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神家族的核心领地“绿冠城”,与其说是一座城市,不如说是一片被精心编织进古老森林的奇迹。
当艾伦跟随着伊索尔德和冰神卫队穿过最后一道由纠缠古木形成的天然拱门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几乎忘记了呼吸。巨大的树木并非被砍伐以腾出空间,而是成为了建筑本身。它们的枝干被巧妙地引导、编织,构成了房屋的框架和墙壁;翠绿的藤蔓和盛开的鲜花覆盖其上,形成了流动的、充满生机的屋顶和窗帘。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翡翠般的叶片洒下,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不断变化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百花和某种清新药草的混合香气,深吸一口,仿佛能洗涤尽肺腑中残留的战争硝烟与血腥。
这里的居民衣着也以舒适的棉麻和植物纤维为主,色调柔和,行走间步履轻盈,脸上带着与世无争的宁静。这与怀特洛克领地的海港风情,或是德米斯特领地的冰晶肃穆截然不同。
然而,这片宁静祥和的土地,却无法立刻抚平艾伦内心的波澜。他骑在驮马上,银白色的短发在透过林间的微风中轻轻拂动。他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好奇的、探究的,甚至还有一些带着隐隐敬畏的。这些目光让他如坐针毡,不仅仅是因为他陌生的面孔,更因为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在变化的身体与这片和谐的自然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伊索尔德安排他住进了一间建在巨大树杈上的客房。房间内部几乎完全由温暖的原木和活体植物构成,一张铺着柔软苔藓和干净亚麻的床,一张仿佛天然生长出来的木桌,窗外就是沙沙作响的树叶,触手可及。一切都充满了自然的美感。
但当他与伊索尔德独处时,那种在战场上短暂打破的隔膜,又悄无声息地重新弥合,甚至变得更加清晰。
“这里很安全,”伊索尔德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清冷,她站在门口,没有走进来,目光落在艾伦身上,却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你需要什么,可以告诉门外的侍女。”
“谢谢你,伊索尔德。”艾伦低声说,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却发现自己清越了许多的嗓音在安静的树屋里显得格外突兀。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伊索尔德似乎想说什么,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冰晶剑柄。艾伦也张了张嘴,他想问问玛乔丽的情况,想说说这一路的经历,甚至想问问她脸上的疲惫,但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句:“你……你也去休息吧。”
伊索尔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想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透彻。最终,她只是微微颔首,留下一句“晚些时候,黛茉大人想见你”,便转身离开了,白色的裙摆消失在盘旋而下的木质阶梯尽头。
艾伦看着她离去的方向,良久,才缓缓走到房间一角那个由平滑青石砌成的洗手池旁。池子里是引自山泉的活水,清澈见底。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看向水中自己的倒影。
水波微漾,倒影有些模糊,但足以看清。
那张脸,依然保留着一些属于“艾伦·怀特洛克”的轮廓,尤其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属于少年的坚韧。但整体线条已经不可逆转地柔和了。下颌的棱角几乎消失,脸颊的弧度变得流畅而秀气。皮肤是那种不见毛孔的细腻白皙,仿佛上好的羊脂玉。最让他心惊的是那双眼睛,天蓝色的瞳孔颜色未变,却比以前更加清澈、深邃,眼型也似乎微微拉长,眼角天然带着一丝温柔的微垂感。这不再是属于一个懵懂少年的眼睛,里面盛载了太多东西——惊惶、迷茫,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塞西莉娅”的悲悯。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喉结依然存在,但似乎……变小了,变得更不明显。他尝试着发出一个低音,声音却带着一种中性的清越,失去了原本的沙哑质感。
“是因为……之前在森林里,还有路上……”他喃喃自语,回想起为了抵御袭击和维持行军速度,他几次三番调动体内那股力量。每一次调用,都像是一把无形的刻刀,在他身上进行着细微却不可逆的雕琢。过度使用,加速了这一切。 他必须更加小心,在找到控制方法之前,尽量不再动用它。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个他朝思暮想的、清脆如银铃的声音:
“哥哥!艾伦哥哥!”
是玛乔丽!
艾伦猛地转身,心脏因期待和一丝莫名的恐惧而剧烈跳动。
下一刻,一个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的娇小身影如同林间小鹿般冲进了房间,正是玛乔丽。她的银发扎成了两条俏皮的辫子,天蓝色的眼眸因为激动而闪闪发光,脸上洋溢着纯粹而灿烂的笑容。
“哥哥!你真的来了!伊索尔德姐姐没有骗我!”她欢呼着,像小时候一样,张开双臂就要扑进艾伦怀里。
然而,就在她距离艾伦还有两步远的时候,她的脚步猛地顿住了。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那双酷似艾伦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困惑和一丝本能的迟疑。
她歪着头,上下打量着艾伦,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
“哥哥……你……”她的声音里带着不确定,“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艾伦的心沉了下去,他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伸出手想像以前一样揉揉她的头发:“玛乔丽,我……”
“你好像……”玛乔丽打断了他,她向前凑近了一点,小鼻子轻轻嗅了嗅,眼中困惑更甚,“你身上……有妈妈的味道?不对……是……是教堂里,水神雕像的那种……让人安心的感觉?”
她的话语天真无邪,却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艾伦心中最复杂、最不愿面对的那个盒子。母亲早逝,玛乔丽对母亲的记忆本就模糊,塞西莉娅……那正是他体内那股力量的源头,也是他身体变化的根源。
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这种介于血脉亲情与神圣气息之间的错位感,让年幼的玛乔丽感到无比迷茫。她依然认得这是她的哥哥,但哥哥身上多出来某种陌生的东西,让她无法像以前那样毫无隔阂地扑上去撒娇。
艾伦伸出的手,僵硬地停在了半空。他看着妹妹眼中那纯粹的困惑,一股混合着愧疚、悲伤和无力感的洪流瞬间淹没了他。他该如何向妹妹解释?解释她的哥哥正在一步步消失,正在被一个温柔善良又美丽动人的“姐姐”取代?
他最终只是轻轻地、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将手落在了玛乔丽的头顶,动作比以前更加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我没事,玛乔丽。”他的声音尽量放得平稳温和,“只是……经历了一些事情。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
玛乔丽仰着小脸,仔细地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仿佛能看进他的灵魂深处。过了好几秒,她才仿佛暂时接受了这个说法,用力地点了点头,重新露出了笑容,但那份最初毫无保留的狂喜,终究是淡去了一些。她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起在草神领地的见闻,说起黛茉大人对她很好,教了她很多有趣的植物知识。
艾伦耐心地听着,心中却一片酸涩。兄妹重逢的温暖巢穴,终究因为他的变化,而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名为“隔阂”的薄纱。
傍晚时分,一位身着翠绿柔韧藤纤维长袍、发间优雅地点缀着几片新鲜嫩叶与小巧白花的侍女,前来引领艾伦,前往草之圣女黛茉·索恩维斯的居所——生命之厅。
生命之厅位于绿冠城的最深处,与其说是一个建筑,不如说是一棵庞大到超乎想象的、被尊为“母树”的远古“心橡”的中空部分。内部空间开阔而高耸,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庄严肃穆的氛围。柔和的、由荧光苔藓和某些共生真菌散发出的微光提供了照明,如同永恒的暮色,空气中飘荡着浓郁而令人心神彻底宁静的草木清香,深吸一口,仿佛能感受到生命本源的呢喃。
草之圣女黛茉就坐在由“母树”最粗壮虬结的根部自然生长、盘旋形成的座椅上。她看起来温婉而年轻,碧绿色的眼眸如同初春雨后最鲜嫩的森林,充满了无限的生机与一种能包容万物的温和。当她看到艾伦在侍女引领下缓缓走进来时,那双森林之眼中闪过一丝极快敛去的、了然的惊讶,随即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悲悯的温和。
“欢迎你,孩子,艾伦·怀特洛克,”她的声音柔和得像春风拂过新生叶面,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或者说,我的感知告诉我,我该同时感受到……一份更古老、更温柔的回响?”
艾伦的心微微一紧,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如同面对审视。
伊索尔德和风之圣女塞拉菲娜也已经在场。伊索尔德站在黛茉座椅稍侧后方的地方,身姿笔挺如冰雕雪塑,冰蓝色的眼眸目光沉沉地落在艾伦身上,里面交织着审视、担忧,以及一种难以化解的复杂情绪。而风之圣女塞拉菲娜则慵懒地斜倚在一段自然悬挂的、开满淡紫色小花的藤蔓秋千上,她有着银灰色的、仿佛随时会随风飘散的飘逸长发和紫罗兰色的、灵动而充满探究意味的眼眸,她正毫不掩饰地、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艾伦,纤细的手指绕着一缕发丝,仿佛在观察一件突然闯入她领地的、极其有趣的新奇事物。
“黛茉大人,”艾伦压下心中的波澜,上前几步,恭敬地行礼,努力忽略那些如同实质般聚焦在自己身上的、重量各异的目光,“感谢您和索恩维斯家族的收留与庇护。这份恩情,怀特洛克家族铭记于心。”
“不必多礼,孩子。”黛茉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阳光穿透林荫,温暖而真诚,“我们感受到了你体内流淌的力量,那是生命之源,是治愈与包容的象征。它与我的力量本质相近,都源于对生命的挚爱。”她的话语带着天然的安抚,试图缓解艾伦显而易见的紧张,“放轻松,在这里,你可以暂时卸下一些重担。”
…………
一段时间后,艾伦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昏沉的睡去,既因为旅途的劳累,也因为他不愿面对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