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刚刚越过怀特洛克城堡的尖顶,洒在莱茵河面上,波光粼粼,像撒了一层碎金。艾伦·怀特洛克背着鲁特琴,沿着河畔的小路慢慢走着,准备去他常去的那片草地。他的步伐有些沉重,眉头微蹙,即使在明亮的晨光中,那双天蓝色的眼眸里也蒙着一层淡淡的忧虑。
“早安,艾伦少爷!”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河边传来。艾伦抬头,看见渔夫老汤姆正扛着渔网,从船上跳下来。老汤姆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双手粗糙得像树皮,但笑容却十分淳朴。
艾伦立刻收敛了眉宇间的愁绪,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微微颔首:“早安,汤姆大叔。”他的声音平和有礼,符合贵族少爷的身份,“今天的收获怎么样?”
“唉,就几条小杂鱼。”老汤姆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随即又露出了笑容,“不过没关系,只要水神大人还保佑着我们,总有好起来的一天。”他说着,从鱼篓里拿出一条最大的银色小鱼,递了过来,“这条给你,让厨房的玛莎太太炖个汤,给玛乔丽小姐补补身子。她可是我们怀特洛克家族的小希望啊。”
艾伦看着那条鱼,心中一阵温暖,却又有些酸涩。他知道老汤姆家境并不宽裕,这条鱼或许是他今天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他没有立刻接过,而是婉拒道:“谢谢您的好意,汤姆大叔,但这太贵重了。您还是留着自己吃,或者拿去镇上卖掉吧。”他的语气诚恳,带着贵族应有的体恤。
“哎,少爷你就拿着!”老汤姆把鱼塞进艾伦手里,“你母亲当年可是救过我的命。想当年,我得了急病,是夫人用圣洁的水之魔法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这份恩情,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现在家族有难处,我们做百姓的帮不上什么大忙,这点心意您可千万别推辞!”
艾伦握着手里还带着河水温度的小鱼,指尖微微有些颤抖。他能感受到老汤姆话语里的真诚,也能感受到百姓们对家族的信任。可这份信任,却让他更加沉重。他不知道,这样的信任,他们还能承载多久。他勉强笑了笑:“那……我就代玛乔丽谢谢大叔了。”
“不用谢!”老汤姆挥了挥手,扛着渔网往村里走去,嘴里还哼起了赞美水神的古老歌谣:“伟大的塞西莉娅,您是生命的源泉,您的光芒,照耀着莱茵河畔……”
歌声渐渐远去,艾伦的笑容也随之淡去。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鱼,眉头又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他继续往前走,一路上,不断有百姓和他打招呼。
“艾伦少爷,这是我家刚烤的面包,您拿一个!”面包师的妻子从窗口探出头,递过来一个热腾腾的麦饼。
艾伦停下脚步,微笑着道谢:“谢谢您,夫人,您太客气了。”他接过麦饼,“您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艾伦少爷,玛乔丽小姐最近还好吗?上次她给我的糖果,我孙女可喜欢了!”裁缝老妇人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问着。
“她很好,谢谢您的关心,”艾伦耐心地回答,“她最近在跟着长老学习魔法,进步很快。”
他一一笑着回应,收下了百姓们送来的小礼物。他的举止优雅,谈吐得体,完美地扮演着一个贵族少爷的角色。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温和有礼的面具下,是一颗充满忧虑的心。他看着百姓们淳朴的笑脸,听着他们对玛乔丽的期许,对水神的信仰,心中的愧疚和不安越来越强烈。
家族的衰败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领地边缘的村庄接连遭到袭击,贸易路线被切断,城堡里的储备物资日渐减少……父亲整日愁眉不展,长老们争论不休,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他甚至连家族传承的水之魔法都学不会,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家族一步步走向衰落。
他走到一片开满野花的草地旁,放下鲁特琴,坐在一棵大橡树下。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琴弦,琴身上母亲生前亲手雕刻的藤蔓花纹,边缘已有些模糊,如同他记忆中那些日渐遥远的温暖时光。
他身形清瘦,是少年人特有的单薄,银白色的长发简单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额前,在阳光下泛着柔和却略显黯淡的光泽。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蓝色亚麻长袍,领口和袖口的磨损痕迹清晰可见。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温和而安静的气质,若不是那头标志性的银发,几乎会让人误以为是哪个普通的农家少年。
琴声断断续续,不成曲调,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什么。莱茵河水依旧静静流淌,却失去了往日的灵动,河岸边的野花也开得稀疏,花瓣边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枯黄,无声地印证着怀特洛克家族日渐衰败的命运。
“艾伦哥哥!”
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河畔的宁静。艾伦停下拨弦的手,回头便看见玛乔丽提着藤编食盒快步跑来。
她穿着一条浅蓝色的连衣裙,裙摆上绣着细小的浪花图案,跑动时如同莱茵河面上跳跃的波光。她的银发比艾伦的更为明亮,扎成两条俏皮的辫子,发梢系着与眼睛同色的天蓝色丝带,跑动间如同两只飞舞的蝴蝶。她的脸庞圆圆的,带着少女的婴儿肥,一双天蓝色的眼睛像最纯净的蓝宝石,此刻正弯成一对好看的月牙,充满了活力与好奇。
“你怎么来了?”艾伦笑着将鲁特琴放在一旁,顺手帮妹妹拂去裙摆上沾着的草屑。
“给你送我新做的蜂蜜蛋糕呀。”玛乔丽献宝似的打开食盒,香甜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长老夸我对水元素的亲和力又增强了,特许我下午休息呢。”
艾伦拿起一块蛋糕咬了一小口,松软的口感混合着蜂蜜的清甜,让他紧绷的心情稍稍放松。“真好吃,我们玛乔丽以后一定能成为最棒的厨师——当然,也是最棒的圣女。”
玛乔丽脸颊微红,却认真地摇了摇头:“我才不要只当厨师,我要快点学好水之魔法,帮父亲守护家族,就像母亲当年一样。到时候,我就可以保护哥哥了!”
艾伦的心猛地一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好啊,那哥哥以后就靠玛乔丽保护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管家老福特的身影出现在小路尽头,脸色凝重:“少爷,小姐,领主大人请你们立刻回前厅!德米斯特家族的伊索尔德圣女来了。”
“伊索尔德?”
艾伦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块巨石砸中,连呼吸都停滞了片刻。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强行撬开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
他想起那个有着铂金色长发和冰蓝色眼眸的小女孩。想起他们一起在莱茵河畔比赛捡光滑的鹅卵石,伊索尔德总是输,却从不肯承认,气得小脸通红,鼓着腮帮子把艾伦的“战利品”藏起来一半;想起他为她用鲁特琴弹奏不成调的儿歌《夏日的小雏菊》,她则咯咯笑着,用稚嫩的声音跟着哼唱,跑调跑到了九霄云外;想起他们偷偷溜进城堡的藏书室,在积满灰尘的书架后发现了一本插画版的《神明传说》,却被父亲抓了现行,两人一起被罚站在走廊里,还互相挤眉弄眼,分享藏在口袋里、快要融化的巧克力。
那时的伊索尔德,还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冰之圣女,只是他的“伊索”,是他最好的朋友。她会因为找不到心爱的冰雕小兔子玩偶而趴在他肩膀上哭,泪水浸湿了他的衬衫;也会在他被其他贵族子弟嘲笑“连个基础的水箭术都学不会,真是怀特洛克家族的耻辱”时,叉着腰站出来维护他:“艾伦才不笨!他只是还没找到自己擅长的事情!他弹鲁特琴比谁都好听!”
可这一切,都在她十岁那年戛然而止。
当德米斯特家族的使者带着冰神的神谕,宣布她将作为下一任冰之圣女被接回领地培养时,整个怀特洛克城堡都轰动了。艾伦记得自己偷偷跑到她的房间外,想跟她说再见,却只听到门内传来她坚定得近乎冰冷的声音:“我会成为最强大的圣女,不会让冰神大人和家族失望。”
那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偶尔从父亲和长老的交谈中听到她的消息,都是“天赋异禀,短短半年就掌握了高阶冰系魔法”、“在圣女考核中力拔头筹,得到冰神大人的亲自赐福”、“带领德米斯特家族的军队击退了边境的魔族骚扰,战功赫赫”之类的赞美。每一次听到,艾伦的心都会往下沉一分。
而他自己,却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的种子,始终无法发芽。他对家族传承的水之魔法毫无天赋,无论怎么努力,也只能勉强凝聚出几滴无力的水珠;剑术更是糟糕,连训练场上最年轻的侍从都能轻易击败他;唯一能让他感到些许慰藉的鲁特琴,也只够弹一些简单的民谣,成不了什么大器。
他成了家族里一个尴尬的存在。长老们提起他时,总是无奈地摇头;仆人们在背后窃窃私语,说他“枉为领主的长子”;甚至连一些远房的亲戚,也敢在公开场合对他冷嘲热讽。
身份的鸿沟,像一道无形的、越来越宽的河流,将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个少年少女,彻底隔在了两岸。他听说她正式继任冰之圣女那天,整个德米斯特家族领地都举行了盛大的庆典,烟花照亮了半个夜空。而他,只是一个人在莱茵河畔,弹了一下午不成调的琴,琴声被风吹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哥哥?你怎么了?脸色好差。”玛乔丽察觉到艾伦的不对劲,担忧地拉了拉他的衣袖,“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我们跟父亲说一声,晚一点再过去?”
艾伦回过神,勉强笑了笑,掩去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有尴尬,有自卑,有怀念,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怨恨。“没什么,玛乔丽,我没事。”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只是……有点突然。”
“我知道伊索尔德姐姐现在是大人物了,”玛乔丽仰起小脸,看着艾伦,眼神里满是真诚,“可她也是哥哥的朋友啊。小时候她还经常给我带德米斯特家族的冰淇淋呢,说等我长大了,要教我冰系魔法的。”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艾伦的声音有些沙哑,“她现在是圣女,我只是……我只是一个平庸的贵族少爷。我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才不是呢!”玛乔丽用力摇了摇头,语气十分认真,“哥哥在我心里是最棒的!你会弹鲁特琴,会给我讲好听的故事,还会在我晚上做噩梦的时候陪我说话。那些人不懂你,是他们的无知!伊索尔德姐姐那么聪明,她一定也记得哥哥的好。”
看着妹妹清澈而坚定的眼神,艾伦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些沉重的自卑和迷茫,似乎消散了一些。他伸手握住玛乔丽的手,她的手小小的,却很温暖。
“谢谢你,玛乔丽。”艾伦的声音柔和了许多,“你说得对,我们快走吧,别让父亲和圣女殿下久等了。”
他弯腰拿起鲁特琴,背在身后。琴身的触感冰凉,让他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了几分。他牵着玛乔丽的手,朝着城堡的方向走去。
通往城堡的小路不长,可艾伦却觉得每一步都异常沉重,像是在泥泞中跋涉。但身边妹妹温暖的陪伴,又让他多了一丝继续往前走的勇气。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们身上,斑驳陆离,却暖不了艾伦冰冷的心情。莱茵河的流水声在耳边低语,像是在嘲笑他的懦弱与无能,又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重逢叹息。
他不知道,这位久未谋面的青梅竹马,如今又是怎样的面貌,这次到访又为何事。他只知道,前厅里等待着他的,将是一场让他无所适从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