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完全驱散黑松林间的浓雾,冰冷的马蹄声便已踏碎了落雪村持续数月的宁静。艾伦骑在一匹温顺的白色驮马上,走在队伍中间,身前是那位名叫雷恩的冰神卫队队长,盔甲在熹微的晨光中反射着冷硬的质感。
离村落越远,艾伦的心就悬得越高,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线的另一端还系在格雷厄姆那间简陋的小屋。他最后一次回头,小屋的轮廓在渐浓的晨雾中已模糊成一个深色的剪影,像一个即将醒醒的、关于温暖与安全的梦。他下意识地勒紧缰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粗糙的皮革触感让他稍感安心。
周围的景物在飞速倒退,林间的风声、鸟鸣变得陌生而疏离。然而,与他内心的波澜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体内那股新获得的力量感,它像一条驯服了许多的溪流,在血脉中平和地流淌。他悄悄模仿着格雷厄姆教导的呼吸方式,一呼一吸间,试图将那份属于森林的沉稳纳入己身。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马鞍粗糙的纹路上摩挲,一丝微不可查的湿润水汽在他指尖悄然凝聚,又随着他的意念悄然散开——这是他与体内那股陌生又亲密的力量进行的无声对话,是他在这个全然陌生的队伍中,维系自我、对抗惶惑的唯一方式。
“保持警惕。”雷恩队长低沉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打破了艾伦的冥想。他甚至没有回头,宽阔的脊背如同一堵移动的银墙,“魔族大军虽溃,但零星的魔化生物和心智堕落的流寇,依旧在这片阴影之地游荡,如同腐木下的毒虫。”
他的警告言犹在耳,异变已如毒蛇般骤然发动!
“咻——!”
一支缠绕着不祥黑气的骨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从左侧茂密得几乎不透光的灌木丛中激射而出!它的目标明确至极,冰冷的死亡气息牢牢锁定了艾伦的咽喉!速度之快,超越了视觉捕捉的极限,艾伦甚至能闻到那箭簇上附着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艾伦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他体内的水之力感受到致命的威胁,本能地想要奔涌而出,在身前构筑一道守护之盾。但意识的速度,远远跟不上这蓄谋已久的死亡之速!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点漆黑的寒星在眼中急速放大……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的刹那——
“铛!”
另一道更为沉闷、却带着决绝力量的破空声,从右侧的树冠阴影中后发先至!一支毫不起眼的、甚至有些粗糙的木质弩箭,如同计算好了每分轨迹,精准无比地在半空中撞上了那支索命的骨箭!
脆响炸开!木屑与漆黑的骨片如同绝望中绽放的花,四散飞溅。两支箭矢在空中同时扭曲、变形,最终无力地偏离了既定的死亡轨迹,擦着艾伦骤然失去血色的脸颊,带着一股阴风,没入后方的黑暗中。箭矢擦过的皮肤,留下了一道火辣辣的刺痛感。
是格雷厄姆先生的箭!
艾伦的心脏在停滞一瞬后,开始了疯狂而剧烈的跳动,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一股混合着极致后怕与巨大安心的暖流,汹涌地冲遍他的四肢百骸。他清楚地感受到了,那位沉默如石、严厉如父的守护者,从未真正离开。他就在这片森林的某个阴影里,如同一个无形的守护之灵。
“敌袭!圆阵防御,保护目标!”雷恩队长的怒吼如同惊雷,瞬间点燃了凝固的空气。训练有素的冰神卫队成员展现出惊人的默契,几乎在命令发出的同时,战马嘶鸣,人影交错,瞬间收缩成一个紧密的圆阵,将艾伦牢牢护在中心。一面面雕刻着雪花纹章的银色盾牌铿锵并合,组成了一道冰冷而坚固的金属壁垒。
然而,袭击者并非只有一人,也并非毫无智慧的魔洛伊。
七八个身影,如同挣脱了地狱束缚的恶鬼,从林间不同方向的阴影中扑出。他们穿着破烂不堪、沾满污秽的皮甲,眼神浑浊狂乱,早已失去了人类应有的理智之光。他们的皮肤下,隐约可见令人心悸的黑色纹路在蠕动,如同活物。他们口中发出意义不明、却充满纯粹恶意的咆哮,挥舞着锈迹斑斑、甚至带着缺口的刀剑,以一种完全不顾自身伤亡的姿态,发起了疯狂的冲锋!
更麻烦的是,两个如同鬼魅般潜伏在更高树冠上的堕落者弓箭手,正不断射出刁钻冰冷的箭矢,它们绕过盾牌的正面防护,试图从缝隙中寻找破绽,持续干扰和压迫着卫队的防御阵型。
战斗在瞬间进入白热化。冰神卫队的士兵个体实力远超这些堕落者,他们挥出的剑刃上缠绕着凛冽的寒气,冰蓝色的剑气纵横交错,不断有堕落者在冲锋途中被冻结成姿态狰狞的冰雕,随后在后续的攻击或自身的惯性下碎裂成无数冰晶。但这些堕落者仿佛彻底失去了痛觉,攻势如潮,前赴后继,凭借着疯狂的数量优势,竟一时之间与精锐的卫队形成了残酷的僵持。
一名卫队士兵刚刚格开正面劈来的重剑,侧翼空门微露。一支来自树上的冷箭,如同发现了猎物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直奔他的后心而去!那名士兵正全力应对前方的敌人,对来自死角的威胁浑然未觉。
艾伦看在眼里,心脏再次揪紧。来不及思考,更没有时间恐惧。格雷厄姆的教诲——“引导,而非强迫”——如同清泉般流过他几乎被战斗呐喊填满的脑海。
他几乎是凭借本能,深吸一口气,放弃了凝聚强大攻击性水刃的念头,而是将全部意念如同蛛网般轻柔地撒出,集中在空气中那些无处不在、活泼而微小的水分子上。他抬起手,没有剧烈的光芒,没有磅礴的气势,只是对着那支疾驰的死亡之箭,指尖微不可察地轻轻一“引”。
奇迹发生了。
箭矢周围一小片区域的空气,瞬间变得湿润、粘稠,仿佛凭空生成了一片无形无质,却真实存在的液态沼泽。那支原本迅若流星的箭矢,像是射入了浓稠的蜜糖之中,飞行速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骤降,轨迹也变得歪歪扭扭,最终,它失去了所有动能,软软地、几乎是垂直地掉落在泥地上,连那名士兵的衣角都未能碰到。
那名士兵此刻才察觉到背后的危机,惊出一身冷汗,他猛地回头,恰好看到那支无力坠地的箭矢,以及不远处,脸色微微发白、指尖还萦绕着淡淡水汽的艾伦。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化为浓烈的感激,朝着艾伦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就在这时,一道无比熟悉、清冷如冰泉相激,此刻却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与焦灼的声音,穿透了金属交击的喧嚣与堕落者的疯狂咆哮,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艾伦——!”
声音响起的瞬间,整个战场的温度仿佛都骤然下降了几分,空气中甚至凝结出了细碎的、闪烁着微光的冰晶。
艾伦猛地转头。
只见一道白色的身影,如同撕裂厚重阴云的冰雪闪电,从林间小道的尽头疾驰而来!伊索尔德·德米斯特骑在一匹体型硕大、毛皮如银缎的冰原狼上,冰蓝色的圣女长袍在高速移动中猎猎作响,与她铂金色的长发一同在风中狂舞。她那双向来冷静如寒冬湖面的眼眸,此刻却燃烧着足以融化坚冰的焦灼火焰。她甚至等不及坐骑完全停稳,便已从狼背上一跃而下,足尖轻点地面,身形如翩跹惊鸿。手中瞬间凝聚而成的冰晶长剑,带着冻结灵魂的绝对寒意,毫不犹豫地斩向离艾伦最近、正准备扑上的一个堕落者!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悦耳却致命。那名堕落者连同他手中挥舞的锈蚀砍刀,在接触到剑光的瞬间,便被一层极寒的冰晶彻底覆盖,化作了一座姿态狰狞、栩栩如生的冰雕。下一刻,伊索尔德随之而来的一记看似轻描淡写的横向挥击,冰雕便轰然碎裂,炸裂成无数晶莹的粉末,在阳光下折射出短暂而残酷的光芒。
她的到来,如同在沸腾的油锅中投入了一块万载寒冰,瞬间压制了所有的混乱与疯狂。剩下的堕落者在冰神圣女这摧枯拉朽般的力量面前,如同遇到了天敌,迅速被联军清理殆尽。
战斗,突兀地开始,又迅速地结束了。
现场一片狼藉,只剩下几座正在阳光下缓缓融化的扭曲冰雕,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以及冰神卫队士兵们沉重而克制的喘息声。他们开始默默地打扫战场,检查同伴是否受伤,动作熟练而沉默。
伊索尔德站在原地,胸脯微微起伏,刚才那瞬间的爆发和极致的担忧,让她冰冷的容颜上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她手中的冰晶长剑缓缓消散成点点寒光。她的目光,越过了地上那些破碎的冰晶与不再动弹的尸体,终于,穿越了所有障碍,牢牢地、紧紧地锁定在了艾伦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艾伦也静静地看着她。眼前的伊索尔德,与他记忆中那个最后在怀特洛克城堡前厅里,高贵、冰冷而带着疏离感的圣女形象缓缓重叠,却又如此截然不同。她依旧美丽得令人屏息,强大得让人安心,但那双冰蓝色的、他曾以为永远不会起波澜的眼眸里,此刻正翻涌着太多复杂而汹涌的情绪——有如释重负的松弛,有难以置信的惊愕,有深切入骨的担忧,还有……一种他从未见过、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名为“恐惧失去”的悲伤。
他看到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平复某种激荡的情绪,然后迈开脚步,一步步向他走来。银白色的靴子踩在混合着血污与冰屑的泥地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艾伦的心跳节拍上。她铠甲的下摆,还沾染着未曾融化的、星星点点的冰屑,如同缀着的钻石。
然后,伊索尔德在他面前,不足一尺的地方站定。她比完全长开的艾伦还要稍微矮一点点,此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甚至有些逼人的气势。她抬起手,那戴着冰丝手套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伸向他的脸颊,似乎想要触碰,想要用最直接的感官来确认他的真实与完好。
但那根修长的手指,在即将碰到他皮肤的瞬间,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壁垒所阻挡,僵硬地、无比艰难地停在了半空中。她的指尖,距离他的脸颊,只有一线之隔。
她的目光,不再仅仅是看着,而是像最精细的刻刀,带着一种近乎贪婪和疼痛的审视,一寸寸地扫过他的脸。
他原本略显硬朗、带着少年棱角的下颌线条,变得柔和了许多,仿佛被流水经年累月地打磨过。他的肌肤,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训练痕迹的小麦色,而是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细腻与白皙,甚至隐隐泛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拥有过的、近乎神性的润泽光泽。那双天蓝色的眼睛,比以前更加清澈、深邃,里面盛满了她记忆中的温柔,此刻却多了一丝让她感到心悸的、属于长者的悲悯,以及一种……因经历巨变而产生的、淡淡的陌生感。
还有那头银白色的头发,比以前更长、更丰沛,发丝柔软得不可思议,只是简单地束在脑后,却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般,在林间漏下的破碎光斑中,无声地流淌着月华般的光晕。
这……这不再是那个她记忆深处,会抱着鲁特琴,坐在莱茵河畔的草地上,对她露出温和而略带羞涩笑容的艾伦哥哥了。
这也不再是那个在家族倾覆前夕,于城堡压抑的前厅里,因自卑和无力而默默避开她目光的艾伦少爷了。
这是一个……糅合了少年过往的坚韧与某种日益清晰的女性清丽,承载着某个巨大而沉重秘密的、崭新而脆弱的存在。一个站在“艾伦”与某个未知存在边界上的、美丽而易碎的存在。
伊索尔德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毫不留情地用力收紧,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眼眶瞬间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涩。她想起了那把在她手中自行修复的、蕴含着纯粹水神力量的鲁特琴,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异常在此刻串联起来,无比清晰地指向一个她内心深处一直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面对的可怕事实。
她冰蓝色的眼眸中,那层强忍的水汽终于凝聚成实感,模糊了她锐利的视线。她的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结了万年的湖底艰难捞起,破碎而沉重:
“艾伦……”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单单是吐出这个名字,都耗费了巨大的力气,牵扯出无尽的痛楚。最终,她用一种混合着无尽悲伤、失而复得的庆幸,以及深深恐惧的复杂语气,轻轻地、几乎耳语般地问道,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与此同时,在远处一棵古老橡树的茂密树冠深处,格雷厄姆缓缓地、无声地放下了手中那柄巨大的、还萦绕着淡淡硝烟气息的重弩。他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缝隙,凝视着下方那对重逢的、被复杂情感与巨大变故所笼罩的年轻人,尤其是伊索尔德那双再也无法维持冰封、蕴含着太多情感的眼睛。他布满风霜与疤痕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只完好的、如同鹰隼般的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而沉重的光芒。
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沙哑低沉的声音,仿佛叹息般低语:
“看来,我该离开了。”
他活动了一下那依旧传来阵阵钻心剧痛的左臂,用粗糙的手掌紧紧按住伤口,身影如同融入树干的阴影,再次悄无声息地、彻底地融入了更深的林影之中,继续着他那沉默而坚定的守望。
而艾伦,站在原地,面对着伊索尔德那双仿佛能洞穿他灵魂的、带着朦胧水光的冰蓝眼眸,感受着那近在咫尺却未能落下的触碰,一时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竟不知该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