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洛薇背靠着地铁门边冰凉的金属板,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随着列车运行的哐当声轻微摇晃。
连续三十个日夜,她的生活被禁锢在屏幕的冷光、速溶咖啡的苦涩以及主管那张刻薄的面孔之间。她怀疑自己的脑浆早已被熬成一锅名为“KPI”的滚烫浆糊,在颅骨里沉闷地晃荡。
窗外,千篇一律的城市霓虹广告牌飞速掠过,那些鲜艳跳动的色彩,却丝毫穿透不了她早已麻木的视网膜。
‘还有一站,就一站。’她在心底默念,仿佛一句能支撑她不会当场瘫软下去的咒语,回去,立刻倒头就睡,这是唯一能企及的奢望。
她的右手无意识地、反复抠弄着左手紧握的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边角已磨损起毛,透出一种被岁月反复摩挲后特有的温吞感。
这是爷爷去世前留给她的——那个总爱笑眯眯侍弄花草的老人,在病榻弥留之际,异常郑重地将它塞进她手里,气息微弱却清晰地嘱咐:“小薇啊,等你哪天……真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再打开它。”
这连续一个月、日复一日透支生命般的加班,让她真切体会到了那种生理性的窒息感——胸口发闷,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扯着即将崩断的神经。
于是,就在今天下班前,她鬼使神差地撕开了那个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上面是爷爷用毛笔写下的、力透纸背却带着临终前颤巍的几行字:
我们的家族没落了……
威洛薇盯着那六个字,足有三分钟没有任何表情。然后,她默默将信纸塞回,把信封仔细揣进外套内侧口袋,贴身收藏。
那一刻,她荒谬地觉得,眼下这令人绝望的社畜生活,似乎……也还能忍受?至少,她还活着。
嘀——嘀——地铁到站的提示音将她从恍惚中惊醒。她随着麻木的人流,脚步虚浮地被挤出车门。
夜晚的城市天空沉郁得看不到月亮,仅有几颗稀疏的星子黯淡地钉在光污染染成的橘红色幕布上。
她租住的公寓离地铁站尚有段距离,需穿过一条毗邻在建工地的僻静街道。
此刻,她低着头,脑子里仍在机械地盘旋着明天必须交差、却似乎永远也改不完的方案细节。
就在此时——
一道极其刺眼、近乎蛮横的白光,毫无征兆地从侧面猛地爆发!如同凭空劈开的闪电,瞬间吞噬了她全部的视野。
那绝非工地探照灯应有的角度,它太近、太亮了,带着一种毁灭性的气势。
紧接着,是震耳欲聋、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摩擦声,尖锐得几乎要撕裂她的耳膜。
砰——!!
某种沉重到无法形容的物体,裹挟着巨大的动能,狠狠撞上了她的身体。
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所有意识,她的世界像被强行掐断电源的屏幕,骤然陷入无边无际的混沌黑暗。
痛。
全身的骨头仿佛被拆散后又由拙劣的工匠胡乱拼接回去,每一处关节都在发出哀鸣,每一束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抽搐。耳边持续嗡鸣,像有千万只蜜蜂振翅,隔绝了大部分外界声响。
威洛薇艰难地、仿佛用尽了灵魂深处最后一丝气力,才掀开那双沉重如千斤闸的眼皮。
模糊的视野缓慢聚焦。最先闯入眼帘的,是微微晃动、带着清晰木质纹理的顶棚——绝非医院那种单调的雪白天花板。
身下传来的触感也非病床的柔软,而是一种略带硬度的颠簸,伴随着规律性的、轱辘轱轱的声响。
她……似乎在移动?
猛地吸了一口气,鼻腔里充斥的不再是城市浑浊的空气或消毒水气味,而是一种陌生的混合气息:陈年木料、干燥的草梗、还有一种极淡的、类似旧书籍的霉味。
她挣扎着想用手肘撑起身体,这个简单的动作却立刻牵扯起周身新一轮的剧痛,让她忍不住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压抑的抽气。也正是在这一刻,她彻底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这是一个……车厢内部?空间颇为狭小,陈设简陋到近乎原始。
身下铺着些许干草,算是仅有的缓冲,角落裡静卧着一个样式古旧、从未见过的皮质行李箱,车厢壁是深色的木头,随着行进持续传来细微的震颤。
一侧的车窗挂着厚实的粗布帘子,此刻并未完全拉严,泄进一缕明亮的、带着暖意的光。
威洛薇强忍着疼痛,手脚并用地爬向车窗,指尖微微发颤地拨开了那条缝隙——
窗外,早已不是高楼林立的冰冷都市夜景。
湛蓝如洗的天空下,是无边无际、翠绿欲滴的广袤原野,远处是线条柔和、连绵起伏的黛色山峦,金灿灿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而下,为万物镀上了一层鲜活明亮的色彩。
空气纯净得令人心醉,饱含着青草、泥土与不知名野花的芬芳。
完全陌生的、宛若画卷般的风景。
‘我又穿越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狠狠扎进她混乱的脑海。
威洛薇感觉自己在过去二十多年人生积攒的一切都离开了自己,她感觉自己再一次失去了自己的一切,明明再过两天发工资就可以大吃特吃了。
“不对……”她干涩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沙哑的自语声,“我怎么会……在一辆马车上?”
这辆马车属于谁?是谁在驾驭?还是说……
无数疑问如同沸腾的气泡,瞬间充斥了她疼痛欲裂的大脑,几乎是下意识地,她伸手探向自己外套的内侧口袋。
那个牛皮纸信封,竟然还在。
她将它抽出来,指尖因紧张与虚弱而抑制不住地颤抖,信封摸上去的质感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同,仿佛更厚实了些,颜色也较记忆中的更为深沉,像是被时光短暂地浸泡过。
她迟疑着,再次打开了封口。
这一次,里面的信纸不再是仅有孤零零一行字的那张。她展开信纸,上面依旧是爷爷那熟悉而苍劲的笔迹,但内容却已截然不同:
致我亲爱的孙女威洛薇: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想必你已踏上了这段命定的非凡旅程。不必惊慌,一切轨迹早已铭刻于星辰。
古老的魔力在你血脉中沉眠,只待苏醒之刻。
原谅祖父以此方式将你召唤至此,但家族的使命与古老遗产,已至必须由你继承之时。
跟随马车的指引,它自会带你前往你应许的归宿——暗夜古堡。自今日起,你便是那片土地唯一的主宰。
振作起来,孩子。属于你的时代,帷幕正缓缓拉开。
另:需谨慎提防那些自称为‘勇者’之徒,他们对于新任魔女,往往怀有根深蒂固的……误解。
信的内容到此戛然而止。
威洛薇捏着那张轻薄却重若千钧的信纸,指尖冰凉刺骨,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结的雕像,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几乎停滞。
魔女?遗产?暗夜古堡?勇者?误解?
每一个独立的词汇她都认识,但当它们以这种离奇的方式组合在一起,产生的冲击力不亚于在她脑内引爆了一颗核弹。
她,威洛薇,一个半小时前还在为下个月房租和永远改不完的PPT而焦虑到胃痛的普通社畜,转眼之间,竟成了什么……魔女继承人?!这比爷爷最初那句充满悲剧文艺气息的‘我们的家族没落了’,其惊悚程度简直飙升了百万个量级!
“什么叫还要去继承爷爷的遗产?!”她终于无法抑制地对着空气中并不存在的听众发出了灵魂质问,声音因极度的震惊与荒谬感而变得尖利。
然而,空旷的车厢里只有她自己的回声,车窗外那片美得不真实的异世界风光,以及身下持续不断、规律而平稳的颠簸感,都在冷酷地提醒她,这一切绝非荒诞的梦境。
等等……马车在动。
一直在动,并且非常平稳,速度还不慢,始终沿着一条看似是道路的轨迹坚定前行。
可是……谁在驾车?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她,威洛薇的心脏猛地一缩,一个荒唐至极的猜想不受控制地浮现。
她强忍着周身不适,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挪向车厢前端。那里应该就是驾驶座的位置,与乘客厢之间隔着一扇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小木门。
她深吸一口气,伸出手,用尽此刻最大的勇气,轻轻推了推那扇门。
门,应手而开。
门后的景象,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连周身的疼痛都仿佛在震惊中暂时遗忘。
没有车夫。
没有马匹。
甚至连一根缰绳的影子都找不到!
驾驶座上空空如也,而在原本应该套着马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两团……无法用任何现有科学理论来解释的、氤氲涌动、深邃如宇宙星云的暗紫色能量流!
那能量流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不断翻腾、伸缩,隐约勾勒出类似马匹头颅与颈部的轮廓,却又更加抽象、更加诡异莫测。
它们无声无息地连接着车厢,那些由纯粹能量构成的“四肢”优雅而有力地迈动,拖曳着整个车厢,平稳地飞驰在这片异世界的原野上。
灿烂的阳光照射在那深紫色的能量流上,竟仿佛被完全吞噬了进去,泛不起一丝一毫的光泽,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纯粹的幽暗。
“这就是魔力吗……”威洛薇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剧烈地发抖,那是世界观被彻底碾碎后无法拼凑的虚软与茫然,“这马车……是魔力驱动的……”
自动驾驶……
爷爷信中所言的‘跟随马车的指引’,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混合着巨大的荒谬感以及对未知的深切恐惧,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
她不再是那个为生存奔波的小职员,而是被抛入一个完全陌生、遵循着截然不同法则的世界的所谓‘魔女继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