他的父亲吸烟。现在只要一闻到烟味,他就会回忆起童年的诸多往事。所以,他不抽烟。
壁炉里的柴火噼哩啪啦地燃烧起来,火光充斥着这间本就不算宽敞的小屋。
久违的暖意。
伊莱夏搬来一张木椅,在窗边坐下。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田野。青葱之间,偶尔点缀着一道劳作村民的身影。
极远处的地平线外,连绵着平坦的远古森林。那里,距离帝国的边境就不远了,再往外走,就是森人(又称精灵族)的地界。
还真是优美的环境。没有纷扰,没有烦恼。
如果小叶也在的话,或许伊莱夏会考虑在此度过余生。
就这样,伊莱夏静静地望着窗外出神,时间一分一秒流淌过,不知不觉间,夕阳已逐渐西沉。
明天…… 会是怎样的?
伊莱夏脑中忽然冒出了这个念头。
就连他自己都惊讶于这毫无理由浮现的想法。
“我怎么…… 突然开始有了「期待」的情绪?明明…… 多少年都没有过了。”
的确。自从小叶坠楼而亡后,伊莱夏就再未有过任何一丝对未来的期待。哪怕来到这个世界,拥有了「死亡回溯」的能力,他也只有深深的无助与绝望。
但今天,名为「期待」的情绪无意间涌上心头。他开始期待还未到来的明天了。
“是因为我终于下定决心了吗?下定决心要舍弃一切 —— 挚友、良心、道德,是这样吗?”
伊莱夏想不明白。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明天会怎么样,不应该是自己说了才算吗?拥有支配命运的力量,完全可以为所欲为。只要有自己不满意的地方,就让一切重头再来,直到达到自己所期望的那个明天。
这个世界,对于其他人而言,是个满是危险与死亡的地狱,但对伊莱夏来说,这个世界更像是一个能无限读档的单机 RPG。只有自己能保留记忆、经验,而其他人不过只是剧情发展所必需的 NPC 罢了。
包括艾泽、莉丝、奈菈,一样是 NPC。所以,就算背叛,也并非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
伊莱夏清楚自己是在自我麻痹,但这是必需的。只有欺骗过了自己,才能毫无顾忌地杀死伙伴们。
“那…… 再等几天吧。过几天我就自杀,然后,从头再来。从此,我不再是勇者。”
下定决心要为了小叶杀死挚友的那一刻起,伊莱夏就不是勇者了。他身为勇者的一生,已经画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