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拉尔的房间走出来,老人很细心地转身将房间门关好,而后左手和右手分别按在伊莱夏、温图莎二人肩头,说道:「好了,多罗西这边暂时安顿好。我还有话想和你们说说,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随我到楼上坐坐吗?」
温图莎自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自己的父亲,其实是想找伊莱夏谈谈。
父亲先前才在向自己了解有关伊莱夏的情况,现在见到本人了,正好趁此机会多多了解一下他。
伊莱夏倒也无所谓,他也看出了老人的目的是自己。
「嗯。」 他答应了老人,「不过……」
老人向他递出一个询问的眼神。
「我和多罗西的武器装备还丢在镇子外的森林边缘,我要先去取回来。」
「当然没问题。温图莎,你也陪他一起吧。两个人的武备加起来应该挺重的。」
「哦,好。」 温图莎答应一声。
伊莱夏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想着:「真的有这个必要么…… 温图莎不像是有力气搬武备的那种人。」
但温图莎跟着也没什么,只要不添乱就行。
于是,两人一同往楼下走去。
「快去快回,路上小心啊!」 老人在后面招了招手,对离开的二人叮嘱道。
待得二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阶梯尽头,老人这才长长叹了口气。他用手按着眼角,脸上流露出一丝疲态,好像是很久都没休息好的样子。
转身往走廊尽头通往教堂第三层的阶梯走去,老人显得有些许憔悴。
在温图莎、伊莱夏他们面前,他总是将自己的真实一面隐藏在幕后,不想让别人因为自己而担心 —— 这就是老人掩饰的原因。
边往楼上走,他边自言自语道:「这些天的事情好多啊…… 真的开始忙不过来了。其他的都还好说,主要是那件事情…… 镇子外面的森林,出现魔物大规模异常聚集。已经向主城报告了,可是还没有回信……」
他似乎正因此事而无比烦恼。
一天前,他接到出外例行巡察的教会成员汇报,说是探测到距离卡斯托梅镇数十公里外的林地中,出现了许多处高密度魔物区域。初步推断,是魔物自发聚集,原因未知。
这并不是什么好的征兆。谁也不知道那帮凶戾的怪物聚在一起要干什么。
总之,从昨天开始,身为教会在卡斯托梅分会的神父,老人就开始为此事殚精竭虑,已经一夜未合眼了。
最令人无法安心的是,派出去向邻近主城报信的信使,到现在还没有联络自己。
虽然一天时间确实不够从卡斯托梅赶到最近的主城 —— 阿克纳卡城,但信使可以使用提前构筑并联络好的术式传递信息。
这么久了,信使还不回传信息,实在令人担忧。若不是术式只能单向传讯,神父早就主动联系信使了。
「再等等吧,如果还是没人联络,就只能再派新的信使了。」
神父的身影逐渐远去,最后在三楼阶梯的拐角处,消失不见。
从出教会到出镇子,一路上,温图莎、伊莱夏二人都沉默着。两人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一前一后,往先前切磋的林地边缘空地而去。
温图莎胆小怯懦,不敢主动找伊莱夏搭话;伊莱夏冷淡寡言,也不想多说什么。
这两人凑在一起,简直就如哑巴遇到聋子,能说上一句话才怪了。
这一路走来,伊莱夏一直在前面带路,而温图莎则缩在落后他五步远的地方,始终保持着这个距离。
她不敢上前跟在他身边,因为她担心自己贸然做一些自作主张的事情,会让伊莱夏厌恶。故而,她就表现出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保持着与伊莱夏的间隔 —— 她觉得伊莱夏是那种喜欢孤单与安静的人。
事实也正是如此。
一千四百多次的死亡与重生,所经历的漫长时间足以从头到尾重塑一个人的性格。
所谓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只不过是时间跨度太小而已。正常人的一生,区区数十年,能改变些什么呢?
如果将时间拉长到千百年,那么时间的威力,足以驱使海浪冲垮山崖,足以驱使地壳隆成山脉,而一个人类那渺小的意志,又怎能抵挡住这排山倒海的威力?
在这漫漫的时间当中,伊莱夏虽然还是伊莱夏,但与他初次来到这个世界时相比,已经是两个几乎完全不同的人了。
当初的他,至少还害怕孤独,至少还喜欢漂亮的女孩子,至少在吃到好吃的食物时会惊喜,至少在蓝天白云的好天气时会发自心底地笑一笑。
可不知从哪一次的重生之后,他意识到无论自己认识再多的人,经历再多的事,最终都会归零。从那时开始,他就逐渐开始忘记许多 「作为人,本应有的情感」。
伊莱夏还依稀记得,自己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几十次人生当中,也曾试着像个正常人一样渡过一生。自己曾爱上过一个女孩,并与她组成家庭,结婚生子,最终在已经年老的妻子与儿女的低泣声中合上双眼。
但是,他依然再次重生了。
睁开眼睛,依旧是那间破败的小屋,之前自己深爱的妻子与儿女,宛若朝阳下的露珠般化为乌有。
他们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好像只是自己梦中臆想出的幻觉,醒来之后,便再无痕迹。除了自己以外,甚至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那段经历是真实的。
他也在之后的人生中再去找过那个曾与自己相伴一生的少女,却悲哀地发现她已经同别人结为夫妻。
深深的绝望,化作一颗腐化的种子,埋进灵魂的角落,在时间的催发之下,逐步生根发芽。
灵魂在一点一滴地腐烂,但肉体却可以无数次重塑。
破碎的肉体承载完整的灵魂,叫作高尚,而完整的肉体包裹腐朽的灵魂,便是堕落。
这样的堕落、自暴自弃,伴随了伊莱夏至少数百次循环往复的人生。
直至有一天,他偶然间从上衣的口袋中掏出了那张拍立得相片。
但是,对于那张照片的记忆,伊莱夏整理了无数遍,却还是无法拼凑出一条完整的线索。
这张相片……
「是从一开始,自己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时,就在自己身上的吗?」
好像是这样的。但伊莱夏无法确定。这张相片,又好像是某一次重生后,突然出现在自己上衣当中,之后才一直跟随着自己。
不过相片是否是一开始就在身上,这并不重要。伊莱夏用 「记忆错乱」 解释了相片的问题。重要的是,这张相片就像是茫茫**上一座引航的灯塔,从远方投来一束微光,划开阴郁的海雾,指引伊莱夏重新找到前进的方向。
他回想起了自己在原来的世界经历过的一切,回想起了自己曾答应过妹妹白叶,要带她去一个没有烦恼的地方。
那之后,伊莱夏就完全变了。他开始利用自己每一世的所有时间周游世界,寻找重返故乡的办法。
他开始愈加冷漠自闭,对任何人都是如此,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往往 「不择手段」。他甚至能做到背叛自己一千四百六十三次人生当中、情谊最深的三位战友 —— 艾泽、莉丝和奈菈,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的?
在这无尽的追寻当中,伊莱夏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处境:
「我是时间这条河流中,一条逆流而上的鱼。每次都会被汹涌的湍流冲回起点。若是我将河流中顺流而下的东西当作目标,那么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失去。」
「真正能让我追逐的,唯有在那时间之外、河岸之上,不属于这个世界所支配的事物。」
「哪怕湍流将我无数次推回时间的起点,我也还是能看见岸边那道永恒不变的,她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