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艾伦指尖触碰到那枚珍珠的刹那,并非冰冷的玉石触感,而是如同握住了一团被月光浸润的云朵——温润中带着细微的震颤,仿佛内里封存着一汪沉睡的深海。他下意识将珍珠攥紧,掌心瞬间被一股清凉包裹,那凉意不似冰雪般刺骨,反倒像初春融雪顺着山涧漫过脚背,带着草木复苏的微润气息,顺着他的掌纹迅速蔓延。
先是手腕处的血管泛起淡淡的蓝光,像有无数细碎的星子在皮肤下游走,接着这股清凉攀上手臂,掠过肩胛,最终涌向四肢百骸。艾伦忽然觉得皮肤上像是蒙了一层极薄的、透明的水膜,原本因深海压力而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连每一个毛孔都在轻轻舒展,仿佛在主动与周围的海水达成某种默契——不再是陆地生物对水域的抗拒,而是如同鱼儿回归洋流般的归属感。
“请随我来,艾伦殿下。”琉音的声音穿透水流传来,没有丝毫模糊,反倒像被海水过滤掉了杂质,愈发空灵澄澈,如同风铃在晨雾中轻响。艾伦抬眼望去,只见这位鲛人族的公主正悬浮在前方三米处,她那条覆盖着银蓝色鳞片的鱼尾轻轻摆动,尾鳍展开时如同蝶翼般轻盈,每一次摆动都精准地划破水流,没有激起半点多余的漩涡。阳光透过上层海水洒下来,在她的鳞片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让她看起来像是从古老传说中走出的海洋精灵。
艾伦试着深吸一口气,这一次没有预想中的海水灌入鼻腔的窒息感,反而有一股带着淡淡咸腥与海藻清香的水流涌入肺腑。那水流在胸腔中轻轻流转,仿佛带着生命的活力,让他原本因长期劳累的身体瞬间焕发了精神。他心念一动,想要跟上琉音的脚步,却发现四肢在水中竟变得如此轻盈——不必像在陆地上那样费力摆动,只需脑海中闪过“向前”的念头,身体便如同被无形的水流托举着,顺滑地向前游去。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却发现原本为了便于行动而束起的长发早已散开,银蓝色的发丝在身后的海水中缓缓飘荡,如同月华坠入深蓝,每一根发丝都在水流中舒展,如银色的波浪,美得不真实。
下潜的过程,像是一场逐渐深入梦境的旅程,每向下一米,眼前的景象便越发瑰丽,也越发超出艾伦的想象。
在阳光尚能抵达的浅海区域,海水呈现出通透的碧蓝色,成群的热带鱼如同流动的织锦从他们身边穿梭而过。那些鱼儿大多有着彩虹般绚烂的鳞片,有的身体两侧带着明黄色的条纹,游动时像一串移动的阳光;有的则通体透明,只有内脏呈现出淡淡的粉色,仿佛水中漂浮的水晶;还有些体型小巧的雀鲷,聚集在一起时如同一片闪烁的星云,围绕着珊瑚礁欢快地游动,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像是在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偶尔有几只海龟慢悠悠地从上方游过,它们厚重的壳上附着着绿色的海藻,每一次划动鳍肢都带着岁月沉淀的从容,仿佛这片海域的守护者。
随着下潜深度逐渐增加,上层海水的光芒渐渐变得黯淡,原本通透的碧蓝色慢慢转为深邃的靛蓝,最后彻底陷入一片柔和的幽暗。但生命的色彩并未因此消退,反而以另一种更梦幻的方式绽放。当艾伦的视线适应了幽暗后,他才发现,周围的海域竟被一片柔和的光芒笼罩——那是大片大片形态各异的珊瑚丛林,它们并非陆地上常见的灰白色,而是散发着属于自己的光芒。有的珊瑚如同分叉的鹿角,通体散发着幽蓝色的光晕,尖端还不时闪过一丝细碎的荧光;有的则像盛开的花朵,花瓣状的珊瑚虫在水中轻轻蠕动,发出淡紫色的微光,仿佛暗夜中绽放的紫罗兰;还有些柱状珊瑚则散发着莹绿色的光芒,成群生长时如同一片水下森林,光芒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极光森林”,美得让艾伦几乎忘记了呼吸。
无数发着微光的水母在珊瑚枝桠间缓缓飘荡,它们有的体型小巧,如同透明的灯笼,伞状体上点缀着细碎的光斑;有的则体型庞大,伞状体直径足有一米多,缓缓游动时像一朵漂浮在水中的莲花,触手在身后拖出长长的光带,如同裙摆般摇曳。远处的海沟中,不时有巨大而模糊的阴影悠然游过,那是深海中特有的温和巨兽——它们有着流线型的身体,皮肤呈现出深灰色,背部有一排凸起的发光器官,游动时如同移动的星辰。每当它们从远处游过,都会传来一阵低沉的嗡鸣,那声音通过水波传递到艾伦耳中,带着古老而悠远的韵律,仿佛在诉说着这片深海亿万年的故事。
再向下潜了大约两百米后,一座城市的轮廓终于在无尽的幽暗中逐渐显现。那并非艾伦在陆地上见过的任何一座城市——没有高耸的石墙,没有冰冷的钢铁,整座城市仿佛是由海洋本身孕育而成。城市的建筑主体由巨大的珍珠构成,那些珍珠并非圆形,而是被自然雕琢成不规则的块状,最大的珍珠足有一座城堡那么大,表面散发着柔和的乳白色光芒,如同将月华封存在了其中。在珍珠建筑之间,穿插着无数巨大的夜光贝,这些贝壳的外壳上雕刻着天然形成的符文,那些符文并非人工刻画,而是随着贝壳的生长自然形成,纹路流畅而神秘,内部则流淌着如同星辉般的银色光芒,将整个城市映照得如同白昼。
城市中的高塔如林,每一座高塔都由数块巨大的珍珠堆叠而成,塔顶镶嵌着发光的珊瑚,如同直指星空的灯塔;圆形的穹顶建筑则如同盛开的莲花,穹顶表面覆盖着细小的发光鳞片,随着水流轻轻颤动,折射出细碎的光芒;蜿蜒的街道由打磨光滑的彩色贝壳铺就,那些贝壳有浅粉、淡紫、天蓝等多种颜色,拼接在一起时如同一条彩色的丝带,将整座城市串联起来。远远望去,这座城市仿佛是从星空坠落的碎片,在深海中静谧地呼吸着,每一处建筑都透着自然与神圣的气息——这就是传说中鲛人族的圣地,深海圣城亚特兰娜。
然而,越是接近这座梦幻之城,周遭的景象便越发透出一股不协调的灰败与死寂,像一幅精美的油画被泼上了墨汁。
原本绚烂发光的珊瑚丛,此刻开始出现大面积的焦黑色块,那些黑色并非天然的颜色,而是如同被烈火灼烧过一般,边缘还残留着珊瑚原本的荧光色,形成了刺眼的对比。这些焦黑的珊瑚不再散发光芒,而是像死去的枯木般僵硬地矗立在海水中,扭曲的枝干指向水流的方向,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海水中,开始漂浮着一种粘稠的黑色絮状物,它们如同污浊的石油,却比石油更加诡异——不会溶于海水,而是缓慢地蠕动、扩散,每一片絮状物都像有生命般,朝着有光芒和生命的地方靠近。艾伦亲眼看到,一只发着微光的浮游生物不小心撞上了黑色絮状物,瞬间便失去了光芒,身体变得干瘪,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命的活力,缓缓沉入海底。那些絮状物所过之处,原本充满生机的海域瞬间变成一片虚无的死域,连海水都仿佛失去了温度,变得冰冷而浑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那气息并非海洋生物死亡后的腥臭味,而是带着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恶意,如同无形的触手,缠绕在人的心脏上,让人感到一阵莫名的压抑——这正是艾伦在陆地上感知到的那种、针对生命本源的恶意,只是在这里,这种恶意变得更加浓郁、更加直白。
在城市的边缘水域,几名身着轻甲的鲛人士兵正在巡逻。他们的铠甲由银色的鱼鳞锻造而成,边缘镶嵌着蓝色的珊瑚,原本应该显得英气勃勃,此刻却布满了划痕和黑色的污渍。有的士兵手持三叉戟,戟尖原本应该闪烁着蓝色的光芒,此刻却只剩下微弱的荧光,仿佛随时都会熄灭;有的士兵则握着珊瑚法杖,法杖顶端的发光珊瑚已经变得灰暗,只剩下零星的光点。这些鲛人士兵的神情不复深海子民应有的灵动与安宁,他们的眼角布满了红血丝,嘴角紧抿着,脸上写满了疲惫与警惕,眼底深处还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悲伤。每当他们看到漂浮的黑色絮状物时,眼神中都会闪过一丝憎恶,紧接着便是深深的无力——仿佛面对这诡异的黑潮,他们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徒劳。
“那就是‘蚀魂黑潮’。”琉音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带着压抑不住的痛楚,她原本空灵的声音此刻变得有些沙哑。艾伦转头看去,只见这位鲛人族公主正盯着那些黑色絮状物,天蓝色的眼眸中充满了忧虑,眼角甚至泛起了一丝红意。“它们如同贪婪的寄生虫,”琉音的手指微微颤抖,指向那些不断扩散的黑潮,“只要遇到有生命的东西,就会疯狂吞噬,无论是珊瑚、浮游生物,还是我们鲛人的力量……它们不仅吞噬生命,还会吞噬光芒,现在已经开始侵蚀圣域的根基了。”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更低,带着一丝绝望,“连供奉在圣城中心的母神神像,光芒也快要被它们淹没了。”
穿过那道由巨大砗磲守护的拱门,艾伦一行人正式踏入亚特兰娜的内城区域。砗磲外壳上的金色纹路只剩边缘一丝微光,贝壳无力地半张着,斧足在海水中微微抽搐,像是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仍想守护入口,却连闭合的动作都难以完成,无声地诉说着圣城的困境。没有预想中的突袭与对抗,只有死寂般的萧条如同潮水般将一行人包裹,每一次摆尾前行,都像是在踏过破碎的梦境,脚下的水流都透着一股凝滞的沉重。
原本由粉、紫、天蓝三色贝壳拼接而成的“星芒路”,此刻大半被薄薄的黑色粘液覆盖。那些曾折射星辉的贝壳失去了所有光泽,浅粉的壳面变得灰扑扑的,像是蒙了一层洗不掉的尘埃;淡紫的贝壳边缘开始剥落,露出内里苍白的肌理;天蓝的贝壳则被粘液浸透,变成了暗沉的灰蓝,指尖触碰时能感受到粘稠的阻力,仿佛凝固的悲伤正顺着指缝蔓延。街道两侧的珍珠建筑,原本柔和的乳白色光芒变得忽明忽暗,像风中摇曳的烛火,每一次闪烁都像是在挣扎着呼吸。部分建筑的墙面已裂开蛛网般的缝隙,黑色絮状物从裂缝中渗出,如同伤口流出的脓血,顺着墙面缓缓流淌,在地面汇聚成细小的黑色溪流,腐朽气息愈发浓烈,钻入鼻腔时竟带着刺痛感,让艾伦下意识皱紧了眉头。
偶尔有鲛人族居民在街道上匆匆走过,他们大多低着头,脊背微微佝偻,仿佛被无形的压力压垮。一位老鲛人怀里抱着熟睡的幼崽,幼崽银蓝色的鳞片失去了应有的光泽,黯淡得如同褪色的丝绸,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老鲛人用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护着孩子,指缝间还夹着一片干枯的发光珊瑚——那是曾用来为幼崽保暖的圣物,如今只剩边缘一点微弱的荧光。他的鱼尾划动得格外缓慢,每一次摆动都透着无力,却依旧拼尽全力朝着城市中心移动,似乎想让孩子离母神神像更近一些,多沾一点残存的神圣气息。
两名年轻鲛人背着装满发光珊瑚碎片的藤筐,珊瑚的光芒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筐沿的藤条早已被黑色粘液染黑,其中一人的手臂上还缠着渗血的布条,布条边缘隐约能看到黑色的纹路——那是被黑潮轻微侵蚀的痕迹。他们的眼神空洞,嘴唇干裂,路过一家紧闭的商铺时,忍不住停下脚步多看了两眼。商铺的门是用巨型海螺壳制成的,此刻壳面布满划痕,原本镶嵌在门上的珍珠装饰已被撬走,只留下一个个空洞的凹痕,显然是有人为了获取能抵抗黑潮的珍珠,不得已拆走了装饰。年轻鲛人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苦涩,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转身继续前行,连最基本的叹息都成了浪费力气的奢侈。
“前面就是祈愿广场,穿过广场就能抵达母神神殿,女皇陛下应该已在殿内等候。”琉音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扫过街道旁一扇半开的窗棂时,下意识放慢了速度。艾伦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窗内的鲛人家中,墙壁上镶嵌的发光珊瑚已彻底熄灭,昏暗的空间里,一名鲛人女子正用布巾小心翼翼擦拭着一枚褪色的珍珠发簪。那发簪曾是她的婚礼信物,珍珠表面的光泽早已被黑潮吸走,变得粗糙不堪,可她依旧一遍遍擦拭着,动作迟缓而茫然,仿佛在抚摸一段早已逝去的美好时光。她的身旁,一个年幼的鲛人孩子正蜷缩在贝壳床上,怀里抱着一个破旧的海龟玩偶,眼神呆滞地盯着天花板,连艾伦一行人路过的动静,都没能让他转动一下眼珠——长期缺乏光芒的滋养,连孩子的活力都被渐渐抽干。
走到广场入口,眼前的景象让艾伦的呼吸骤然一滞。广场中央的水神雕像由纯白珍珠雕琢而成,曾是亚特兰娜最神圣的象征——水神身着垂落的长裙,裙摆上雕刻的海浪纹路原本会随水流闪烁微光,如今却被黑色絮状物死死覆盖;她双手张开,掌心托着一颗巨大的发光珍珠,光芒曾能穿透百米深海,为子民指引方向,而此刻,黑色絮状物如同蛛网般缠绕着雕像,从底座蔓延至水神的手臂,掌心的珍珠只剩边缘一圈微弱的光晕,像风中残烛般随时会熄灭,连珍珠表面都出现了细小的裂痕。
雕像脚下散落着几具鲛人士兵的遗体,他们的铠甲上覆盖着厚厚的黑色粘液,甲片已失去金属光泽,变得锈迹斑斑。其中一名士兵的手指仍紧紧攥着三叉戟的柄,戟尖插在地面的贝壳砖缝里,仿佛临死前还在奋力守护;另一名士兵的身体蜷缩着,胸口有一个巨大的空洞——那是被黑潮直接吞噬生命本源留下的痕迹,空洞边缘的鳞片已完全发黑,透着令人心悸的死寂。
广场另一侧,四名鲛人祭司正跪在雕像前,手中握着干枯的珊瑚枝,低声吟唱着古老的祷文。他们的长袍早已被海水泡得发白,边缘磨损严重,其中一位老祭司的胡须上还沾着黑色絮状物,咳嗽声断断续续,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祷文中的每一个音节都透着绝望,原本吟唱时会引来发光浮游生物环绕的神圣仪式,如今只有几只奄奄一息的水母在周围缓缓飘荡,连它们的光带都变得黯淡无光。当看到艾伦一行人时,祭司们缓缓抬头,眼中没有警惕,只有死水般的麻木,直到琉音上前轻声说明来意,那位老祭司才颤抖着起身,枯瘦的手指指向神殿的方向,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女皇陛下……在殿内守着母神的圣物,她已经三天没合眼了,一直等着……等着能净化黑潮的人出现。”
艾伦的目光落在神殿大门上,那扇由数十片巨型夜光贝拼接而成的巨门此刻半掩着,贝片上的符文大多已失去光泽,只有正中央一片贝片还残留着微弱的银色光芒,像是在顽强抵抗黑潮的侵蚀。黑色絮状物从殿内源源不断地涌出,如同黑色的浓烟,将神殿笼罩在一片压抑的黑暗中,连殿顶镶嵌的珍珠都变得灰蒙蒙的,失去了往日的神圣感。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浓郁的邪恶气息从殿内传来,那气息比城外的黑潮更加纯粹,仿佛黑潮的根源就藏在神殿深处,正一点点蚕食着亚特兰娜最后的希望。
“我们进去吧。”艾伦攥紧了掌心的珍珠,此刻珍珠的温润触感变得格外清晰,仿佛在传递着某种力量,驱散了他心中的压抑。他抬头看向琉音,目光坚定,“让女皇陛下看看,亚特兰娜的光芒,不会就此熄灭。”
琉音用力点头,率先朝着神殿走去。她的鱼尾划过水面时,带起的水流都显得格外沉重,银蓝色的鳞片在昏暗的光线下,第一次失去了应有的光泽,边缘甚至泛起了一丝灰败。艾伦和护卫的鲛人士兵紧随其后,脚步声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与祭司们微弱的祷文、远处居民压抑的咳嗽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悲伤却又带着一丝希望的旋律,朝着神殿深处缓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