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索尔德离去后的那个夜晚,艾伦独自在窗前坐了很久。
月光透过缠绕在窗棂上的荧光的藤蔓,在他摊开的掌心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低头凝视着自己的双手——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指节纤细柔美,指甲泛着珍珠般温润的光泽。这双手曾经握过剑,虽然总是笨拙;曾经在鲁特琴弦上拨出青涩的旋律;如今,它们却在不可逆转地变得陌生,变得……更像“她”。
“不男不女……不祥之人……”
日间那些压低的议论,如同附骨之疽,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它们比魔族的利爪更伤人,因为它们啃噬的是他存在的根基。他甚至开始怀疑,那些恶意的揣测是否藏着几分可怖的真实——是否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错误,一种对平衡的破坏?
体内那股磅礴的力量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迷茫,如同月夜下不安的海潮,在他血脉深处轻轻涌动,带来一阵阵细微的、仿佛骨骼与血肉都在被无形之力重塑的酥麻感。他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喉咙,那里曾经清晰的喉结轮廓如今已平滑难辨,吞咽时,颈项的线条流畅得如同精心雕琢的艺术品。每一次呼吸,胸腔的起伏都带着一种陌生的、柔和的韵律。
这种变化在平静时并未显现,唯有在力量失控时才会急剧加速。而每一次变化,都将他推向那个既定的、“完美”的形态,同时也将他与过去的“艾伦·怀特洛克”拉得更远。
就在这自我怀疑的浓雾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时,一阵极轻微的、几乎与夜风融为一体的叩击声,从阳台的方向传来。
不是卫兵规律沉重的脚步声,也不是侍女轻盈的步履。那声音带着一种野性的谨慎,像是林间的啄木鸟在试探着树干。
艾伦心中一凛,悄无声息地起身,指尖已然凝聚起一丝冰凉的水汽。他推开阳台那扇由巨大叶片编织而成的门扉。
月光如水银般泻落,阳台上空无一人。只有一只通体灰褐、眼神锐利的林枭,正歪着头看他,爪下按着一小卷用韧性极佳的树皮纸包裹的、毫不起眼的东西。见到艾伦,林枭用喙轻轻啄了啄那卷东西,发出一声短促的低鸣,随即展开翅膀,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墨色的林海,仿佛从未出现过。
艾伦俯身拾起那卷树皮纸。入手微沉,带着林间露水的湿气和远方的风尘。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里面包裹着的,是一根中空的、表面被摩挲得十分光滑又有一些枯黄的芦苇杆,以及一张更小的、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简短的、用炭笔写就的一行字,是格雷厄姆那特有的、粗犷而坚定的笔迹:
“做你自己,信你自己。”
没有落款,没有多余的问候,一如老猎魔人沉默寡言的风格。
艾伦的手指紧紧攥住了那根芦苇杆,粗糙而熟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瞬间将他拉回到了落雪村那个清晨,在那口古井边,格雷厄姆耐心教导他吹出第一个水泡的时刻。
“力量不是你的敌人,孩子,它是你的一部分。你要学会的,不是征服它,而是理解它,像理解你的呼吸一样自然。”
“水,可以是最温柔的力量,也可以是最狂暴的力量。关键在于,你如何与它相处。是成为与它对抗的礁石,最终被磨平?还是成为引导它的河道,让它为你所用?”
老猎魔人的话语,穿越了空间的距离,在他耳边清晰地回响起来。与伊索尔德强调的“掌控”、“服从”截然不同,格雷厄姆教导他的是“引导”、“共鸣”、“共存”。
这根看似普通的芦苇杆,此刻却重若千钧。它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件礼物,更是一种信念的传递,一种来自“凡人”的、毫无保留的信任。格雷厄姆不知道他变成了什么样子,不在乎他拥有多么可怕的力量,他只知道,艾伦需要被提醒——记住他是谁,相信他选择的道路。
一股温热的暖流,猝不及防地冲破了冰冷的迷茫,涌上艾伦的眼眶。他深吸一口气,一股淡蓝的水汽在芦苇杆周围凝聚,芦苇杆在水的滋润下重新焕发出些许生机。艾伦将那根芦苇杆郑重地贴在心口,仿佛它能给予他无穷的勇气。
“做我自己……信我自己……”他低声重复着,天蓝色的眼眸中,迷茫与痛苦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渐渐被一种沉淀下来的坚定所取代。
他走到阳台边缘,望向下方沉睡中的绿冠城。夜色中,这座城市如同一个巨大的、呼吸着的生命体。然而,在他日益敏锐的元素感知中,却能察觉到一丝极不协调的、如同腐烂伤口般的晦暗气息,混杂在蓬勃的生命力之中,正从城市的某个方向隐隐传来。
是水源!他猛地想起前几天试图净化那处偏僻泉眼时,那几个平民妇女惊恐的眼神。当时他只以为是她们对自己的恐惧,现在想来,那泉水的污染恐怕并非偶然的自然现象,而是某种更深层、更隐蔽的邪恶力量在作祟!这绝非普通的魔气残留,其中蕴含的恶意,是针对生命本源本身的侵蚀。
一股强烈的念头油然而生。无论这污染的源头是什么,他不能坐视不管。
艾伦回到房间,将鲁特琴背在身后,手中紧握着那根芦苇杆。他没有惊动任何守卫,凭借着对水元素流动的感知,如同一条融入溪流的鱼,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巡逻的卫兵,离开了居住的树屋区域,朝着那处被污染的水源方向潜行而去。
越靠近目的地,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腐败与邪恶的气息就越发浓重。
他最终停在了一片位于城市边缘、相对偏僻的林地水潭边。这里曾是附近居民日常取水、浣洗的地方,如今却弥漫着一股死寂的气息。潭水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浑浊暗绿色,水面上漂浮着翻白肚皮的鱼虾,潭边的植物也大面积地枯萎发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臭。
艾伦能清晰地“看”到,一缕缕极其晦暗、带着强烈恶意的能量,正如同腐烂的根须,从潭底深处不断渗出,污染着水源,并通过地下水流,缓慢而持续地向着绿冠城更广阔的区域蔓延。这绝非天灾!
愤怒,如同纯净的火焰,在他心中燃起,烧尽了最后一丝犹豫。他不再去想别人会怎么看待他,不再恐惧自己的力量会带来怎样的变化。
他闭上眼睛,将格雷厄姆的芦苇杆轻轻抵在唇边。他没有吹气,而是通过它,将自己的呼吸、自己的意念,与周围的水元素同步。
“引导,而非强迫。”他默念着。
他不再试图用强大的精神力去“命令”或“净化”这片被污染的水域,那只会激起更深层邪能的激烈反抗,甚至可能导致力量再次失控。他回想起黛茉教导玛乔丽治愈伤兵时的情景——“治愈,是引导……做生命力的盟友,而不是它的主宰。”
他将自己的意识,如同最细微的水流般,温柔地渗透进潭水之中。他不再去对抗那些黑暗的能量,而是去感受水体本身那份被玷污、被压抑的“痛苦”,以及深藏在潭底、那微弱却依旧顽强的、渴望恢复纯净的“本能”。
他听到了。在那片被邪恶笼罩的死寂之下,水之灵性正在发出无声的哀鸣与求救。
艾伦开始拨动鲁特琴的琴弦。他没有弹奏任何成调的曲子,只是让清越空灵的琴音,如同涟漪般一圈圈扩散开来,融入水中。这琴声不再仅仅是音乐,而是他意念的延伸,是沟通与引导的桥梁。
同时,他通过芦苇杆,将自己的力量——那源自水元素最本源的治愈与包容之力——化作无数比发丝更纤细的温暖涓流,沿着他感知到的、水体渴望净化的“路径”,轻柔地注入。
这不是蛮力的冲刷,而是共鸣的洗涤。
奇迹悄然发生。
琴音所及之处,浑浊的暗绿色水体中,开始有点点微弱的蓝色光晕亮起,如同夜空中苏醒的星辰。那些黑暗的能量像是遇到了克星,在蓝色光晕的照耀下,开始扭曲、退缩,最终如同暴露在阳光下的冰雪,一点点消融、瓦解。
枯萎的植物根茎处,重新焕发出微弱的生机;翻白的鱼虾停止了腐烂,虽然未能复活,却不再散发出恶臭。
这个过程缓慢而持续,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精神力的精准控制。艾伦全身心地沉浸其中,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体内的力量却运行得异常平稳、温顺。他没有试图去“掌控”它,而是与它合作,共同完成这场净化的仪式。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温柔、平和,正与池塘稳定的联系合作,净化了水中的魔力诅咒。期间他没有任何身体上的变化,水之力在他的引导下温顺如同一只小猫。
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时,整片水潭已经彻底恢复了清澈。潭水碧绿透亮,在晨光中荡漾着粼粼波光,甚至比污染前更加充满活力。空气中那股腥臭邪恶的气息也已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草木与清水特有的清新。
极度疲惫席卷而来,艾伦几乎站立不稳,只能用鲁特琴支撑着身体。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发自内心的充实与平静,却充盈着他的灵魂。他做到了。不是用毁灭,而是用创造;不是用恐惧,而是用理解。
“做你自己,信你自己。”格雷厄姆的礼物,他收到了,也用行动做出了回答。
清晨,最早前来取水的平民发现了这片水潭的变化。惊愕、难以置信,最终化为狂喜。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开。
随后几天,艾伦没有再将自己封闭起来。他带着鲁特琴和那根芦苇杆,出现在绿冠城更多被邪能轻微污染的水源、或者因战火而变得贫瘠的土地旁。他不追求宏大炫目的神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弹奏着轻柔的乐曲,用他那独特而温和的方式,引导着水流抚慰伤痕,滋润干涸,催发种子。
人们最初仍带着恐惧和疑虑,只敢远远观望。但当他们看到枯萎的作物重新抽穗,浑浊的溪流恢复清澈,受伤的小动物在他的琴声下安然入睡……那些坚固的偏见,开始如同被温水浸泡的坚冰,一点点融化。
他依旧沉默寡言,依旧带着那份日益明显的、非男非女的奇异美感,但笼罩在他身上的“不祥”阴霾,却渐渐被一种宁静、治愈的气息所取代。
一些曾经在伤兵营被玛乔丽治愈、又听过艾伦流言的士兵,开始私下里议论:
“也许……我们真的错怪他了?你看他那样子,虽然古怪,但……感觉很温柔。”
“我家的那块菜地,之前都快死透了,昨天我只是大着胆子请他去看了一眼,今天一早,竟然全都活过来了!这怎么能是灾厄呢?”
“他的琴声……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妈妈唱的摇篮曲……”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立刻转变。猜忌和恐惧的坚冰并非一日可以消融。但裂痕已经出现,信任的种子,终于在曾被恐惧冻结的土地上,艰难地探出了第一抹嫩芽。
一天傍晚,艾伦结束了对一片果园的滋养,正准备返回住所。一个穿着草神家族低级祭司袍的年轻女孩,鼓足了勇气,小跑着追了上来,脸上带着羞涩和感激的红晕,将一枚最新鲜的、饱满多汁的金色果实塞进他手里。
“给……给您,艾伦大人。”女孩的声音细若蚊蚋,却清晰无比,“谢谢您……救活了我们的果园。我……我以前也说过您的坏话,对不起!”说完,她不敢看艾伦的眼睛,飞快地跑开了。
艾伦握着那枚尚带着体温的果实,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夕阳的金辉落在他银蓝色的长发上,跳跃着温暖的光斑。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愈发纤细柔美、却真实地带来了生机与希望的手,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那笑容,如同破开冰封湖面的第一缕春风,带着水之圣女塞西莉娅的悲悯与温柔,也带着少年艾伦·怀特洛克历经磨难后不曾磨灭的坚韧与善良。
在遥远的意识之海深处,塞西莉娅的低语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欣慰与鼓励:
“你看……这就是……你的道路……”
而在绿冠城最高的观星台上,塞拉菲娜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银灰色的长发在晚风中飞扬,紫罗兰色的眼眸中闪烁着洞察一切的光芒。只有她知道,那污染的源头并非自然形成,而是某个隐藏在阴影中的“老朋友”的杰作。她看着艾伦用那种出乎意料的方式化解了危机,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有意思……”她轻笑着,指尖一缕微风缠绕嬉戏,“以柔克刚,以静制动……这位小继承者,似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节奏呢。不过,暗处的毒蛇可不会就此罢休……”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空间,落在了城市某个阴暗的角落,“风啊,告诉我,这场游戏,接下来会如何发展呢?”
夜风呼啸着掠过观星台,带来了远方更多纷杂的信息——火神领地的躁动,岩神家族的算计,以及北方冰原上,那越来越近的、夹杂着不可名状的疯狂低语的战争脚步声。
风暴正在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