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混杂着初冬的雪粒,无情地拍打在艾伦苍白的脸颊上。他躺在泥泞的瓦砾间,意识在混沌的深渊中沉浮。最后的记忆碎片如同破碎的镜面,反射着那道席卷天地的蓝色"净化之潮",恶魔将领在神圣力量中消融的惨状,以及水神教堂在冲击波中轰然倒塌的悲壮景象。每一次回忆都像是用钝刀切割着他的灵魂。
"玛乔丽......伊索尔德......"他在心中无声地呼唤着这两个最重要的名字,每一次呼唤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痛楚。他不知道她们是否在魔族的铁蹄下幸存,不知道怀特洛克家族的领地已经变成了何等模样,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谁。
一股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比之前任何一次受伤都要严重。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股属于"塞西莉娅"的、磅礴而陌生的力量正在飞速消散,如同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种力量的流失带来一种奇特的空虚感,仿佛有一部分灵魂也随之被抽离。
随着神力的褪去,他的身体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原本已经相当纤细柔美的女性轮廓逐渐变得硬朗起来,垂到腰间的银白色长发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短,恢复到了他熟悉的、略显凌乱的及肩长度。但这些变化并不完全,就像一幅未完成的画作,新旧特征矛盾地交织在一起。
然而有些改变已经深深烙印在他的存在之中。他的皮肤变得异常白皙细腻,在阴沉的天空下依然泛着瓷器般的光泽,连常年弹奏鲁特琴在指尖留下的薄茧,都变得不那么明显了。脸部的轮廓柔和了许多,原本略显硬朗的下颌线变得圆润,眉毛的形状不自觉地变得细长而弯曲,睫毛浓密纤长,如同蝶翼般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当他再次失去意识前,他终于确认了这个令人困惑的事实——他确实"变回"了艾伦·怀特洛克,那个平庸、懦弱,却一心想要守护妹妹的少年。只是,这份"变回原样"的认知,并没有带来丝毫的喜悦,只有无尽的迷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更让他不安的是,即便在意识模糊的状态下,他也能感觉到体内那股力量的种子仍在沉睡,随时可能再次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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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说话声将艾伦从昏迷中惊醒。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中,映入眼帘的是几张饱经风霜、沾满烟尘的脸庞。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火味和血腥味,混合着雨水的湿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
"队长,这里还有个活的!"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这小子长得真俊,要不是穿着男装,我还以为是个小姑娘呢。"
"别废话,汉斯!快把他抬到马车上去!这里全是废墟残骸,魔族才撤退不久,随时可能还有残余部队经过,此处不安全!"另一个沉稳而略带疲惫的声音立即呵斥道,语气中透着久经沙场的警惕。
几只有力的手小心翼翼地将艾伦抬起,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随即被安置在一个相对温暖干燥的地方。他能感觉到身下柔软的稻草,耳边是马车行驶时车轮碾过碎石的"咕噜"声和风雪拍打车厢的"噼啪"声。这一切都在提醒他,他还活着,而且正在远离那片炼狱。
"水......给我水......"艾伦用尽全力,从干裂的嘴唇间挤出微弱的声音。这声音出口的瞬间,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它比以往尖细了一些,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听过的清悦音色,完全不像一个刚刚经历变声期的少年。
一只粗糙但温暖的手立即递过来一个皮质水囊,小心翼翼地扶着它的底部,让清凉的液体缓缓流入艾伦干渴的喉咙。他贪婪地喝了几口,甘冽的清水如同生命之泉,让他的精神稍微恢复了一些。
他挣扎着抬起头,想要看清救命恩人的模样。那是一个年约五十岁的男人,面容饱经风霜,眼角布满深深的皱纹,花白的头发和胡须上还沾着灰尘与血迹,但那双深灰色的眼睛却异常温和,充满了历经苦难后依然保留的怜悯。
"慢慢喝,孩子,别着急。"男人的声音很柔和,他的目光在艾伦那张过分清秀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很快就被更深的同情所取代,"我们是一支商队,路过这里时发现了你。说实在的,能在这样的废墟中找到幸存者,简直是奇迹。"
艾伦张了张嘴,想要问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记忆依旧混乱不堪,如同被打碎的镜子难以拼凑完整。他只记得漫天的战火、狰狞的恶魔、滔天的蓝色潮水,还有......那个在意识深处出现的银发蓝眸的少女身影。
"我......我叫艾伦......"他艰难地说道,每个字都像是从沙砾中挤出来的一样,"怀特洛克......家族......"
"怀特洛克家族?"男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随即化为更深的同情与了然,他沉重地点了点头,"孩子,你受苦了。我们都亲眼目睹了这里发生的一切。这片土地上的惨状,足以让最坚强的人落泪。"
他叹了口气,眼神飘向马车窗外那片满目疮痍的景象,仿佛在回忆不久前的噩梦:"我们是来自火神卢米尼斯大人领地的商队,本来是受怀特洛克领主大人的邀请,来这里进行秋季贸易和驻扎的。没想到......魔族的军队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完全超出了任何人的预料。"
"我们的商队营地就在东边的驿站附近,一夜之间就被攻破了。"巴顿队长——这是后来艾伦才知道的名字——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颤抖和后怕,"那些恶魔......还有那些被黑暗力量蛊惑的魔化人类,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们这些商人虽然也有些护卫,但根本抵挡不住正规魔军的冲击。货物全烧光了,几个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老兄弟也......"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眼中深切的悲伤已经说明了一切。这位饱经风霜的商队领袖抬手抹了把脸,将情绪强压下去。
"我们好不容易才突围出来,一路向西逃,希望能找到个安全的避难所。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遇到你。"巴顿队长看着艾伦,眼中充满了同病相怜的神色,"说起来,我们都算是这场灾难的受害者。命运真是讽刺,我们本是来做客的商人,如今却和主人家的孩子一样,成了无家可归的逃难者。"
这份在灾难中建立的、超越身份的羁绊,让艾伦对巴顿队长产生了强烈的信任感。只是,他依旧下意识地避开了对方的目光,尤其是当巴顿队长的视线在他那张过分清秀的脸上停留时,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羞耻和不安。他不习惯这样的自己,这张介于少年与少女之间的面容,让他感觉像是在扮演一个陌生的角色。
"谢谢......谢谢你们救了我。"艾伦低声说道,眼中充满了真挚的感激,却依旧低着头,不愿与人对视。
"不用谢,孩子,在这种时候,幸存者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巴顿队长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温暖而坚实,"我叫巴顿,是这支商队的队长。我们打算去一个叫'落雪村'的地方休整,那是个偏僻的小山村,应该还没被战火波及,或许能暂时避开这场灾难。你身体太虚弱了,先好好休息吧,等到了村里再说。"
艾伦顺从地点了点头,再次闭上眼睛。马车在崎岖的道路上颠簸前行,他靠在散发着干草清香的草堆上,听着车厢外呼啸的风声和巴顿队长他们低声交谈的内容碎片,心中一片茫然。
他不知道落雪村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未来该何去何从。父亲、玛乔丽、伊索尔德......他们都还活着吗?如果活着,他们现在身在何处?而他自己,又该以怎样的身份去面对他们?是以"艾伦"的身份,继续做那个平庸的哥哥和儿子,还是......承担起"塞西莉娅"的责任,去面对那未知的、充满危险的未来?
更让他内心惶恐不安的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股属于"塞西莉娅"的力量虽然暂时沉寂,但并没有消失。它像一颗沉睡的种子,潜伏在他的血脉深处,随时可能因为某个契机而再次苏醒。而每一次苏醒,是否意味着他会变得更加不像自己?这个问题的答案,如同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他的心头。
这些沉重的问题如同无形的枷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最终,身心俱疲的他在马车的摇晃中,再次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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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同一时刻,远在怀特洛克领地边境的伊索尔德·德米斯特正面临着一个撕裂她内心的抉择。
她刚刚肃清了一股残余的魔族部队,冰蓝色的铠甲上还沾染着敌人的黑血。就在她准备继续向北追击时,一阵凄厉的哭喊声从附近的村落传来。只见数十个村民被另一群魔族士兵围困在燃烧的房屋之间,老人和孩子们蜷缩在一起,绝望地向着她的方向伸出手。
"圣女大人!求求您,救救我们!"一个满身是血的老妇人认出了她标志性的银发和冰甲,跪在地上拼命磕头,额头已经渗出血迹。
伊索尔德的手紧紧握住冰晶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的目光在北方和受困的村民之间来回扫视,内心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撕扯。那股源自艾伦的强大水元素波动依然在她的感知中回荡,那力量的强度让她心惊胆战——艾伦一定遭遇了极大的危险,甚至可能......
就在这时,几个幸存的怀特洛克家族士兵踉跄着跑来,他们的盔甲破损严重,但依然保持着军人的仪态。"圣女大人!我们在教堂废墟附近发现了这个......"为首的士兵长恭敬地递上一把鲁特琴——那是艾伦从不离身的乐器,此刻琴弦尽断,琴身却奇迹般地完好无损。
"还有一个幸存的村民说,在天亮前看到一个商队带着个昏迷的少年往北边的落雪村去了。"士兵补充道,他的眼神中带着希望,"那少年有一头银发,很像是艾伦少爷。"
落雪村......伊索尔德在心中默念这个地名,仿佛要将它刻入灵魂。她望着北方,冰蓝色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感,仿佛能穿透重重山峦,看见那个让她牵挂的身影正在渐行渐远。
但眼前村民们的哭喊声将她拉回残酷的现实。孩子们惊恐的哭声、老人们绝望的祈祷、魔族士兵嚣张的咆哮——这一切都像一把把利刃,切割着她的良心。
"雷恩!"她终于做出决定,声音因内心的痛苦而沙哑。
"在,圣女大人!"她的副官立即上前,银色的盔甲在火光中闪烁。
"你立即带领一队精锐,前往北方的落雪村。"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但紧握的拳头暴露了她内心的波澜,"根据幸存者的消息,艾伦可能被一支商队带往那里。务必找到他,保护他的安全。"
雷恩略显惊讶:"您不亲自去吗?那股力量的波动......"
"我不能。"伊索尔德打断他,目光扫过眼前亟待救援的村民,"这里有太多无辜者需要保护,而且玛乔丽也需要有人确保她的安全。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承诺。"
她取出那把断裂又修复如初的鲁特琴,指尖轻轻抚过琴身,仿佛能感受到艾伦残留的温度:"带着这个。如果找到他......告诉他......"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告诉他什么?告诉他她选择了责任而放弃了他?告诉他她明明感知到他的危险却无法亲自前往?告诉他她内心的煎熬与不舍?
"告诉他,等我。"最终,她只能说出这两个字,却蕴含着千言万语。
雷恩郑重地向伊索尔德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以冰神之名,我必将艾伦少爷安全带回来。"
望着雷恩带领小队远去的背影,伊索尔德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但她很快将这份情感压抑下去,转身面对受困的村民,冰蓝色的眼眸中燃起决然的火焰。
"所有人,跟我来!"她高举冰剑,剑身绽放出刺骨的寒光,率先冲向魔族士兵。所过之处,冰雪蔓延,魔物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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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巴顿的商队终于抵达了落雪村。这个坐落在山谷中的小村庄还保持着难得的宁静,仿佛世外桃源般未被战火波及。简陋的木质房屋错落有致地散布在山坡上,炊烟袅袅升起,村民们用好奇而警惕的目光打量着这支突然出现的商队。
当巴顿抱着依旧虚弱的艾伦走下马车,向村民们寻求帮助和治疗时,一个穿着破旧皮甲、背着一把巨大猎刀的老者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看起来约七十岁年纪,身材消瘦却异常精干,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刀疤,但那双灰色的眼睛却异常锐利,如同鹰隼一般,紧紧地盯着巴顿怀中的艾伦。
"把他交给我吧。"格雷厄姆——这是老猎魔人的名字——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孩子身上不仅有魔族的邪气残留,还有一股......很特别的力量。普通的草药治不好他,我或许能帮上忙。"
巴顿犹豫了一下,他能感觉到这个老头身上散发出的一股久经沙场的气息,那不像是普通村民该有的气质。但看着怀中昏迷不醒的艾伦,再想到这一路上的艰辛,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那就拜托您了。这孩子......他经历了很多。"
格雷厄姆没有再多说什么,走上前,小心翼翼地从巴顿怀中接过艾伦。他的动作虽然看似粗糙,但却异常轻柔,每一个细节都透露出丰富的经验,似乎生怕碰疼了这个虚弱的少年。
当他的手触碰到艾伦的身体时,格雷厄姆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随即化为深沉的思索。通过他独特的感知能力,他能察觉到这个少年体内不仅残留着魔族的邪气,更有一股纯净到极致的神性力量在缓缓流动,那力量的本质让他这个见多识广的老猎魔人都感到震惊。
"不简单啊......"老猎魔人低声自语,抱着艾伦转身朝着村庄深处一间简陋的木屋走去,"看来这场相遇,也是命运的安排。"
巴顿队长看着格雷厄姆的背影,在心中默默祈祷着,希望这个神秘的猎魔人真的能治好艾伦。而围观看热闹的村民们也渐渐散去,只是口中多了一些关于这个外来少年的议论和猜测。
落雪村的风雪渐渐小了,阳光透过云层,在雪地上洒下微弱的光芒。而与此同时,雷恩率领的搜索队正在前往落雪村的路上,一步步接近着他们的目标。
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各自行动的同时,一道黑影悄然出现在怀特洛克领地的废墟之上。凝视着北方,猩红的眼中闪烁着贪婪而残忍的光芒。
"水神的继承者......终于找到了。这份力量,终将归于吾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