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冠城的白日,依旧被一种蓬勃的生机与专注的疗愈氛围所笼罩。阳光竭力穿透层层叠叠的树冠,将金色的光斑洒在苔藓铺就的小径上,试图驱散伤兵营中残留的痛苦与阴霾。草神领地的生命力是如此顽强,以至于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草木加速生长特有的清甜气息,混合着草药的微苦,构成一种奇异的安宁。
然而,当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被远山吞没,夜晚的阴影不仅笼罩了大地,也仿佛带着某种腐蚀性的力量,悄然渗透进那些在白日被阳光和希望暂时填补的人心缝隙。
最初的流言,就像林间清晨的薄雾,不起眼,却无孔不入,带着刺骨的寒意。
它精准地起源于一些最易滋生猜忌的角落——在执勤换岗后疲惫又松弛的士兵间,在清晨取水浣洗、交换着各家琐事与传闻的妇人中,在酒馆最僻静、灯光最昏暗、足以掩盖表情的角落里,悄然传播。声音压得很低,眼神闪烁,带着一种分享禁忌秘密的兴奋与不安。
“听说了吗?那位……头发变成银蓝色的‘大人’……”一个士兵用陶杯挡着嘴,对同伴耳语,“他来的那天晚上,林地深处,就是靠近冰之圣女安排他静修的那片空地,就跟被发狂的巨兽蹂躏过一样!好些百年老树都被齐根斩断了,切口光滑得像镜子!”
他的同伴打了个寒颤,灌了一口麦酒:“何止是林地?我听说,他一来,前线魔物的活动就异常频繁起来了!不然前几天怎么会突然爆发那么激烈的冲突,送来这么多倒霉的弟兄?我看,就是他引来的!”
另一个声音加入进来,带着更深的恶意:“他那样子……不男不女的,看着就邪门。好好一个怀特洛克家的少爷,以前虽说没什么大本事,至少也是个清秀少年,怎么会变成这副妖异的样子?怕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了,或者练了什么禁忌的邪术……”
“嘘!小声点!你想死吗?”旁边的人紧张地拉扯他,压低声音,“那可是……可是水神血脉的继承者!”
“继承者?哼!”先前那人嗤之以鼻,声音虽低,却更加刻薄,“我看是‘诅咒者’还差不多!你看看正统的圣女是什么样子——伊索尔德大人,冰霜般高贵强大,令人不敢直视;黛茉大人,春风般温和又充满生机,让人心生敬爱。那才是神明代理人该有的样子!可他呢?阴柔诡异,连自己的力量都控制不住,听说靠近他都会沾染不幸!谁知道他带来的到底是神力还是……”
恶意的种子一旦播下,便在人心的暗处悄然生根发芽。流言在传递中如同雪球般滚动,被无数张嘴巴添油加醋,变得越来越具体,也越来越恶毒,仿佛淬了毒的匕首,直指艾伦最敏感的身份与形态转变。
“他那不男不女的样子,就是被水神诅咒的证明!塞西莉娅大人何等神圣仁慈,怎么会选择这样一个无法承载力量的邪恶子嗣?定是他用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邪法,玷污了神格,才遭到反噬变成这样!”
“我表哥的战友,那晚就在林地附近巡逻,亲眼看见他力量失控,狂暴的水流差点把前来阻止的冰之圣女都撕碎了!那根本不是温暖治愈的水神之力,那是只有深海魔物才有的狂暴力量!”
“他靠近谁就会给谁带来灾祸!你们没发现吗?自从他来了之后,连草神领地的草木,那生命力都没那么鲜活了!我负责照料的那片月光苔藓,颜色都黯淡了!他肯定是在偷偷吸吮这片土地的生命力,来维持他那畸形的形态和邪恶的力量!”
艾伦并非毫无察觉。他对元素的感知日益敏锐,连带着对周遭情绪的波动也变得更加敏感。
起初,他只是感到一些若有若无的、带着探究与评估的视线,如同细小的芒刺,粘在他的背上。当他走在由巨大树根自然盘结形成的廊桥上,前往伤兵营想看看玛乔丽时,原本正在低声交谈的几个草神家族的医护兵会突然噤声,用一种混合着好奇、公式化的敬畏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的眼神偷偷打量他,在他走过之后,才重新响起更加压抑、更加小心翼翼的窃窃私语,那些碎片般的词语——“失控”、“模样”、“灾祸”——像冰冷的针,刺入他的耳膜。
他去探望玛乔丽时,发现妹妹虽然依旧努力对他绽放出最灿烂的笑容,但那笑容背后,眼神深处藏着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疲惫和困扰。他敏锐的耳朵甚至捕捉到,在一个玛乔丽刚刚用精湛的治愈术稳定了一名重伤员伤势、赢得一片感激后,角落里一个年长的伤兵悄悄拉住她,语重心长地低语:“玛乔丽小姐,您心地善良,技艺高超,我们都感激您。但……您哥哥他,现在毕竟……不同以往了。您也要多为自己想想,小心……别靠得太近。”
一种无形的、冰冷的隔阂,正在他与他渴望守护、也渴望融入的人们之间悄然筑起。这堵墙由猜疑、恐惧和误解砌成,看不见摸不着,却比怀特洛克家族城堡那厚重的石门更加难以推开。
这感觉,比直面魔物的利爪和咆哮更加令人无力。魔物的威胁是清晰的,目标明确,他可以战斗,可以防御,甚至可以逃跑。但这些流言蜚语,这些怀疑、排斥的目光,如同附骨之疽,无处不在,又难以捉摸。他不能对每一个投来异样目光的人挥剑相向,那只会坐实他们口中的“狂暴”与“邪恶”;他也无法向整个世界、向每一个被恐惧蒙蔽双眼的人大声疾呼,证明自己的内心依旧是最初的那个艾伦,证明这份力量、这具身体的变化,并非他所愿,却也在努力承担。
一次,在清晨薄雾尚未散尽时,他试图像往常一样,避开人群,独自前往营地边缘一处较为偏僻的泉眼。那里因为靠近森林边缘,偶尔会被逸散的微弱魔气污染,泉水变得有些浑浊。他记得格雷厄姆的话,尝试用那种“引导”与“共鸣”的理念,而非强行净化,去感受泉水本身渴望恢复纯净的“意愿”,用自己的力量作为媒介,帮助它冲刷掉那些污秽。
他成功了。在他的引导下,浑浊的泉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清澈见底,甚至散发出比以往更加甘洌清新的气息。一丝微弱的、发自内心的成就感刚刚升起,他带着些许疲惫转身,却看到几个早早前来取水准备早餐的平民妇女,正站在不远处,惊恐地看着他,又看看那突然变得异常清澈的泉水,手中的陶罐差点脱手摔在地上。她们不敢与他对视,在他沉默地主动远离之后,才敢互相推搡着,犹豫又畏惧地靠近泉眼,对着那清澈的泉水指指点点,最终竟然没人敢取用,仿佛那里面流淌的不是生命之源,而是致命的毒药。
那一刻,艾伦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自己刚刚净化过的、此刻却冰冷刺骨的泉水彻底浸透。他僵立在原地,站在一株巨大的、散发着幽蓝光晕的荧光蘑菇下,斑驳的光点落在他那垂落肩头、流淌着银蓝色光泽的发丝上。他下意识地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皮肤比以前更加白皙细腻,指节愈发纤细修长,连手腕的线条都柔和得失去了少年应有的棱角。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他溺毙的迷茫和孤独感,如同沼泽中的黑泥,从四面八方涌来,攫住了他的呼吸。
难道……他们说的是对的?我这副逐渐变得陌生、不男不女的模样,真的是不祥的征兆?是诅咒的证明?我的存在,对于我所爱的人们,对于这片我想要守护的土地,真的只会带来灾难、恐惧和不幸吗?我……是不是根本就不该活下来,不该继承这份力量?
就在这自我怀疑的黑色潮水即将淹没他最后一丝理智,让他彻底沉沦于绝望的瞬间,一个声音,如同从最深、最宁静、最不受外界纷扰的海洋深渊深处传来的回响,温柔而坚定地,拨动了他灵魂的心弦。
“……不要听……艾伦……捂住你的耳朵……用心去听……”
那声音极其微弱,仿佛隔着一层厚重而温暖的水幕,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却又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亘古的温柔、包容与难以撼动的平静。它不是强势的侵占或命令,更像是一首记忆深处早已遗忘、此刻却自然响起的摇篮曲,或者是母亲在孩童噩梦惊醒时,那轻柔的抚慰与哼唱。
艾伦浑身剧烈地一颤,猛地抬起头,下意识地环顾四周。除了在夜风中微微摇曳的婆娑树影,远处绿冠城星星点点的温暖灯火,以及脚下被月光照得一片银白的苔藓地,空无一人。不是外界的声音。
“他们畏惧……只因双眼被迷雾笼罩……心灵被喧嚣填满……无法看见……无法感知真实……” 那个声音继续低语,如同涓涓细流,滋润着他干涸焦灼的心田,“人心的暗流……复杂而多变……有时……比魔族的咆哮……更易让人迷失方向……”
是祂!是塞西莉娅!祂并非彻底沉寂,而是在他最动摇、最脆弱的时刻,被这份强烈的情绪共鸣所唤醒,发出了属于祂的、充满神性慈悲的低语。
“看看……你指尖流淌过的泉水……感受它的纯净与欢欣……它是否……因你的触碰……而变得邪恶?” 那个声音引导着他,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
艾伦几乎是本能地,将目光再次投向那眼刚刚被他净化过的清泉。在清冷的月光下,它如同一条镶嵌在大地上的银练,闪烁着纯净无瑕的光泽,汩汩地流淌着,滋润着泉边的青苔和几株含苞待放的夜光花。水元素在那里欢快地跃动,充满了新生的活力,没有一丝一毫的污秽与邪恶。
“闭上眼……艾伦……感受你内心深处……那份想要守护的悸动……它是否……因这些无根的流言……而有分毫改变?”
艾伦顺从地闭上眼睛,将外界的嘈杂与冰冷隔绝。脑海中,玛乔丽那双无条件信任、亮晶晶的天蓝色眼眸清晰地浮现出来,如同最温暖的阳光;老猎魔人格雷厄姆那粗糙的手掌拍在他肩上的重量,和他临别时那句“做你自己,信你自己”的叮嘱,再次在耳边回响;甚至,伊索尔德那总是冰封般的面容下,那双偶尔会泄露出担忧、焦灼乃至一丝……痛楚的冰蓝色眼眸,也清晰地映在心间。不,他想守护他们的心,想要重建家园的愿望,从未因这些质疑和排斥而改变,反而在经历了这番冰冷的洗礼后,如同被水流冲刷的卵石,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坚定。
“你的本质……如同这深邃之水……清澈与否……源于自身的坚守……而非岸上行人……投下的倒影与评断……” 塞西莉娅的声音如同温暖的洋流,缓缓包裹住他几乎被冻僵的思绪和灵魂,“接纳这变化……如同河流接纳沿途汇入的每一条支流……它让你变得更加丰富、独特……而非他们口中的‘畸形’……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我们……同在……”
这神圣的低语,并未给予他劈山斩岳的磅礴神力,也没有立刻驱散周遭所有的阴霾与恶意,但它像一个沉重而坚实的锚点,在他内心那片正掀起狂风骤雨的自我怀疑之海中,稳稳地扎了下去,定住了他那艘几乎要倾覆的灵魂之舟。他依然是孤独的,行走在一条不被理解的路上,但不再是独自一人。他与体内这份既带来力量也带来困扰的水之本源之间的关系,似乎也在这一刻,从最初被动的承受、之后艰难的控制与抗拒,开始向着某种更深层次的“共存”、“理解”与初步的“信任”,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他甚至能模糊地感觉到,体内那股庞大的力量,似乎因为这份内心的平静与接纳,而变得温顺了一丝。
流言的风,同样毫无阻碍地吹到了伊索尔德和黛茉的耳中。
伊索尔德的处理方式,带着德米斯特家族一贯的、冰原生存法则般的直接与冰冷。她没有选择暗中调查,而是在一个阳光刺眼的午后,训练场人员最密集的时候,当着众多正在操练的士兵和路过平民的面,径直走向那个在酒馆里散播“吸吮生命力”谣言最甚、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小混混。甚至没有给对方开口辩解的机会,她只是抬起纤长的手指,凌空一点。
极寒之气瞬间爆发,那个混混保持着惊恐张嘴的表情,整个人从脚底到头颈,被一层厚厚的、晶莹剔透的寒冰彻底封冻,只剩下一个脑袋露在外面,还能眨眼、呼吸,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牙齿因为极致寒冷而疯狂打颤的“咯咯”声。阳光照射在冰雕上,反射出刺目而冰冷的光芒,也映照着伊索尔德毫无表情的绝美脸庞。
“看清楚了。”她的声音不大,却如同凛冬的寒风,刮过每一个人的心头,带着绝对的威压,“再让我听到任何诋毁、污蔑水神血脉直系继承者艾伦·怀特洛克的言论,无论出自谁口,下场——犹如此人!”
那尊人形冰雕立在训练场边缘,成了最有效的震慑。许多人在伊索尔德冰冷的目光扫过时,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不敢与之对视。表面的流言确实几乎瞬间消失了,但在那恐惧之下,一些人心中的不满与恐惧,却被压抑得更深,如同冰层下暗涌的河水。伊索尔德不在乎这些,在她看来,面对愚昧和恶意,有效的、立竿见影的威吓,远比费时费力的解释和安抚来得实际。她随后加强了艾伦住所周围的明哨暗岗,亲自巡视,冰蓝色的眼眸锐利如搜寻猎物的雪鹰,任何投向艾伦居住树屋的、带着一丝可疑意味的目光,都会引来她毫不客气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逼视。她在用她唯一熟悉、也认为最有效的方式,为艾伦构筑一道坚固的、物理和心理上的防线。
黛茉则采用了截然不同的方法。她没有公开惩罚任何人,而是更加频繁地、亲自带着玛乔丽出现在伤兵营和公共场合。她让玛乔丽展示那纯净的、充满生命气息的水神血脉治愈之力,让所有人亲眼目睹那蔚蓝光芒下,伤痛如何被抚平,生命如何被挽回。在一次玛乔丽成功治愈了一名被魔气侵蚀内脏、几乎被宣判死亡的军官后,黛茉站在人群前,目光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生命之力,只会被同样纯净、充满生机的生命之力所吸引和唤醒。”她的声音如同春风拂过林间,抚平着人们心中的褶皱,“艾伦大人,体内流淌着最纯正的怀特洛克血脉,他所承载的,是最本源的生命源泉之力。这份力量,是滋养万物、驱散污秽的恩泽,是希望的象征,而非你们臆想中的灾厄。”她顿了顿,看向周围生机勃勃的草木,“至于草木的荣枯,天地万物皆有其自然节律,阳光、雨水、土壤、时序,皆会影响。将自然现象归咎于一人,是蒙昧,也是对生命本身的不敬。”
她的话语,如同涓涓细流,渗透进干涸的土地,在一定程度上安抚了许多动摇的、尚存理性的人心。草之圣女长期积累的威望、亲和力与对生命的深刻理解,成为遏制流言扩散的另一道重要屏障。
玛乔丽,则用她最直接、最纯粹的方式反击。她比以前更加废寝忘食地学习和练习治愈术,几乎不眠不休地守在伤兵营,用一次次成功的、甚至堪称奇迹的治疗,向所有怀疑者证明怀特洛克家族力量的正义性与温暖本质。她那娇小的身躯里仿佛蕴含着无穷的精力与决心,每当听到有人——哪怕是窃窃私语——非议她的哥哥,她总会立刻挺起胸膛,像一只保护幼崽的母狮,毫不畏惧地走到对方面前,天蓝色的眼眸燃烧着坚定的火焰:“我哥哥艾伦,是冒着生命危险,从废墟中拯救了怀特洛克家族最后希望的英雄!他此刻正在承受着我们根本无法想象的痛苦和重担,为了守护所有人而奋斗!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根本不了解他,没有资格在这里妄加评判!”
然而,光明的努力之下,暗处的阴影并未罢手,反而因为表面的平静而更加蠢蠢欲动。
那名成功潜入绿冠城、伪装巧妙的恶魔祭司,披着毫不起眼的、沾染着泥土和树叶的斗篷,像一道真正的影子,隐藏在广场边缘最浓重的阴影中,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他看到了伊索尔德如他所料的强势镇压,看到了黛茉春风化雨般的安抚,看到了玛乔丽充满韧性的抗争,也通过某种邪恶的感知术式,隐约捕捉到了艾伦那一刻强烈的迷茫与随之而来的、那种令他感到有些意外的、奇异的“稳定”与“平和”。
“呵……有意思。”他干瘪的嘴唇在兜帽阴影下勾起一个扭曲的弧度,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坚冰可用重锤击碎……柔草能被烈火烧尽……但这看似最易动摇的人心,在找到依托后,反而会变得麻烦……磐石虽坚,亦可被持续的水滴穿透。而人心的缝隙,才是滋养我等伟业最好的温床……”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尖一缕极其稀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色雾气,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般缠绕舞动。
“仅仅这样……还不够。恐惧需要滋养,怀疑需要‘证实’……需要更强烈、更直接的‘催化剂’,让飘忽的怀疑落地生根,变成炽烈的憎恨;让无形的恐惧,凝聚成指向他的利刃……”他低声吟诵起亵渎而古老的咒文,那语调仿佛来自深渊最底层,“是时候了……让‘灾厄’的阴影,真正地、无可辩驳地,笼罩在这位宝贵的‘容器’头上了。让他百口莫辩,让恐慌吞噬这里……”
那缕黑雾随着他的吟唱,扭动着,如同活物般钻入脚下的大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然后沿着地脉的缝隙,向着绿冠城赖以生存的、最重要的几处公共水源之一,悄无声息地蜿蜒而去。
夜色渐深,艾伦独自一人,来到了绿冠城边缘一处僻静的露台。这里由一块巨大的、表面平坦的岩石构成,一侧依偎着古老的巨树,另一侧则毫无遮挡,可以望见远方在月光下呈现出黛青色轮廓的连绵山峦,以及更远处,那属于他故土的方向——怀特洛克家族的领地。夜风带着凉意,拂过他流泻着银蓝色光泽的发丝,也带来了城市深处依旧未曾完全停歇的、关于他的流言蜚语,如同永无止境的背景杂音。
他摊开手掌,心神微动。一缕清澈剔透的水流便从他掌心凭空涌现,如同拥有生命的精灵,依循着他此刻平静而坚定的意念,温柔地变换着形态——时而如绸带般飘舞,时而如晶莹的露珠滚动,最后稳定成一朵缓缓旋转的、结构精巧的莲花。经历了白天的动摇、冰冷与塞西莉娅那及时雨般的低语安抚,他此刻的心境反而奇异地沉淀下来,一种经历过风暴洗礼后的平静与坚定,在心底蔓延开来。
外部的压力与恶意并未消失,身体的改变虽然因没有再次失控而暂时停止了加剧,但那之前留下的印记已然深刻——不仅长发及肩,面容线条更加柔和清秀,喉结变得不明显,连身形也似乎更加修长纤细,腰身的曲线柔和,行动间带着一种不自觉的、如水波流淌般的优雅韵律。这些变化无声地提醒着他所付出的代价,以及他所走的是一条何等孤独的道路。然而,他内心的锚点已经落下。
“路……或许漫长而孤独……但方向……始终在你心中……从未偏离……” 塞西莉娅的低语再次适时地响起,比之前似乎又清晰、亲近了一分,仿佛因为他们之间初步建立起的“联系”与信任,而得到了增强。
“我明白了,塞西莉娅。”艾伦轻声对着洒满星辉的夜空,也对着自己那颗逐渐坚定的心说道。他的声音清越,在寂静的夜色中传开,虽然依旧带着一丝变声期后的中性柔美,却蕴含着一种之前未曾有过的、沉淀下来的力量,“我不会再被他人的恐惧、无知和恶意所定义,也不会被这些流言击垮。这份力量,这副注定要改变的姿态,若这就是我选择的、也是选择我的道路,那我便……坦然走下去。”
他又一次凝视着远方黑暗中隐约可见的、曾经是怀特洛克家族领地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空间,看到了那片焦土与废墟。
“无论是作为艾伦·怀特洛克,还是作为您——塞西莉娅大人——力量的继承者,我的目标,我内心的渴望,从未改变——守护我所珍视的一切,重建我们的家园,让怀特洛克的旗帜再次于水畔飘扬。如果这份‘不同’注定会引来恐惧与非议,那我就用行动,用时间,用结果来证明,这恐惧是多余的,这非议是谬误。如果这份‘改变’是必须支付的代价……”
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夜风,眼中闪过一丝对过往自我的复杂缅怀与一丝怅然,但最终,所有这些情绪都化为了一种近乎神圣的坦然与决意。
“……那我便承受它。直至尽头。”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誓言,他掌心那朵水莲开始发生变化。清澈的水流中,析出了点点冰晶,如同最精细的钻石尘,镶嵌在花瓣的边缘与脉络中。最终,一朵由清澈活水与晶莹寒冰完美交融而成的玫瑰,在他掌心缓缓绽放,既有着冰的凛然棱角与坚固,又蕴含着水的至柔流动与生命力。这奇异的造物,在月光下折射着梦幻般的光彩,象征着他开始尝试融合伊索尔德的“掌控”与黛茉(也是他自己内心倾向)的“引导”这两种理念的、属于他自己的初步探索。
就在这时,他身后,通往露台的树根阶梯方向,传来了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伊索尔德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她没有立刻上前,也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倚靠在古老的树干旁,月光勾勒出她清冷绝美的侧影和束高的铂金色马尾。她冰蓝色的眼眸,如同最纯净的冰川,落在艾伦那于月下散发着柔和光晕的银蓝色长发和略显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背影上。那眼神深处,惯常的冰冷、愤怒与担忧之下,似乎悄然融化了一角,多了一丝极其复杂、难以捕捉的……触动与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