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庫納爾省,2016年。
太陽像一顆懸在頭頂的熾白霰彈,將山谷間的每一絲空氣都烤得扭曲、閃爍。熱浪翻湧,如同無形的泥漿。
萊斯特·格威爾上士靠在滾燙到能聞到烤漆氣味的悍馬車裝甲上。他能感覺到背心下的皮膚在不斷冒汗,戰術背心早已被汗水浸透,背脊和胸口結出一圈圈粗糙、泛黃的鹽漬。
他擰開水壺,壺口傳來金屬的灼熱感。他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那點溫熱的水還沒來得及潤濕舌苔,就被喉嚨深處砂紙般的乾燥吸了個精光。
「該死的四等人……」
他低聲咒罵,沙啞的聲音如同生鏽的絞盤。他用手指蹭了蹭下巴,那裡的鹽粒比鬍渣更硬。
「網上的地獄梗圖還他媽的保守了。我真該聽我老爸的,去海軍船上吹空調、喝冰鎮可樂,或者當個陸軍航空兵,在阿帕契直升機上耍帥、扔著地獄火,也好過在這鬼地方用腳底板量地球。媽的,我的腳底板都能烙餅了。」
旁邊,老兵卡特臉頰鼓脹著,一下一下地嚼著他那塊發黑的煙草,動作充滿了百無聊賴的麻木。他嗤笑一聲,伸出長滿厚繭的手,帶著戲謔的力道拍了拍萊斯特的頭盔,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菜鳥,歡迎來到現實世界。」卡特吐出一口帶著褐色汁液的唾沫。
「你以為是來當解放者的英雄?結果發現自己只是個會走路、隨時會被炸上天的路靶。」
萊斯特苦笑著搖了搖頭,將水壺蓋緊,生怕多散掉一滴水氣。
「對,對,盡情笑吧。要是能回到過去,我真想給那時候滿腦子榮耀與夢想、急著簽字入伍的自己兩個大耳光。」
「後悔了?」卡特問,語氣帶著一絲看透世事的平靜。
「後悔沒去當海軍!至少他們船上空調夠涼!」萊斯特的目光越過熱浪,望向遠處光禿禿的褐色山巒,山脊線在陽光下模糊地顫抖著。
他喃喃道:「他媽的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現在想想,當年在這兒折戟的蘇聯佬,輸得可能真不冤。我們居然在犯一樣的錯誤。」
幾年前,萊斯特他就是懷著一腔「解放受苦人民」的熱血來到這裡。那時他腦海中的畫面,是電影裡民眾夾道歡迎、簞食壺漿的場景。現實?現實是無休止的治安巡邏、無差別的冷槍、從未見過正面的敵人,以及藏在路邊、廢墟裡,用諾基亞手機或門鈴遙控、隨時準備將人撕成碎片的簡易爆炸裝置。
傍晚,結束了例行而疲憊的巡邏,回到前哨站。眾人圍坐在一起,用微弱的火苗加熱著口糧。
「感覺開艾布蘭的傢伙們不用像我們這樣跑斷腿……」萊斯特用鋁製的餐具戳著餐盒裡那團泛著油光的糊狀物,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我應該去當坦克兵的,至少車裡還能聽個電台。」
卡特從鼻腔裡哼出一聲,像是在清理積垢:「得了吧,」他將豆子和鹽漬肉攪拌均勻,動作熟練。
「坦克裡面悶得像棺材,還有一股子油和火藥味。顛得你連昨天的飯都能吐出來。」
「真的嗎?但至少他們渡河不用濕褲襠。」萊斯特抬頭,眼中閃過一絲對涼爽的渴望。「或者在阿帕契直升機上,還能一邊優雅地喝咖啡一邊往下扔火箭彈,那才叫威風。」
「做你的夢吧,小子。」卡特輕蔑地笑道,將一大口混合口糧塞進嘴裡。
萊斯特艱難地嚥下了一口混合著鹽漬豬肉和豆子的糊狀物,那味道鹹得發苦,臉上寫滿了厭棄。
「……說實話,我現在居然有點想念勒瓊營地食堂那油膩膩的漢堡和永遠煮過頭的義大利麵了。至少那不是這鬼東西。」
「怎麼?懷念家鄉的味道了?」
「等這批任務結束,我發誓至少一個月不吃這該死的、能當磚頭用的鹽漬豬肉罐頭。」萊斯特用力將餐盒蓋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彷彿在對這食物表達最後的抗議。
記憶的畫面驟然加速、扭曲,最終定格在那致命的一天。
殘破的村落,土牆被彈片撕裂。槍聲如同爆豆般響起,子彈劃破空氣發出尖銳的嘯叫,迴盪在山谷中。
「接觸!600公尺!三點鐘方向!媽的,PKM!」小隊長的吼聲在無線電裡撕裂,伴隨著沉重的喘息。
「他媽的!趴低!不想吃槍子就全都給我趴低!」萊斯特大吼,一把將身邊那個臉色蒼白的新兵蛋子按在殘垣後,新兵的頭盔和土牆發出摩擦聲。子彈「啾啾」地打在他們頭頂的土牆上,細密的煙塵和碎土像雨點一樣落下來。
所有疲憊瞬間一掃而空,冰冷的腎上腺素開始瘋狂飆升。萊斯特和隊友們迅速跳下車,膝蓋重重砸在碎石上,依託掩體向前推進。槍聲、爆炸聲、呼喊聲瞬間充斥著整個山谷,組成一曲令人耳膜生疼的死亡交響樂。
「點名!誰還沒歸隊?」小隊長的聲音帶著急促和一絲顫音。
「布朗下士!他和傑克遜在東邊那間屋子裡沒出來!無線電聯絡不上!」
「該死!火力掩護!格威爾!」
「我去救!你們跟著隊長建立防線,幫我掩護!」萊斯特沒有任何猶豫,這已經是肌肉記憶和本能。他端起步槍,藉著手雷爆炸後瀰漫的煙霧和斷牆的掩護,像一隻貼地飛行的獵豹般衝了過去。
他一個箭步衝出掩體,子彈在他腳邊激起一串串「嗤嗤」的煙塵。他衝進那間半塌的土屋,光線瞬間暗了下來,眼睛一時無法適應。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硝煙、塵土,還有血腥的味道。
他踹開搖搖欲墜的木門,木屑飛濺。屋內光線昏暗,煙塵瀰漫。
「布朗!傑克遜!回應我!」
角落裡傳來一聲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呻吟。是布朗,他的腿被炸傷,工裝褲被鮮血染透,無法動彈。傑克遜正滿頭大汗地試圖為他包紮。
「快,小子!我現在拖你出……」
萊斯特的話語戛然而止。他的眼角瞥見一個黑乎乎、圓柱形的物體,從窗外劃出一道細微的弧線,滾落在房間中央佈滿碎石的地面上。
那是一顆蘇制F-1手榴彈,俗稱「檸檬糖」。
時間在那一刻彷彿被無限拉長。他看到了布朗瞳孔因恐懼而極速收縮的眼神,看到了傑克遜絕望地伸出手、試圖撲上去的慢動作。
「該死……」
沒有英雄式的豪言壯語,沒有多餘的思考,只有作為陸戰隊員的本能。他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將身邊的兩人推向相對堅固的內牆角落,同時用自己的身體儘可能地弓起、展開,擋在他們與手榴彈之間。
轟——!
刺眼的、帶著灼熱感的白光吞噬了一切,伴隨而來的是震耳欲聾的巨響和無邊無際的、帶著嗡鳴聲的黑暗。
意識,像一縷被氣流吹散後重新聚合的輕煙,慢慢開始匯聚。
萊斯特「睜開」了眼,如果那還能稱為眼睛的話。他發現自己懸浮在一片無垠的、非黑非白的虛空之中。沒有身體的重量,沒有聲音的介質,只有純粹的「感知」和思維的脈動。
沒有走馬燈,但生前的記憶卻如同潮水般不受控制地湧來,帶著清晰的細節與情感的衝擊。
他看見肯塔基州連綿的翡翠綠色丘陵和自家門前那棵樹冠濃密、每年秋天都會落下一地紅葉的老橡樹;看見父親——那位沉默寡言的消防員,在廚房裡用一塊天鵝絨布擦拭著祖父留下的二戰榮譽勳章;看見母親——總是帶著淡淡消毒水氣味的護士,在燈下一針一線為他縫補撕裂的作訓服。
「我們是世界的燈塔,孩子。」 父親的深沉話語在他意識深處響起。
「蘇聯垮了,現在是我們的時代。自由與民主,需要最堅強的盾牌來捍衛。」
年輕的萊斯特對此深信不疑,熱血沸騰。高中畢業典禮的第二天,他就去了徵兵辦公室,筆尖在合約上劃出堅定的痕跡,胸中充滿了為國效力的豪情。
*記憶閃回:
意識的潮水繼續翻湧,將萊斯特·格威爾的思維帶離了阿富汗那令人窒息的黃沙與無處不在的死亡硝煙,緩緩沉澱,最終聚焦在一個更為寧靜、卻更具決定性意義的錨點——那是他高中畢業後,即將踏入徵兵辦公室,在那份將徹底改變他命運的志願書上簽下名字的前夜。空氣中瀰漫的,不再是嗆人的火藥與塵土,而是家鄉肯塔基州連綿起伏的丘陵間,那份特有的、帶著新刈青草與濕潤泥土氣息的、令人心安的溫潤。
格威爾家那不算寬敞卻溫馨整潔的飯廳裡,溫暖的橘黃色燈光柔和地灑在磨損嚴重卻被女主人瑪麗擦拭得乾乾淨淨的橡木餐桌上。桌上擺著一盤母親剛出爐、還冒著誘人熱氣的蘋果派,金黃的酥皮邊緣微微翹起,形成完美的焦糖色澤,散發著濃郁的、混合了肉桂辛香與烤蘋果清甜的溫暖氣息,這本是足以撫慰世間任何焦慮與不安的味道。
然而,此刻圍坐在桌旁的一家人之間的氣氛,卻比桌上那幾杯無人動過、杯壁凝結著水珠的冰水還要沉靜、緊繃,彷彿暴風雨來臨前壓抑的寧靜。
他的父親,老格威爾,一位在地方上深受尊敬、以沉穩可靠和堅毅性格著稱的消防隊長,正坐在餐桌的主位,那雙厚實粗糙、佈滿多年救火生涯留下的灼傷痕跡與歲月刻紋的大手,緊捧著一杯早已失去熱氣、色澤深沉如瀝青的咖啡。他那張慣常如同肯塔基岩石般堅毅的臉上,此刻努力維持著平靜,卻難以完全掩飾眼底深處那如同陰雲般緩緩聚集、盤旋不散的憂慮,目光沉沉地落在對面那個血氣方剛、眼神明亮的兒子身上。
「萊斯特」
父親終於開口,聲音比平常更顯低沉,帶著壁爐裡木柴燃盡後那種溫熱卻沉重的餘燼感,艱難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真的……徹底想清楚了?不是去州立大學,拿著那份來之不易的全額獎學金安心讀書,將來找份體面的工作;也不是聽從你卡爾叔叔的建議,去海軍學校,將來在寬闊乾淨的甲板上當一名受人尊敬的、技術性的軍官。而是……海軍陸戰隊。」
他吐出最後那個詞時,語氣裡帶著一種複雜至極的重量,彷彿它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兵種名稱,更是一條充滿未知荊棘、血與火考驗的不歸路。
萊斯特下意識地將背脊挺得如同他即將面對的、以嚴苛著稱的教官所要求的那般筆直,年輕而充滿活力的臉上,線條還帶著未經世事徹底磨礪的銳利稜角,一雙清澈的藍眼睛裡,燃燒著純粹而熾熱的、近乎理想主義的光芒。
「是的,爸爸。我已經想得非常、非常清楚了。我不想在大學安靜的圖書館裡度過看似安穩的四年,也不想在舒適的軍艦艙室裡吹著空調進行所謂的『巡航』。如果我要真正地、實實在在地捍衛這個國家,捍衛我們格威爾家所珍視的一切自由與價值。」
他的聲音堅定,帶著年輕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決心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激昂「我就必須站在最前線,用我的雙腳,親自去丈量、去感受、去守護那些真正需要我們力量和信念的地方。」
母親瑪麗,一位在醫院急診室見慣了生死無常與各種創傷的資深護士,此刻正從廚房安靜地走出來,她那印著淡雅小花的格子圍裙上,還沾著少許未及拍淨的白色麵粉,如同她此刻無法完全掩飾的擔憂。她將一塊切得格外工整、邊角分明、依舊冒著絲絲誘人熱氣的蘋果派,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撫摸一個極其易碎、無比珍貴的玻璃器皿般,輕輕放在萊斯特面前的潔白瓷盤裡。
「親愛的,我理解你的滿腔熱情,我真心為你感到驕傲」
母親的聲音帶著急診室裡歷練出的、一種異常安靜的控制力,彷彿在安撫情緒激動的病患,但如果仔細聆聽,便能捕捉到那隱藏在平靜語調最底層、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與深切的、源自本能的恐懼。
「但你知不知道,選擇陸戰隊,究竟意味著什麼?那不僅僅是閃亮的榮譽和冰冷的勳章……那更像是一張通往未知的、充滿危險的『遠方』戰場的單程票,孩子。」她微微停頓,憂慮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掠過餐桌,彷彿穿透了時空,看到了某些她不願回憶、卻又日夜縈繞的、關於戰爭創傷的景象。
「你爺爺……他從歐洲那片焦土戰場帶回來的那些榮譽勳章,靜靜躺在天鵝絨盒子裡,每一枚的背後,可不僅僅是書本上記載的榮耀,更多的是……無法磨滅的鮮血、年輕的生命犧牲,和無數家庭背後難以癒合的、深可見骨的創傷與永遠的殘缺。」
萊斯特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堅定地迎向父母那充滿憂慮與複雜情感的視線,眼中閃爍著他那個年紀所獨有的、深信不疑的理想主義光芒,如同肯塔基晴朗夜空中未被任何烏雲遮蔽的璀璨星辰。
「我知道,媽。我都知道,我都認真想過了。但我不是為了將來能拿到一份優渥的薪水,或者僅僅是為了那份穩定的退役福利才做出這個選擇的。我是為了……為了爺爺輩用生命傳遞下來的那種使命感,為了我們格威爾家一直以來用行動堅守的東西——責任與榮耀。」
他說著,伸手輕輕拿起擺放在餐桌中央、被父親日復一日用心擦拭得鋥亮如新的、祖父留下的那枚二戰銅質星章。冰涼的金屬觸感,此刻卻像火種一樣,點燃了他心中那團名為「奉獻」的火焰。
「您和爸爸從小就告訴我,我們國家,是自由世界的燈塔,對嗎?我們肩負著照亮世界黑暗角落、捍衛普世自由與人權的神聖責任。」
父親老格威爾的眼神在聽到「燈塔」二字時,瞬間變得無比複雜,彷彿有千言萬語、無數的告誡與擔憂哽在喉頭,翻騰洶湧,最終卻只是化作一聲長長的、充滿了無力感與深沉父愛的嘆息,深深地低下頭,避開了兒子那過於純淨的目光。這句話,確實是他從小對萊斯特耳提面命、灌輸的信念核心,是他希望兒子擁有的愛國情操,此刻卻像一把最鋒利的雙刃劍,精準地刺傷了他自己作為父親的保護本能。
「蘇聯那個紅色帝國是垮了,但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真正太平過,危險總是以新的形式出現。爸爸,我們格威爾家,從爺爺到你,世世代代都有人在軍隊服役,我們家族的信條,就是從不躲在安全線後面,貪圖個人的安逸與享樂。自由與民主,這些我們視若生命的珍寶理念,需要最堅強、最勇敢的盾牌去捍衛,需要有人願意為之付出。」萊斯特的聲音裡充滿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成熟的決心與擔當,這讓他的父母既感到由衷的欣慰,又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了心臟,更加憂心忡忡。「如果連我們這樣世代服役的家庭都退縮了,如果連我都不去,那麼,爸爸,請告訴我,誰該去?誰更應該去?」
瑪麗默默地走到丈夫身後,伸出那雙因常年消毒而略顯粗糙卻溫暖的雙手,輕輕環抱住他寬厚卻此刻顯得有些佝僂、承載了太多重量的肩膀,無聲地傳遞著支持與共同面對的力量,也像是在從丈夫沉穩的氣息中,汲取面對兒子即將遠行的勇氣。
老格威爾沉默了許久,久到彷彿能聽到牆上那座老掛鐘指針走動的、單調而催人的滴答聲,每一聲都敲打在緊繃的心弦上。他終於抬起頭,目光越過兒子年輕而充滿朝氣的臉龐,彷彿穿透了堅固的牆壁與廣袤的國土,看到了遙遠中亞國度裡瀰漫的滾滾沙塵、聽到了隱約卻致命的炮火轟鳴與子彈呼嘯。
「你說得對,孩子。你爺爺當年踏上硫磺島那片煉獄般的黑色海灘,不是為了什麼優渥的待遇或者虛無縹緲的個人榮耀,他是為了守護我們家、我們國所堅信的『原則』,那些高於生命本身的東西——自由、正義、對家園的責任。」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沉重的釋然,彷彿終於在內心的天平上,將國族的責任置於了個人的恐懼之上。他從貼身的上衣內袋裡,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塊沉甸甸的、帶著他體溫的銀質懷錶,錶殼上佈滿了細密的歲月劃痕和幾處不易察覺的磕碰凹痕,那是他從自己祖父那裡鄭重繼承而來,承載著格威爾家三代人記憶與榮耀的珍貴物件。
「這個,你帶著。它不是什么正規的、能保證你刀槍不入的幸運符。但它會提醒你,無論你身在何處,面臨何種絕境,你都不是一個人在孤軍奮戰。你的背後,永遠站著你的家庭,站著肯塔基這片養育你的、充滿生機的綠色丘陵,站著你所宣誓效忠的、值得為之奮鬥的國家。」
「答應我,萊斯特」母親瑪麗的聲音終於帶上了一絲難以抑制的、發自靈魂深處的懇切顫抖,她繞到兒子面前,雙手輕輕捧住他年輕光滑、充滿生命力的臉頰,目光中充滿了無盡的愛與幾乎要溢出來的恐懼。
「答應媽媽唯一的一件事。無論你去了世界上哪個角落,無論那裡離家有多遠、環境有多危險……都要記得回來。平安地,帶著你的全部,完整地、一個零件都不少地回到這個家。回到媽媽身邊。」
「我保證,媽。我向您鄭重保證。」萊斯特神色莊重地接過那塊沉甸甸的、彷彿凝聚了家族歷史與父母期待的懷錶,將其緊緊握在手心,那冰涼的金屬外殼和內部精密的機械結構,此刻彷彿承載了千鈞的重量,成了他對家庭、對未來許下的最莊嚴承諾。他將其小心翼翼地、如同安置聖物般收進上衣內側的口袋,緊緊貼近自己那顆正在為理想而激烈跳動的年輕心臟。
*記憶回到了現在
「……所以,我掛了?千真萬確?認真的嗎?」 他的思緒在虛空中蕩漾開來,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荒謬感。他甚至感覺不到心跳。
「這不是什麼《退役大整蠱》的節目現場吧?別告訴我等下卡特那老傢伙要跳出來朝我扔蛋糕。」
他幾乎是帶著一絲懇求地想著,腦海中浮現出戰友們突然跳出來大笑的畫面。
「卡姆?傑克森?是你們嗎?這一點都不好笑!」
「該死……」思維的波動劇烈起來,帶著苦澀的自嘲。
「我的天……我真掛了,但比走在路上被一輛大卡車送走要好多了。至少……是為了救人,這個結尾勉強還行。」
就在他思緒紛飛之際,一點幽藍色的光芒在前方亮起。那光芒越來越盛,像深海中的磷光,最終凝聚成一枚完美的立方體——心智魔方。它靜靜地懸浮著,表面流淌著如同星河般深邃、變幻不定的光澤。
「……就沒有什麼奇蹟嗎?」
萊斯特的「意識」在虛無中無聲地苦笑。
「比如子彈打中爺爺留下的那塊銀懷錶,『噹』一聲把我救下來那種好萊塢劇情?哪怕是個瀕死幻覺也好啊?」
魔方沒有說話,但一段清晰、冷酷的「畫面」卻直接投射到了萊斯特的意識中:那是一個整潔而肅穆的房間,星條旗平整地覆蓋在一個長方形的木箱上,他的戰友們——卡特、小隊長,甚至腿上還打著白色的石膏的布朗——都穿著筆挺的禮服,神情莊重地站立著。一位牧師正在低聲禱告,誦讀著他熟悉的聖經章節。
「畫面裡那個……需要旗子蓋著的倒楣蛋是誰?」萊斯特的意識帶著一種抽離的麻木感問道。「真夠慘的,頭都炸碎了」
藍色立方體傳來一個冰冷而清晰的意念,將焦點準確地鎖定在那屍體胸前的黑色姓名條——Gwill, L.。
「……噢,你說那就是我啊?」他頓了頓,一種奇異的、空洞的失落感掠過。
「所以,我在現實世界裡,就真的只剩下一塊冷冰冰的狗牌,和一個裝著些遺物的木頭盒子了?」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淹沒了他。他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對生命的輕慢。
「就算真能復活,成為無頭騎士到處跑也挺嚇人的,萬聖節除外。」
他「嘆」了一口不存在的氣,接受了這個殘酷而無法更改的現實。
「……那行吧。既然回不去是鐵一般的事實,那我們談點實際的——你這是要把我這無家可歸的靈魂,轉生到哪去?天堂?地獄?還是某個異世界轉生服務站?麻煩給個五星好評,可以點餐的那種,但拜託別再讓我看到鹽漬豬肉了。」
心智魔方再次回應。更龐大、更複雜的信息洪流奔湧而來:鋼鐵巨艦化身為擁有少女形體的「艦娘」;與她們並肩作戰的「指揮官」;來自深邃海洋、名為「塞壬」的神秘強敵;以及一個在無盡威脅下,依靠羈絆與奇蹟守護海洋的世界。
「把鋼鐵戰艦變成少女,和指揮官並肩作戰,對抗名叫塞壬的敵人,保護世界?」
萊斯特的思緒充滿了錯愕和一絲難以抑制的吐槽。「這聽起來簡直像是日本二次元用爛了的輕小說劇情,哈哈……你們沒在開玩笑吧?這太超乎常識了……我甚至是在跟一個藍色方塊單方面交談。」
他頓了頓,作為軍人的務實精神開始佔據上風,這畢竟是他的第二次機會。
「所以,聽起來像是陣營對抗?我能選擇的陣營有哪些?」
魔方展示了幾個主要陣營的風格:嚴謹的鐵血、優雅的皇家、豪邁的北聯……
「行,就白鷹了。」他的選擇幾乎是本能的反射。「皇家雖然也不錯,下午茶和女僕挺有格調……但好歹是自家地盤,習慣。」
當看到北聯的鐮刀錘子徽記時,他意識裡泛起一股源自冷戰教育的本能排斥。
「北聯?……算了吧,完全不可能。我老爹的故事裡他們可沒扮演什麼好人角色。我可不想變成我爸媽的『敵人』。」
緊接著,一股更為誘人、帶著某種神聖「契約」氣息的信息流傳來——三個願望。這是對他未能盡壽的生命,以及他即將踏上新征程的「補償」與「投資」。
「然後,你還說,作為補償或者……『新手禮包』?我能許三個願望?」他試探性地問。
「先確認一下,問問題、了解情況,這些不算在願望額度裡,對吧?第一個問題:這個『願望』的尺度有多大?只要不是太誇張、太破壞這個宇宙平衡的要求,理論上都能實現?」
魔方傳來一陣穩定、代表肯定的波動。
「那第二個問題:這個世界沒有GPS這種東西?意味著我沒辦法開上帝視角,玩透視掛進行遠程點名?」
同樣得到了確認。
「真有的話,那這場仗打起來就有點太犯規了,跟打電子遊戲沒區別。失去懸念的戰爭,太無趣了。」
「第三個問題:艦裝沒有彈藥補給限制?而且吃多少都不會胖?」
再次得到肯定的答覆。這對於受夠了後勤限制和單調口糧的他來說,無疑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所以,總結一下:艦娘全是女性,指揮官通常是男性?這個設定倒是簡單明瞭。」
他想起原世界裡某些越來越複雜的社會話題,忍不住調侃:「性別認同這方面,沒有那種沃爾瑪購物袋或者阿帕契武裝直升機一樣的多元光譜,對吧?就是單純的、生物學上的女性?」
魔方給出了最終的、清晰的確認。
「行,太棒了。那麼,選擇軍艦本身,不算在願望範圍內,對吧?」在得到肯定答覆後,他的意識開始高速運轉,如同作戰前的任務規劃。
「那,我能用『這個』吧?」
萊斯特集中起所有的精神意識。他回憶起在諾福克軍港見過的那艘龐然大物,那艘在他原世界線中歷經數十載現代化改造,成為海上絕對火力支柱的戰艦——BB-66 「肯塔基」號突擊戰列艦。他將這份詳細的「藍圖」,包括其所有的武器系統、電子設備、航空設施,毫無保留地傳遞給心智魔方。
魔方光芒閃爍,似乎在解析這份來自異時空的複雜信息,隨後發出了接納的共鳴。
「第一個願望」他的意識變得銳利如刀,充滿了戰術意圖,「我需要將我未來艦裝上的16英寸主炮彈、5英寸副炮彈,全部默認安上慣性制導、半主動雷達照射、雷射制導、指令修正等複合導引套件。沒有GPS,只能妥協成這樣了。」
他腦中閃過清晰的數據
「這樣一來,縱使對上海上那些高速機動的目標,不是百發百中也該是大多數保證命中。我要把誤差,變成敵人的噩夢。」
緊接著,是第二個願望,這個願望承載著他前世最沉重的遺憾和執念。阿富汗那間土屋裡,手榴彈破片呼嘯而來的畫面像燒灼的烙印般一閃而過。
「第二個願望,關於…防禦:」他的語氣變得前所未有的嚴肅,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
「把我未來艦裝上的那些『R2D2』、『海公羊』近防系統、還有各種防空導彈之類的玩意兒,做到對付天上飛的、海面掠過的目標時,能夠百發百中。我寧可我的艦炮單發殺傷力不一定是最頂尖的,也絕不希望未來任何一位並肩作戰的女士,因為我防空火力的漏網之魚而在我眼前被擊傷。」
這是他用生命換來的守護之願,源於他作為陸戰隊員的團魂與犧牲。
「最後一個願望,關於穿越之後的『我』:」他頓了頓,這個願望帶著某種自我抹去的決絕。
「讓我徹底忘記自己曾經是男性這件事。絕對、永遠不要再想起或意識到這個事實……靈魂層面的徹底轉變。畢竟,」
他試圖讓語氣輕鬆些,卻掩不住其中的複雜情緒,
「頂著未來那副毫無疑問的女性樣貌,腦子裡卻記得當過大老爺們的種種,那感覺太詭異了,對吧?不利於融入團隊,也不利於專心戰鬥。我要做的,是成為她們,而非一個異樣的存在。」
這是他為了在新世界毫無隔閡地生存,為了全心全意擁抱新的身份與羈絆,而做出的最理智,也最徹底的抉擇。
心智魔方靜靜懸浮著,幽藍的光芒變得前所未有的熾盛,彷彿在進行一場跨越宇宙的複雜運算與規則篡改。最終,三道純粹、金色的光之紋路從魔方表面浮現,如同烙印般刻入萊斯特的意識核心,傳來明確無誤的回應:三個願望,全部同意。契約成立。
那片純粹的、隔絕一切的、冰冷的虛無。萊斯特思維的「感知」中,充滿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深入骨髓靈魂的苦澀與尖銳的自我嘲諷。
「……『帶著你的全部,回來』?」萊斯特的思維在虛空中痛苦地、無聲地盪漾開來,充滿了尖銳的自嘲與無盡的悲涼,如同最苦的膽汁滴落在意識的傷口上。
「看來……我終究還是對您食言了,媽。我不僅沒能『完整』地回來,我甚至……沒能帶回一個足以讓你們為我蓋上星條旗的、像樣的、可供辨認的軀體。」
那塊承載著家族寄託的懷錶,想必早已連同他那個被手榴彈近距離爆炸撕扯得支離破碎的肉身,一同徹底湮滅在異國他鄉那陌生而灼熱的塵土與烈焰之中了吧,連一絲痕跡都未曾留下。
他回想起自己當年在瀰漫著蘋果派香氣的餐桌前,對父親說出的那些慷慨激昂、充滿少年意氣的話語——關於「燈塔」、「最前線」、「用腳丈量」。
那些曾經讓他熱血沸騰、充滿神聖使命感的詞語,在阿富汗那無情的、彷彿能融化世間一切信念的酷熱烈日反覆灼烤下,在無休止的、令人精神麻木的巡邏、簡陋枯燥的前哨站生活和隨時可能從任何角落降臨的、不講道理的死亡威脅中,最終被現實磨礪得如同褪色的、廉價的徵兵宣傳海報一樣蒼白、空洞,甚至顯得有些殘酷而可笑。
「我是為了那些崇高的、書本上的『原則』去的」他的意識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冰冷的平靜,審視著過往那個天真而充滿激情的自己,彷彿在看一個陌生的、被國家敘事精心塑造出來的、充滿理想主義的傻瓜。
「結果卻在殘酷的現實中發現,在很多時候,那些被高高舉起的『原則』,只不過是用來包裝龐大軍費開支、驚人的海運成本和天文數字的彈藥消耗賬單的漂亮彩紙。我以為自己會成為故事裡描繪的那種英雄?不……到頭來,在龐大的戰爭機器面前,我只不過是個被用來填補異國土地上某個簡陋土製炸彈炸出的缺口的、一個可以隨時被替換的冰冷數字,一個標準的、消耗性的『戰爭物資』。」
這種透徹而痛苦的認知,比他肉體所承受的最終毀滅,更讓他感到靈魂深處傳來一陣陣無聲的、卻尖銳無比的刺痛。
就在這無邊的苦澀與虛無即將把他這縷殘存的意識徹底吞噬、同化之際,懸浮於意識核心的那枚幽藍色心智魔方,其穩定流轉的光芒再次變得強烈而充滿生機,它似乎精準地感知到了這份劇烈動盪、瀕臨破碎的靈魂創傷,散發出一種無形的、溫和卻堅定的撫慰性波動。
與此同時,它沒有使用任何蒼白的語言,卻清晰無比地將一段充滿力量的意念、一幅壯麗的藍圖直接烙印在萊斯特的思維核心——那是屬於「肯塔基」號戰列艦的雄偉而優雅的身影,是厚重鋼鐵艦體帶來的絕對安全感、巨炮指向天際所代表的無上威嚴,以及一種與他前世作為陸戰隊步兵時截然不同的、浩瀚無邊而令人心潮澎湃的強大力量感。
它傳遞的意念核心清晰無比,如同洪鐘大呂:「你曾用生命堅守的『原則』,你曾滿懷赤誠懷抱的『使命感』,並未隨那具脆弱肉體的消亡而湮滅。在新世界,面對真正的、關乎人類存亡的、純粹的威脅,它們將被賦予前所未有的、真實不虛的重量與意義。這一次,你無需再以血肉之軀,絕望地直面簡陋而殘酷的爆炸物。你將駕馭鋼鐵的巨艦,掌控雷霆萬鈞的火砲,用這全新賦予的、足以移山倒海的力量,去真正兌現你前世未曾履行、引以為憾的承諾——以絕對的力量,守護你內心認為真正值得守護的一切人與事。」
萊斯特的思維核心因這突如其來的、充滿史詩感與力量感的景象與意念而猛地一顫!如同在無邊的、令人絕望的黑暗深淵中,看到了一座光芒萬丈、指引明確方向的燈塔,而且這一次,他將不再是那個被其光芒遙遠照耀、步履蹣跚的旅人,他將成為燈塔本身,成為驅散黑暗、帶來希望與勝利的光芒源頭!他「凝視」著魔方投射出的、那龐大而充滿工業美學與力量美感的戰列艦影子,一股沉寂已久、幾乎被現實磨滅的熱流與鬥志,開始在虛無的意識中重新湧動、匯聚、沸騰!
「兌現承諾……真正的守護……」他喃喃自語,思維中的苦澀與麻木逐漸被一種新生的、銳利如剛剛開刃的戰刀般的決心所取代、覆蓋,如同被投入熔爐、經過千錘百煉後重新鍛打出的、更加純粹堅韌的鋼鐵。
「好。很好……如果這不再是一場充滿謊言與空洞口號的政治遊戲,如果這真的是一場為了保護身後所有重要之人、重要之物的、純粹而必要的生存之戰……那麼……」
他的意識瞬間凝聚,如同經過精密校準、即將出鞘飲血的利劍,一股混合著前世未竟的遺憾、被宏大敘事欺騙的憤怒、對戰友犧牲的悲痛以及對真正榮耀與守護的熾烈渴望,化作了最堅定、最鏗鏘的誓言,在這片孕育新生的意識虛空中轟然迴響,如同戰列艦主炮的齊射轟鳴:
「我會把我在阿富汗失去的一切——我許下的承諾、我並肩作戰的戰友、我本該擁有的未來……連本帶利,雙倍討回來!以肯塔基之名,以此鋼鐵之軀與雷霆炮火,我發誓!」
所有的猶豫、困惑、荒謬感在這一刻被新生的力量與目標感一掃而空。萊斯特·格威爾的意識,或者說,即將成為「肯塔基」的那個存在,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屬於巨艦的威力和清晰的目標感在凝聚。
幽藍的魔方猛然爆發出吞沒一切的白光,開始溫柔而絕對地重塑他的存在本質。在意識被徹底改造、前世的性別認知被剝離並封存的最後一瞬,他向這個新世界發出了充滿鬥志與信心的宣告:
「我們這就去揍扁那些名叫塞壬的鬼玩意,一腳把她們全踹回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