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冠城的黄昏总是来得特别早。巨大的树冠层叠交错,将夕阳切割成细碎的金箔,洒在蜿蜒的木质步道上。艾伦独自坐在生命之厅外缘的观景台上,手指无意识地拨动着鲁特琴的琴弦。
这把琴是三天前伊索尔德归还给他的。琴身完好如初,断裂的琴弦被重新续上,连琴身上母亲雕刻的藤蔓花纹都被精心修复过。但当他弹奏时,总感觉音色比记忆中更加清亮空灵,仿佛这把琴也随着他一起发生了变化。
“艾伦大人。”轻柔的呼唤从身后传来。是草神侍女莉亚,她手中捧着一件崭新的银蓝色长袍,“伊索尔德大人让我送来这个。她说...您可能需要更换更合身的衣物。”
艾伦停下拨弦的手指,接过长袍。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更换衣物了。每一次都意味着他的身形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些变化总是出现在他过度使用力量之后,就像三天前那场失控的训练。
“替我谢谢她。”艾伦轻声说,清悦声音中的变化让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莉亚行礼退下后,艾伦继续拨动琴弦。他尝试着用格雷厄姆教导的呼吸法来引导指尖的力量,让柔和的水元素随着音符流淌。在正常状态下,他能够控制这种变化,但每次力量失控,身体就会不可逆转地更接近那个完美的“圣女”。
“引导,而非强迫。”他低声重复着老猎魔人的教诲。
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很快被打破。
“听说了吗?那个怀特洛克家的...”刻意压低的声音从下方的步道传来,伴随着几声不自然的咳嗽。
“水神的继承者?哼,我看是不祥之人还差不多。自从他来了之后,边境的魔族活动越来越频繁...”
“而且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一个男人,却长得越来越像...我可从没听说过水神的力量会让人变成这样。”
议论声渐渐远去,艾伦按在琴弦上的手指微微发白。这些流言如同无形的毒刺,在他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信心上扎出细密的孔洞。
类似的议论早在绿冠城的各个角落悄然蔓延。如今,在伤兵营,当玛乔丽用治愈之力为伤员治疗时,开始有人刻意避开她的触碰;在市集,商人们虽然依旧恭敬,眼神中却多了几分审视与猜忌。
这一切的源头,要追溯到五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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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冠城内 生命之厅
“这是第三起了。”伊索尔德站在会议桌前,冰蓝色的眼眸中凝结着寒霜。她将一份报告放在由古木根茎自然形成的会议桌上,“靠近北部边境的村庄接连遭到小股魔族袭击,幸存者都声称在袭击前看到了'银发蓝眸的幽灵'。”
草之圣女黛茉轻轻抚过报告上沾染的泥土,碧绿的眼眸中带着忧虑:“没有证据表明这与艾伦有关。”
“但有人希望我们相信与他有关。”伊索尔德的声音冷硬,“魔族的伎俩再明显不过。他们在利用人们的恐惧,离间我们与艾伦的关系。”
风之圣女塞拉菲娜慵懒地倚在窗边,银灰色的发丝在微风中轻轻飘动:“恐惧比刀剑更伤人。风告诉我,虽然伊索尔德有强力的镇压,蛋这些流言已经像孢子一样在城内传播开了。”
“必须采取行动。”伊索尔德斩钉截铁地说,“我会增派冰神卫队巡逻边境,同时在全城发布公告,任何传播诽谤水神继承者言论的人,都将被视为魔族的同谋处理。”
黛茉微微蹙眉:“伊索尔德,强硬手段可能会适得其反。信任需要时间培养,而不是通过恐惧来强加。”
“我们没有时间了,黛茉。”伊索尔德转身,长袍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每多一天流言传播,艾伦的处境就危险一分。我不能冒险。”
会议不欢而散。
次日,伊索尔德的手段迅速而彻底。一队队身着银甲的冰神卫兵开始在绿冠城的主要通道设岗,盘查过往行人。数名在酒馆公开诋毁艾伦的士兵被当场逮捕,押送往临时设立的军事法庭。公告板上贴出了措辞严厉的告示,将任何对水神继承者的质疑定性为“对六神联盟的背叛”。
效果立竿见影——公开的议论消失了,但沉默之下的暗流却更加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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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伦是从玛乔丽那里得知这些措施的。他的妹妹在训练结束后匆匆找到他,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
“哥哥,今天又有人被带走了...”玛乔丽低声说,小手不安地绞着衣角,“是曾经在伤兵营接受过我治疗的一个年轻士兵,他只是问了问你的力量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
艾伦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抑。他理解伊索尔德的用意,但这种以恐惧压制恐惧的方式,与他体内流淌的水之力的本质背道而驰。
“伊索尔德姐姐也是为你好。”玛乔丽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轻声补充道,“她说只有这样才能保护你。”
“我知道。”艾伦勉强笑了笑,揉了揉妹妹的头发,“去休息吧,你今天看起来累坏了。”
玛乔丽离开后,艾伦独自在房间里踱步。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草神领地特有的荧光植物渐次亮起,将房间映照成一片柔和的蓝绿色。但他的内心却无法平静。
就在这时,他感受到一股熟悉的、冰冷而纯净的气息靠近。
伊索尔德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她仍穿着白天的正式袍服,铂金色的长发有些散乱,冰蓝色的眼眸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我需要和你谈谈明天的安排。”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但艾伦能听出其中细微的紧绷,“黛茉认为你应该公开露面,在中央广场展示你的治愈之力,以平息流言。但我认为这太冒险了。”
艾伦静静地看着她:“你认为我该怎么做?继续躲在绿冠城的庇护下,任由你用卫兵和法令为我筑起高墙?”
伊索尔德皱起秀眉:“这是为了保护你。现在的局势很复杂,艾伦,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艾伦打断她,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害怕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从不信任我能保护自己?”
这句话在两人之间炸开,连日来积累的紧张与压抑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信任?”伊索尔德向前一步,周身散发出的寒气让空气中的水分子凝结成细小的冰晶,“我冒着违反契约的风险,调动德米斯特家族的军队驻守怀特洛克边境;我顶着其他家族的压力,坚持将你安置在最安全的绿冠城;我甚至不惜玷污冰之圣女的名誉,用强权压制那些对你不利的言论——你现在跟我说信任?”
她的声音依旧克制,但眼中翻涌的情绪却如冰川下的暗流,汹涌而危险。
“那不是信任,伊索尔德!那是控制!”艾伦感到体内的水之力随着情绪的波动而躁动不安,“从小到大,你总是这样——你认为对的事情,就一定要按你的方式执行,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因为我的方式是正确的!”伊索尔德的声音终于出现了裂痕,那是艾伦从未听过的、混合着愤怒与委屈的音调,“当你连最基础的水箭术都掌握不了的时候,是谁在训练场陪你到深夜?当你被其他家族的子弟嘲笑时,是谁挡在你面前?当怀特洛克城堡陷落时,是谁从恶魔手中救下玛乔丽,又拼死找到奄奄一息的你?”
每一句质问都像一把重锤,敲打在艾伦心上最柔软的部分。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关于自己无能过往的记忆汹涌而来,与体内汹涌的神力交织成一种尖锐的痛楚。
“是的,我曾经无能,我承认!”艾伦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但现在的我已经不同了!我继承了塞西莉娅的力量,我在学习掌控它,我在寻找自己的道路!为什么你就是不能相信我一次,哪怕一次?”
“因为我不敢赌!”伊索尔德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她冰封般的表情终于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深藏的、近乎绝望的恐惧,“我不敢用你的性命去赌那个'可能'!你知道当我感知到怀特洛克城堡陷落、当你生命气息消失的那一刻,我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当我在满城废墟中找不到你,却只听到了你被人带走时时,我...”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胸口剧烈起伏,冰蓝色的眼眸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出几乎要满溢而出的泪水。
艾伦怔住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伊索尔德——那个永远冷静、永远强大、永远正确的冰之圣女,此刻却像一个无助的普通女孩,站在他面前,因为恐惧而颤抖。
短暂的寂静中,只有两人急促的呼吸声在房间里回荡。
伊索尔德猛地转过身,试图掩饰自己失控的情绪。但她的声音还是不可避免地带着哽咽的余韵:“你问我为什么不信任你能保护自己...那我问你,艾伦,你信任过我吗?信任过我为你做的决定,信任过我为你承担的压力,信任过我...我只是不想再失去你一次!”
最后那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却比任何呐喊都更具冲击力。
艾伦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伊索尔德没有回头,她整理了一下情绪,声音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冰冷,但那冰冷之下,是再也无法掩饰的裂痕:“明天的公开露面取消。我会加强你住所的守卫。在局势稳定之前,请不要随意离开绿冠城核心区域。”
她说完便向门口走去,脚步依然优雅,脊背依然挺直,但艾伦却能看见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就在伊索尔德的手触碰到门把的瞬间,艾伦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小时候...”他的声音沙哑,“小时候那个结冰的湖面上,你记得吗?”
伊索尔德的脚步顿住了。
“你非要试试湖面的冰层够不够厚,结果差点掉进冰窟里。”艾伦轻声说,眼前浮现出多年前的画面,“是我抓住了你的手,把你拉了上来。你吓得哭了,我还笑话你,说堂堂未来的冰之圣女居然怕冷。”
他看见伊索尔德的背影微微僵硬。
“那时候,你信任我。”艾伦的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悲伤,“为什么现在不能了?”
伊索尔德沉默了很久很久。当她终于开口时,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懂得失去的滋味。”
门被轻轻关上,留下艾伦独自站在房间中央。窗外的荧光植物明明灭灭,映照着他脸上复杂难言的表情。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纤细修长、已与女性无异的手指,指甲上还泛着珍珠般的流光。一滴温热的水珠落在掌心,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在遥远的意识深处,他仿佛听见了一个温柔而悲伤的声音,如同月光下的潮汐,轻轻拍打着他的心岸。
那是塞西莉娅的低语,充满了理解与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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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绿冠城边缘的某个阴暗角落。
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静静伫立,望着远处生命之树的方向。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漆黑的晶体,晶体表面浮现的正是艾伦房间内的景象——虽然听不见声音,但两人激烈的争执和最后不欢而散的画面清晰可见。
“很好...”恶魔祭司低语着,猩红的眼中闪烁着满意的光芒,“裂痕已经产生。继续散播恐惧,让不信任的种子在庇护所中生根发芽...”
他手中的晶体微微震动,传来远方的回应:“遵命,祭司大人。不过冰之圣女的守卫越来越严密,我们的行动受到很大限制。”
“不必担心。”祭司轻笑一声,“很快,他们就会从内部开始瓦解。而我们要做的,只是轻轻推一把...”
黑水晶的光芒熄灭,身影融入阴影,仿佛从未存在过。
而在绿冠城的最高处,风之圣女塞拉菲娜站在观星台上,银灰色的长发在夜风中狂舞。她紫罗兰色的眼眸望向恶魔祭司刚才站立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起风了...”她轻声自语,手中的风之符文微微发亮,“看来,这场戏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