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第一缕曦光穿透生命之厅穹顶交织的藤蔓与荧光苔藓,在艾伦新换上的银蓝色长袍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点。这身由黛茉亲自送来的服饰,以极北冰蚕丝织就,触手微凉却自带温润光泽,剪裁贴合得仿佛为他量身定制。领口与袖口绣着流动的水波纹,丝线中掺着细碎的月光石粉末,在光影流转间宛若真的水波在荡漾,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如今纤细柔和的腰身,以及那略显起伏的胸部曲线——那是神力重塑躯体后留下的印记,将他那份介于少年清俊与少女柔美之间的、非男非女的奇异美感衬托得愈发突出,宛如月光凝成的精灵误入凡尘,每一寸轮廓都美得令人心惊,也令人难以移开视线。
他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的水纹刺绣,冰凉的丝线触感清晰地传递到大脑,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沉淀。房间里还残留着昨夜安神草药的淡香,那是黛茉担心他辗转难眠特意熏制的,可他依旧一夜浅眠。闭上眼,脑海中便会浮现出战场上那道撕裂黑暗的水蓝色光柱,以及光柱消散后,自己身体传来的阵阵撕裂般的剧痛
他知道自己不能永远躲在房间里面。防线初定,魔族虽暂退,可绿冠城的断壁残垣仍在诉说着战争的惨烈,幸存的人们眼中还残留着对死亡的恐惧,人心浮动如同风中残烛。他作为水神力量的继承者,作为亲手治愈了被恶魔污染的水源、净化了寸草不生的土地的人,必须站出来,哪怕只是为了稳定军心,哪怕只是为了让那些在战火中失去家园的人们,能从他身上看到一丝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深吸一口气,艾伦推开了房间的木门。门外,黛茉早已等候在那里,她穿着一身墨绿色的圣女长裙,裙摆绣着细小的常青藤花纹,见艾伦出来,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艾伦,你准备好了吗?”
艾伦轻轻点头,声音带着一丝晨起的慵懒,却依旧清越:“走吧。”
当他跟在黛茉身后,步出相对僻静的生命之厅侧殿,踏入绿冠城主体区域时,原本清晨应有的、带着些许疲惫的宁静,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瞬间被一种无声的、却极具穿透力的骚动所取代。
清晨的绿冠城,空气中还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与草木的清香,混合着战争后尚未散尽的硝烟味。街道上,不少平民正清扫着碎石和战争痕迹,他们大多衣衫褴褛,脸上带着疲惫与憔悴,手上的工具在石块上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不远处,几个抱着木盆准备去浣洗的妇人,正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着什么,脸上带着对未来的迷茫。还有那些靠在残存树干旁休息的伤兵,身上缠着简陋的绷带,有的伤口还在渗血,他们低垂着头,眼神空洞,似乎还未从战场的噩梦中转醒。
可就在艾伦出现的那一刻,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正在清理街道碎石和战争痕迹的平民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手中的铁锹、扫帚“哐当”一声落在地上,也无人去捡;抱着木盆准备去浣洗的妇人僵在了原地,木盆边缘的水滴顺着盆底滑落,砸在石板路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连那些靠在残存树干旁休息的伤兵,也纷纷挣扎着抬起头,有人牵动了伤口,发出压抑的痛哼,却依旧固执地将目光投向同一个方向。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聚焦在艾伦身上。那目光汇聚在一起,沉重得如同实质,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艾伦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中的复杂情绪,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有对神之力的本能敬畏,如同仰望云端的存在——那是源于他治愈水源、净化土地的神迹,是凡人对超凡力量最原始的崇拜,那些目光中带着小心翼翼的仰视,仿佛生怕惊扰了这位“神明的使者”。
有对他拯救了绿冠城的感激,尤其是那些曾因水源污染而濒临死亡的人,他们的目光中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真切的感恩,有人甚至下意识地想要跪拜,却被身旁的人悄悄拉住,只能用含泪的眼神注视着他。
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困惑、审视,以及一种……仿佛在看什么不该存在于世的、美丽却畸形的怪物般的异样感。他们的目光在他身上贪婪地逡巡,从他流泻至背部的银蓝色长发——那曾是利落飘逸的银色及肩短发,如今却如同月光织成的绸缎般柔顺亮泽;到他精致得不似凡人的五官——原本还略带英气的眉眼变得柔和,鼻梁更显秀挺,唇瓣饱满得如同初绽的花瓣;再到他即便在宽松长袍下也难掩的、与传统男性乃至女性都截然不同的身形轮廓——肩线变得柔和,腰线纤细,连步伐都带上了一种轻盈的韵律,不再是过去时的沉稳矫健。
窃窃私语如同潮湿林间的霉菌,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悄然滋生。起初只是几不可闻的气音,渐渐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如同无数只细小的虫子,钻进艾伦的耳朵里。
“看……那就是怀特洛克家的那个小子吧?”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不确定,他身旁的同伴连忙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
“头发和眼睛……确实是怀特洛克家的特征,可那样子……老天,比之前净化水井时更漂亮了,他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用手捂住嘴,眼中满是惊奇与困惑,怀里的孩子好奇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艾伦身上的银蓝色光芒,却被妇人紧紧按住。
“听说之前在战场上,他一声吼就灭了一大群恶魔禁卫!那场面,我亲眼看到的,水蓝色的光一涌,那些恶魔就跟冰雪遇上火似的,瞬间就化了!”一个断了胳膊的伤兵激动地说道,眼中闪烁着崇拜的光芒,可话音一转,语气又变得迟疑,“但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露面了,再出来就变成这样了……这力量,未免也太诡异了些。”
“力量那么强,代价肯定不小吧?”一个穿着粗布长袍的老者捋了捋稀疏的胡须,眼神浑浊,语气却带着一种笃定的恶意,“我听村里的老巫师说过,有些禁忌的力量,会扭曲人的形体,甚至改变人的本性……他会不会是……被什么不好的东西‘污染’了形体?”
最后那句话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时的嘶嘶声,却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入艾伦敏锐的耳中。他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长袍下纤细的手指微微蜷缩,指甲陷入掌心,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那刺痛让他保持着最后的清醒,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天蓝色的眼眸依旧清澈得如同未被污染的湖水,只是深处掠过一丝无人察觉的波澜。
他理解他们的恐惧。面对无法理解的存在,人们总是倾向于用最坏的恶意去揣测,用最熟悉的框架去定义,一旦超出认知,便会将其归为“异类”,甚至“怪物”。就像当年他在莱茵河畔见到的那些被误认为是魔族的流浪精灵,明明从未伤害过人,却因为异于人类的外貌,被村民们驱赶、殴打。如今,他自己也成了那个“异类”。
黛茉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放慢了脚步,悄悄靠近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艾伦,别在意他们的胡言乱语,他们只是对你不了解。”
艾伦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继续往前走去。他的步伐依旧平稳,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而沉重。他知道,黛茉的安慰只是徒劳,那些话语带来的伤害,早已在他心底生根发芽,尤其是那句“污染”,像一根毒刺,扎进了他最脆弱的地方——他何尝没有怀疑过,自己如今的模样,是不是真的被“污染”了?是不是塞西莉娅的意志,正在吞噬他原本的自我?
他穿过街道,那些目光如同附骨之疽般跟随着他,窃窃私语也从未停止。他看到有人下意识地后退,仿佛他身上带着瘟疫;有人对着他的背影指指点点,脸上带着嫌恶的神情;还有孩子被父母紧紧抱在怀里,告诫他们“不要看,那是怪物”。
这些画面,如同锋利的刀刃,一片片割着他的心。他想起了少年时的自己,在怀特洛克家族的城堡里,他总是那个最不起眼的孩子,因为没有展现出强大的魔法天赋,被家族里的长辈忽视,被同辈的兄弟姐妹嘲笑。可那时的他,至少还有一个明确的身份——艾伦·怀特洛克,一个平凡的贵族少年。而现在,他连自己是谁都快要分不清了。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终于来到了绿冠城的中心广场。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座临时搭建的祭坛,那是为了祭祀草神菲奥娜.索恩维斯而建的,祭坛上摆放着新鲜的花朵和果实,还有村民们自愿供奉的面包和清水。几个祭司正在祭坛前忙碌着,见艾伦与黛茉走来,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地行礼:“圣女大人,艾伦大人。”
艾伦对着他们微微颔首,目光落在祭坛中央那尊用石头雕刻的草神雕像上。雕像虽然简陋,却栩栩如生,女子身披青绿色长裙,长发及腰,面容温柔,眼神中带着生机与智慧,仿佛在注视着世间万物。看着雕像,艾伦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水神与草神两神都是相对温和的力量,草神智慧和平,更注重“生命”的力量与“智慧”的教化,祂播撒“丰饶”,为人间带来了生机与活力。而水神更宁静温柔,祂包容世间万物,希望通过“共生”与“调率”感化生灵,祂吟唱“同谐”,激发生灵本性中的真善美,天地共生。两神有许多相似之处,却又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他走上祭坛,站在雕像前,闭上眼睛,试图感受理解这截然不同的意志道路。可脑海中一片混乱,那些村民的窃窃私语、伊索尔德担忧的眼神、黛茉温柔的安慰,还有他自己内心的挣扎,交织在一起,让他无法集中精神。他只能感受到体内那股温顺却强大的力量,如同奔腾的河流,在他的血管里流淌,每一次流动,都在提醒他,他已经不再是过去的艾伦了。
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响起:“姐姐,你好漂亮啊。”
艾伦猛地睁开眼睛,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正仰着小脸看着他,手里拿着一朵粉色的小花。小女孩的脸上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眼神清澈,没有丝毫的恐惧与恶意,只有纯粹的欣赏。
小女孩的母亲见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连忙上前想要拉住小女孩,嘴里慌张地说道:“小孩子不懂事,大人恕罪!”
可小女孩却挣脱了母亲的手,跑到艾伦面前,将手中的小花递给他:“姐姐,这朵花送给你,它和你一样漂亮。”
艾伦看着小女孩纯真的眼神,心中一暖,那些因村民的恶意而产生的阴霾,仿佛被这束纯真的光芒驱散了些许。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接过小花,指尖轻轻触碰着花瓣,他没有指正小女孩错误的称谓,温柔地说道:“谢谢你,小宝贝。”
他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他变成如今模样后,第一次有人用纯粹的欣赏目光看待他,没有质疑,没有恐惧,只有最简单的赞美。
小女孩见他收下了花,笑得更加开心了,蹦蹦跳跳地回到了母亲身边。母亲看着艾伦温和的神情,脸上的慌张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愧疚与尴尬,她对着艾伦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拉着小女孩匆匆离开了。
艾伦握着手中的小花,花瓣上还带着清晨的露珠,冰凉而湿润。他站起身,再次看向那些围观的村民,目光中多了一丝坚定。或许,不是所有人都将他视为异类,或许,还有人能看到他本质的善良与温柔。他不能因为一部分人的恶意,就否定自己的存在,就放弃自己的责任。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广场上的村民们,用清越而坚定的声音说道:“各位乡亲,我知道你们对我的模样感到困惑,甚至恐惧。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从未被‘污染’,我身上的力量,是塞西莉娅大人的恩赐,是用来守护这片土地,守护你们的力量。”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那些窃窃私语的村民们渐渐安静下来,目光再次聚焦在他身上,只是这一次,少了些许恶意,多了一丝迟疑与好奇。
“之前,恶魔污染了我们的水源,毁坏了你们的家园,是流水与绿叶的力量,让我得以净化水源,治愈土地。”艾伦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真诚与坚定,“未来,我会继续运用这份力量,守护绿冠城,守护每一个生活在这里的人。我希望你们能给我一点时间,也给你们自己一点时间,试着去了解我,而不是用恶意去揣测我。”
说完,他对着村民们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走下祭坛,在黛茉的陪伴下,朝着临时指挥所的方向走去。这一次,他的步伐不再虚浮,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他知道,改变人们的看法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但他愿意尝试,愿意用行动去证明自己,证明他不是什么被“污染”的怪物,而是一个真诚善良的人。
黛茉也补充到:“各位或许仍对艾伦抱有些许怀疑,可前日众多被污染的水源,正是被他所净化的,这才保障了这几日绿冠城内的用水,而且在抗击魔族的战斗中,艾伦也在与我们努力抢救治疗伤兵,甚至亲赴前线支援联军。我以草之圣女的身份担保,艾伦的力量绝对是纯正的水之力,艾伦也是血脉纯正的怀特洛克家族继承者。”
广场上的村民们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陷入了沉默。刚才那个断了胳膊的伤兵率先开口:“他说的对,要是没有他,我们早就渴死了,哪还有命在这里议论他?”
“可他的样子……”有人迟疑地说道。
“样子能代表什么?”一个老人拄着拐杖走了出来,他是之前被艾伦治愈过的村民之一,“我之前快死了,是他用力量救了我,我能感受到他力量里的温柔,那绝不是什么邪恶的力量。”
随着越来越多被艾伦帮助过的人开口,广场上的氛围渐渐发生了变化,那些原本带着恶意的目光,渐渐被感激与理解所取代。虽然依旧有人心存疑虑,但至少,他们不再像之前那样肆无忌惮地传播流言了。
艾伦并不知道广场上的变化,他此刻正快步朝着临时指挥所走去。他知道,关于他的流言,肯定已经传到了伊索尔德的耳中,以伊索尔德的性格,绝对不会坐视不管。他必须赶在伊索尔德做出极端举动之前,阻止她。
果不其然,当他走到临时指挥所外时,就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剧烈声响,以及伊索尔德冰冷的怒吼声。
临时指挥所是由一棵巨大的古木改造而成的,古木的根茎盘根错节,形成了天然的墙壁和桌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木质清香,却被此刻凝重的气氛所掩盖。
“砰!”
一声巨响从指挥所内传来,紧接着,便是伊索尔德带着怒火的声音:“抓!把所有胆敢散布流言、诋毁水神继承者的人,全部抓起来!公开处置!我倒要看看,谁的舌头还敢乱嚼!”
艾伦心中一紧,加快脚步走到指挥所门口。只见伊索尔德正站在一张由古木根茎自然形成的桌前,她穿着一身银色的铠甲,铠甲上刻着冰霜的纹路,在晨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她戴着冰丝手套的拳头重重砸在桌面上,寒气瞬间蔓延,桌面上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连空气中的水汽都仿佛被冻结了。
她冰蓝色的眼眸中翻涌着风暴,周身散发出的低温让身旁的副官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副官穿着一身冰蓝色的军装,脸上带着焦急的神情,想要劝说什么,却被伊索尔德身上的气势震慑住,不敢开口。
“圣女大人,这样会不会太激进了?”副官犹豫了半天,还是鼓起勇气说道,“现在人心未定,若是贸然抓人,恐怕会引起民愤……”
“民愤?”伊索尔德冷笑一声,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怒火,“他们诋毁水神继承者,就是在质疑塞西莉娅大人的血脉传承,就是在动摇我们圣女家族的根基!这种时候,不拿出雷霆手段,难道要等着流言蔓延,让所有人都质疑艾伦的身份吗?”
她转身就要亲自去执行这道命令,铂金色的马尾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如同她此刻决绝的心情。她无法容忍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去伤害那个她承诺要守护的人。如今,艾伦继承了水神的力量,却因为这份力量变得如此特殊,承受着世人的误解与恶意,她更是要拼尽全力去保护他,哪怕是用最笨拙、最强势的方式。
“伊索尔德,等等!不能这么做!”
艾伦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清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他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指挥所外,显然听到了她刚才的话。
伊索尔德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盯住他:“等等?艾伦,你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了吗?‘污染’!他们是在否定你的存在,否定塞西莉娅大人的传承!这种恶毒的种子一旦生根,后果不堪设想!必须用最严厉的手段连根拔起!”
她的声音带着急切与愤怒,冰蓝色的眼眸死死锁住艾伦,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刻在心里。她看着他银蓝色的长发,看着他精致的五官,看着他身上那身与性别模糊的长袍,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这个曾经和她朝夕相伴,嬉戏打闹的童年玩伴,如今变得如此脆弱,如此需要保护,她绝不能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用恐惧压制恐惧,只会孕育出更深的恐惧。”艾伦平静地迎上她愤怒的目光,那双天蓝色的眼眸里没有怒火,只有一种深沉的、试图理解的包容,“你抓了一个,会有十个在暗地里传播。你处置了十个,会有百个人在心里相信。这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他们更加确信我心里有鬼,坐实了他们的猜想。”
他走到伊索尔德面前,目光清澈,语气真诚:“伊索尔德,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你的方法不对。人们对未知的恐惧,从来不是靠暴力就能消除的。”
“那你说该怎么办?!”伊索尔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质疑的焦躁和更深的不解,“难道就任由他们这样诋毁你?任由这种恶意的流言像瘟疫一样蔓延?艾伦,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这么怯懦了?!”
她往前踏了一步,冰蓝色的眼眸死死锁住他,仿佛要穿透他那张美丽却平静得过分的脸庞,看清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她记忆中的艾伦,虽然温柔,却也有着自己的坚持和勇气,面对不公,他会挺身而出,面对敌人,他会勇敢战斗。可现在的艾伦,却像是变了一个人,面对别人的诋毁,竟然选择了退让和容忍,这让她无法接受。
“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不在乎这些流言,还是……不敢面对你现在已经不再是‘他’的事实?!”
最后那句话,如同最锋利的冰锥,裹挟着伊索尔德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混杂着担忧、挫败与某种隐秘失望的情绪,狠狠刺入了艾伦的心脏!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艾伦心中最不愿触碰的潘多拉魔盒。他一直试图回避的问题,一直努力压制的恐惧,在这一刻被彻底引爆。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艾伦脸上的平静瞬间碎裂,那双带着温和与悲悯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闪过一丝被刺痛的神色。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纤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仿佛伊索尔德的话语带着实质的重量,击中了他最脆弱、最不愿被触及的角落。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解释,却发现所有的言语都哽在喉咙里,带着苦涩的味道。他想告诉伊索尔德,他不是怯懦,只是不想用暴力制造更多的仇恨;他想告诉她,他不是不敢面对,只是还没找到与这个崭新自我相处的方式。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无声的哽咽。
他不再看伊索尔德,只是垂下眼帘,浓密纤长的银色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绪——有委屈,有痛苦,有迷茫,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愤怒。愤怒伊索尔德的不理解,愤怒她戳破了他努力维持的平静,更愤怒自己无法坦然面对如今的模样。
“……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最终,他只留下这句近乎逃避的低语,转身离开了指挥所,银蓝色的长发在身后划出一道落寞的弧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带着难以言喻的痛楚。
伊索尔德僵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显得异常单薄的背影,拳头紧紧握起,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连冰冷的铠甲都无法缓解她此刻心中的焦灼与懊悔。她知道自己话说重了,那句“不敢面对你已经不再是‘他’”的质问,像是一把双刃剑,既刺痛了艾伦,也刺痛了她自己。
可那句脱口而出的质问,何尝不是埋藏在她心底许久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想的困惑?她怀念那个虽然平凡却英气勃勃的少年艾伦,那个可以和她一起玩捉迷藏,一起偷偷溜出去探险,给她弹鲁特琴听可以在她受委屈和欺负时安慰保护她的少年。而现在的艾伦,变得如此陌生,如此遥远,他身上的神性光芒越来越重,那份属于“艾伦·怀特洛克”的少年气,却越来越淡。她害怕,害怕有一天,这个温柔的、脆弱的、美丽的存在,会彻底取代那个她熟悉的少年,害怕自己再也找不到曾经的艾伦。
副官看着伊索尔德复杂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您……是不是太激动了?艾伦大人他,或许只是需要时间。”
伊索尔德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留下了几道深深的指甲印。她看着艾伦离去的方向,眼中的怒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与担忧。她知道,自己刺痛了艾伦,可她该如何弥补?该如何才能让艾伦明白,她的本意,只是想保护他?
时间在沉默中缓缓流逝,指挥所内的寒气渐渐消散,可那份凝重的气氛,却依旧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夜幕悄然降临,绿冠城陷入了一片寂静。月光如同银色的纱幔,笼罩着这座经历了战火洗礼的城市,给那些断壁残垣镀上了一层清冷的光晕。
艾伦独自一人,站在自己房间那面光滑的黑曜石镜壁前。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月光透过窗棂,如水银般流淌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清冷的光晕,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月光凝成的幻影,美丽却不真实。
黑曜石镜壁是黛茉特意为他找来的,据说这种镜子能映照出最真实的自我,不会被任何魔法或神力所扭曲。此刻,镜中清晰地映照出艾伦的身影——银蓝色的长发如同瀑布般垂落,披散在肩头与背后,发丝在月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泽;天蓝色的眼眸深邃如同星空,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五官精致柔和,每一处轮廓都完美得如同上帝最精心的杰作;身形纤细婀娜,即便是穿着宽松的白色睡袍,也难掩那柔和的曲线。
这不再是“像”谁,这就是他此刻真实的模样。一个超越了性别的存在,一个融合了神性与人性的奇异个体。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指尖传来细腻光滑的触感,这与他记忆中少年时略显粗糙的皮肤截然不同。他尝试“重振雄风”,努力鼓起手臂上的肌肉,然而他纤细的手臂上依旧水嫩光滑,没有一丝肌肉的轮廓。他用力捏了捏手臂,感受到的只有柔软的肌肤,过去他好不容易练出来的结实的肱二头肌,如今荡然无存,用另一只手捏捏,触感光滑细腻,手上的肌肉也是软乎乎的,没有一丝力量感。
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膛,那里有着柔和的起伏,不再是少年时平坦的模样。他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感受到了肌肤下微弱的心跳,那心跳沉稳而有力,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伊索尔德那句“你已不再是‘他’”,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每一次都带来细密而真切的疼痛。心中作为男性雄壮的那部分,似乎轻轻的碎掉了,如同琉璃般,一片片散落,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他想起了少年时的自己,在怀特洛克家族的训练场上,挥汗如雨地练习剑术和魔法,只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家族的累赘。那时的他,虽然瘦弱,却有着不服输的韧劲。他又想起前些日子,与格雷厄姆在落雪村生活的时候,自己学校掌握了猎魔人的技艺,在每日的训练中,他不断进步,不再像以前那样手无缚鸡之力。自己也得偿所愿,锻炼出了一身结实有力的肌肉。
那些记忆,如同珍贵的宝石,镶嵌在他的脑海中,可如今,却像是变成了一把把锋利的刀子,不断地切割着他的心脏。因为他知道,那个曾经的艾伦·怀特洛克,已经随着神力的觉醒,永远地留在了过去。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冰凉的镜面,仿佛想要触摸镜中的那个“人”。镜面冰凉的触感传来,让他打了个寒颤,也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镜中的那个存在,就是现在的他。
脑海中,记忆的碎片开始翻涌,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是塞西莉娅指尖流淌的治愈之光,温暖而柔和,带着抚慰一切伤痛的力量;是她在面对恶魔入侵时,挺身而出的坚定背影,带着守护世间万物的决心;是她在姐姐面前,流露出的脆弱与依赖,展现出她作为神明也有血有肉的一面;是她包容芸芸众生,以海纳百川的温柔,拥抱世界的慈悲——那份跨越千年的爱与责任,沉重而清晰,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同时,也是莱茵河畔带着水汽的微风,吹拂着他的脸颊,带着淡淡的花草清香;是鲁特琴弦上青涩的音符,那是他少年时最喜欢弹奏的乐器,每一个音符都承载着他的喜怒哀乐;是格雷厄姆粗糙手掌拍在肩上的重量,那是来自导师的鼓励与支持,温暖而有力;是玛乔丽无条件信任的明亮眼眸,那是来自挚友的陪伴与理解,纯粹而真挚——那些属于“艾伦·怀特洛克”的、平凡却真实的过往,同样刻骨铭心,如同血液般流淌在他的血管里。
他看着镜中那双天蓝色的眼睛,那里有塞西莉娅的悲悯与温柔,也有艾伦曾经的迷茫与挣扎,更有此刻交织在一起的复杂与痛楚。他试图从那双眼睛里找到纯粹的“艾伦”或者纯粹的“塞西莉娅”,却发现两者早已交织在一起,密不可分。
他不再是纯粹的那个少年艾伦,但也绝非完全变成了水神塞西莉娅。
他是一个在神力冲刷与自我坚持的夹缝中,艰难诞生的、全新的存在。就像是两棵生长在一起的树,根系交织,枝干缠绕,最终长成了一棵全新的、独一无二的树。
他不再试图去分辨,哪一部分是“艾伦”,哪一部分是“塞西莉娅”,也不再徒劳地想要剥离任何一方。因为他明白,这两者早已在他的灵魂深处交织、融合,不可分割。抗拒任何一部分,都是在否定他自己的完整性,都是在伤害这个崭新的自我。
伊索尔德的质问很残忍,但却逼他直面了这个他一直试图回避的核心——他必须接受自己的改变,接受这个崭新的身份,才能真正地掌控那份强大的力量,才能真正地承担起守护这片土地的责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那陌生的弧度依旧让他感到些许不适,但这一次,他没有移开目光,而是坦然地注视着镜中的自己。他开始仔细观察镜中的身影,试图从这份陌生中找到熟悉的痕迹——那双眼睛,依旧有着艾伦特有的清澈;那份温柔,依旧是艾伦骨子里的善良;而那份坚定,既是塞西莉娅的传承,也是艾伦从未放弃的勇气。
他凝视着镜中的身影,看着那双沉淀了太多情绪、最终归于一种奇异平静的眼眸,用清晰而坚定的声音,对着镜中的“自己”,也对着灵魂深处那个温柔注视着他的意志,轻声说道:
“无论你原本是谁……”
“无论我变成了什么……”
“该承担的责任……”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种破茧而出的决然,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力量,仿佛在与过去的自己告别,也在与未来的自己立下誓言。
“由‘我们’一起来扛。”
话音落下的瞬间,镜中的身影仿佛与他产生了更深层次的共鸣。那不再是一个需要被审视的“他者”,而是他此刻真实的、完整的自我。他能感受到,镜中的自己也在看着他,眼中带着同样的坚定与温柔,仿佛在回应他的誓言。
也就在这一刻,他体内那股温顺的力量,似乎随着他内心的这次整合,流淌得更加圆融自如。原本在他体内有些滞涩的神力,此刻如同被疏通的河流,顺畅地流淌在他的四肢百骸,带来一股温暖而强大的感觉。他甚至能隐约感觉到,意识深处,来自塞西莉娅的那份意志,传来了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带着欣慰与鼓励的暖意,如同母亲的怀抱,温柔而坚定。
他知道,塞西莉娅在支持他,在认可他的选择。她从未想过要吞噬他的自我,只是想让他继承她的力量与责任,与他一起,守护这个世界。
窗外的月光依旧清冷,但艾伦站在镜前的身影,却仿佛比之前更加挺直了一些。他的眼神不再迷茫,不再痛苦,而是充满了坚定与从容。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镜中的自己,这一次,没有了恐惧与排斥,只有坦然与接纳。
他知道,内心的战争远未结束,世人的误解也不会轻易消除,未来的道路依旧充满了挑战。但至少在此刻,他找到了与这个崭新自我和平共处、并肩前行的第一步。他接受了自己的改变,接受了这个融合了艾伦与塞西莉娅的全新身份,也接受了那份沉重而光荣的责任。
他转身离开镜壁,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带着夜晚特有的宁静。他抬头望向天空,天空中繁星点点,如同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这片土地。他知道,在这片星空下,还有无数人需要他的守护,还有无数的责任需要他去承担。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带着草木的清香与泥土的气息,那是生命的气息,是希望的气息。他的眼神变得更加坚定,心中充满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