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节是物理课。
窗外的雨，似乎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反而越发缠绵，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里。
雨点敲打着玻璃，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沙沙”声。
讲台上，物理老师正用他那毫无起伏的、催眠曲一般的语调，讲解着某个复杂定律。他的声音，混杂在雨声里，像一串模糊不清的背景噪音。下面的人，早就魂游天外了。
睡觉的继续睡觉，传纸条的在桌肚里进行着秘密的交流，还有几个胆子大的，干脆把手机藏在课本后面，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滑动。
没什么人真正在听。
我也不例外。我的视线，穿过那片被雨水模糊的玻璃，落在了远处某栋建筑模糊的轮廓上。但我的脑子，却像卡壳的录像带，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地回放着刚才在走廊尽头的那一幕。
周子杰。那个我连名字都差点没记住的男生。和他那段充满了纠结、最终选择了“安全答案”的沉默。
“那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
如果……如果在那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他没有选择那只“很高贵的、白色的猫”。如果他，哪怕只是笨拙地、试探性地，说出了一句关于“孤独”，关于“逞强”，关于那些他从我沉默的侧影里，真正“看到”的东西……哪怕只有一句。
我会不会……就从了呢？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我心里荡开了一圈圈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涟漪。
我看着教室里那几个正偷偷和男朋友发信息的女生，她们脸上那种甜蜜的、傻乎乎的笑容。那些被告白成功的例子，她们点头答应的那一刻，心里在想什么呢？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只是因为对方，恰好在那一瞬间，说中了自己心里那份无人知晓的、小小的执念？
若不是那样的话，难道，真的只是为了那份名为“恋爱”的体验？还是单纯到，相信了那些充满了荷尔蒙气息的、廉价的誓言？
无论是成为别人眼中“完美女友”的傀儡，还是成为自己身体里那股无法控制的冲动的傀儡……如果能在那份虚假的、被精心构建的幻想里，真的得到片刻的幸福……那总归，还是比我强的吧？
我拒绝了那个机会。我用我的“清醒”，完美地避开了一次可预见的伤害。但同时，我是不是也亲手，关上了那扇可能通往……某种我不曾拥有过的、“幸福”的窄门？
唉。真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复杂到，让物理课本上那些关于力的分解和合成的图示，都显得无比简单起来。
我把脸，更深地转向了窗外那片无尽的雨幕。
雨，还是下个不停。
放学的铃声，像一场迟来的、疲惫的赦免，响彻了整栋教学楼。讲台上的物理老师，如释重负地合上了课本。而那片趴伏了一节课的“麦田”，则在瞬间，爆发出了一天中最后、也是最旺盛的生命力。
椅子被拖开的刺耳声响，书包拉链被拉上的“嘶啦”声，以及人们终于得以释放的、肆无忌惮的交谈声，汇成了一股巨大的、急于逃离的洪流。我像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收拾好书包，离开座位。
走廊的储物柜旁，那堆五颜六色的雨伞，像一堆被随意丢弃的、廉价的蘑菇。我弯下腰，从最底下，抽出了我那把透明的伞。我走进教学楼的走廊。雨水被风卷着，斜斜地飘了进来，在走廊的地面上，留下了一片深色的、潮湿的印记。
我告诉自己，和往常一样，一个人，默默地走回家。
但我的潜意识，却驱使着我的眼睛，背叛了我的理智。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开始在那片混乱的、涌向楼梯口的人流中，来回扫视。我在寻找什么？我在寻找那个歪向一边的、绑着黄丝巾的侧马尾。
瑶瑶她……会不会，也像中午那样，正躲在走廊的某个角落，默默地注视着我？
如果……如果我能再看到她，我也可以顺水推舟地，邀请她。就说，“一起走吗？”我们还可以，一起聊聊那首诗，或者那株花。
我想了一会儿，终于，在心里，为自己这个反常的举动，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借口。算了。今天发生的新奇的事情，确实还真不少。一件，两件，三件……也不缺这最后一件了。和别人一起回家。这种事情，我也是好久、好久，没有体验过了。
既然已经说服了自己，所以今天的我，刻意地，在人流散去的走廊外，停留了一下。我靠在冰冷的墙柱上，假装在看外面的雨，目光，却一遍又一遍地，仔细地，搜寻着每一个从我面前经过的身影。
一分钟。五分钟。走廊上的人流，从汹涌，到稀疏，最后，只剩下几个打打闹闹的男生，嬉笑着冲进了雨幕里。还是没有，没有那条黄色的丝巾。
我转过身，往我们教室的方向，望了一眼。教室的灯还亮着。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个留下来值日的男生，正拿着扫帚在打闹。没有那个我期待的、胆怯的身影。
“哼。”
我几乎要被自己这副可笑的样子，给气笑了。我竟然能对那种“三分钟热度”的、连靠近我可能都像是在“执行任务”的女孩，抱有一丝期望。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笑了？
难不成，我真的被她那副天然的、傻乎乎的样子给影响了？开始逐渐，也变得单纯起来了？
真的是，有够蠢的。我还是对自己，太自信了。我以为我能分得清“表演”和“真心”，结果，一块小小的“虾”，就把我骗了过去。
我不再停留。我默默地走下楼梯，打开那把透明的伞，一个人，重新走进了那片熟悉的、冰冷的、永无止境的雨雾中。
校门口，那片湿漉漉的蘑菇林已经散去大半，只剩下零星几把晚归的伞，匆匆地消失在街角。然后，我又看到了那抹红色。
还是那个位置，靠近校门的那棵老槐树下。
那把像血一样醒目的红伞，伞下，还是她——娜娜。
她就那么安静地站在雨雾里，脸上，还是带着那丝我熟悉的、完美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微笑，看着我，像是在欣赏一件她刚刚完成的艺术品。
怎么这么晚了还在门口？真的有够烦人的。
我不想再去看她。我已经品尝了太多份来自她的、包裹着糖衣的恶意。我现在只想回家，回到我那个同样冰冷，但至少，暂时没有她存在的方盒子里去。
我撑着伞，目不斜视地走出校门，然后立刻转弯，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走去。我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又一次，像黏腻的蛛丝一样，粘在了我的后背上。
雨还在下。我的鞋子早就湿透了，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冰冷的雨水在脚趾间挤压。今晚会是什么样子的呢？我忍不住开始思考这个每天都要进行的、毫无意义的猜谜游戏。
妈妈她……还会像今天早上那样，突然“母爱”爆发，给我做一桌子热气腾腾的早餐吗？还是会像昨天晚上那样，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留给我一包需要自己动手、用开水泡开的廉价速食面？
有意思……
每天回家，都像在开盲盒一样——惊喜是没有的，惊吓是随机的。倒也算是给我这重复到令人发指的生活，增添了一点小小的乐趣，让我不至于每天都过得那么……一模一样。
不过，昨晚那包泡面，好像是最后一包了。待会儿路过街角那家便利店，得进去补充点存货。买几包……好吃点的吧。海鲜味的？或者豚骨拉面的？
我正低着头，认真地盘算着泡面的口味选择，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响起了一阵有些急促的、踩踏着积水而来的脚步声。那声音，离我很近。
我的神经瞬间绷紧！我猛地转过头——身后，空无一人。只有灰色的雨幕，和被路灯拉得长长的、我自己的影子。
嘿……我被自己这过激的反应，弄得吓了一跳，心脏还在“怦怦”乱跳。是我想多了吗？
就在我转回头，准备继续往前走的那一刹那——我的瞳孔，猛地收缩了。
我的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一个女孩。撑着那把熟悉的、红色的雨伞。她歪着头，脸上，还是带着那丝我熟悉的、完美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安静地、近在咫尺地，看着我。
“王妃娜！”
我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了她的名字。那份被惊吓后的心悸，迅速转化成了毫不掩饰的、混合着厌恶的怒气。
“你想干什么？”我没好气地问道。
我的质问，像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没有在她脸上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她脸上的笑容，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变化分毫。
“这不是很明显吗？”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那么悦耳，像唱歌一样。
她顿了顿，眼睛弯成了两道好看的月牙。
“和你一起回家呀！”
说完，她向前迈了半步，手中的那把红色的雨伞，伞沿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亲昵的意味，“咚”的一声，碰了一下我那把透明的伞骨。然后，她又对我笑了一下。
什么意思？她到底想干什么？
我的大脑，瞬间被无数个混乱的问号给塞满了。但我的身体，却已经给出了最诚实的答案——我想立刻转身逃跑。我不想和她在一起。和她待在同一个空间里，感受到的不是尴尬，而是一种……缓慢的、令人窒息的缺氧感。就像被迫和一只有着华美皮毛的、饥饿的老虎，关在同一个狭小的笼子里。你永远不知道，它下一秒，会不会突然亮出爪牙。
对方见我只是沉默地、充满戒备地看着她，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但她同样，也没有像我内心深处所渴望的那样，转身离开。
她只是维持着那个完美的微笑，调整了一下脚步，不紧不慢地，跟上了我的步伐，走在了我的身旁。她的伞，还是紧紧地挨着我的伞。那片属于她的、刺眼的红色，像一块无法摆脱的烙印，强行挤进了我那片由透明雨伞构筑的、小小的、安全的灰色世界里。
像一只寄生虫。黏上我了。
雨还在下，不大，但很密。雨点落在两把紧挨着的伞面上，发出两种不同频率的“噼啪”声，像一场混乱的二重奏。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并排走着。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越来越清晰的、混合着茉莉花茶和锐利感的香水味。我走得很快，只想尽快结束这场荒谬的同行。但她的脚步，总能不紧不慢地、像影子一样跟上我。
终于，她先开口了。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像怕惊扰到雨丝一样。
“还在想今天早上的事？”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答。
“对不起呀，”她侧过头，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我早上看你头发都湿了，就想给你递包纸巾。没想到……好像让你不舒服了。”
我依旧沉默，只是加快了脚步。
“你总是这样，”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点几不可察的、类似“姐姐对妹妹”的无奈，“什么都自己憋在心里。难怪……会让人担心呢。”
她似乎并不期待我的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说起来，中午那个隔壁班的男生……周子杰，对吧？”
我的心猛地一紧。
她怎么会知道？
“真是的，现在的男生也太直接了。”她的语气里，带上了一点轻描淡写的鄙夷，“看到安安静静的女孩子，就以为自己很懂，跑过来乱告白一通。完全不考虑会不会给别人造成困扰。”
“对付这种人，一定很累吧？”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理解”。
累？
她在暗示什么？她是在说，和人打交道这件事本身，对我来说，就是一种负担吗？
雨水顺着我的伞沿滑落，在地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我们走到了一个岔路口。我停下脚步，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松懈了一点。
或许这场酷刑，快要结束了。
她也停了下来，转过身，面对着我。雨水打湿了她额前的几缕碎发，让她那张总是带着完美微笑的脸，看起来……有那么一丝奇异的脆弱。
“小春，”她看着我，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真诚”与“惋惜”的复杂，“说真的，我有时候很羡慕你。你活得比我们所有人都干净。”
干净……？
这个词，又一次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
“但也因为这样，”她的语气低了下去，像在分享一个令人心碎的秘密，“我看着你每天，强迫自己待在这样一个吵闹、复杂的地方……我觉得很难过。这里就像一个……不合适的笼子。它在磨损你。”
我的呼吸，在此刻，停住了。
“你知道吗，”她凑近了一点，声音更轻了，像怕被雨声偷听去，“我有一个表姐，她也像你一样，觉得学校的一切都让她窒息。后来……她休学了。在家自学，画画，看书。她说，那是她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她说完，对我露出了一个无比温柔的、充满了祝福意味的微笑。那笑容，在灰色的雨幕里，像一朵盛开的、带刺的红玫瑰。
“我只是觉得，”她最后，轻轻地、像羽毛一样，补充了一句，“像你这么好的人，不应该这么不开心。你的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然后，她向后退了半步，轻轻转动着手中的红伞，伞面上的雨珠被甩出一道道细小的弧线。
“那我先走了，”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轻快，“明天见，小春。”
她转身，撑着那把血红色的伞，像一道融入背景的、优雅的剪影，毫不留恋地，消失在了通往另一个方向的、更深的雨雾里。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雨点，还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我的伞面，发出单调的“噼啪”声。她刚才站过的位置，空气里还残留着那股混合着茉莉花茶和锐利感的、属于她的味道。
我的手脚，冰冷得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裹着糖衣的冰针，温柔地、精准地，刺进了我心里。它们没有带来剧痛，只带来一种缓慢蔓延的、深入骨髓的麻木和寒冷。
她甚至……比我自己，更懂我内心深处那个想要逃离的、懦弱的渴望。然后，她用最温柔的方式，把这个渴望，变成了一个看似充满希望的、通往“自由”的陷阱。
我低下头，看着脚下那片被雨水打湿的、冰冷的地面。
雨水，正汇成细小的溪流，朝着低洼处，无可挽回地流淌下去。
就像我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