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扇厚重的、象徵著指揮官絕對權威與港區鐵律的實木房門在身後發出一聲輕柔卻決絕的「咔噠」落鎖聲,彷彿也將剛才室內那場充滿無形壓力、帶著審視與規訓意味的談話,以及隨之而來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徹底封存在了另一個空間。然而,一種比之前任何一次對峙都更為粘稠、難以名狀的奇怪氣氛,立刻在光線偏暗的走廊上瀰漫開來,像無色無味卻能感知的濃霧,沉甸甸地纏繞在彼得和肯塔基之間那不足三米的狹小空間裡。
彼得幾乎是立刻就行動了起來。他修長挺拔、如同白楊般的身影帶著一種近乎僵硬的冷硬線條,率先邁開了腳步。那頭如同月華凝練、北極冰川核心般純淨的白色長髮,依舊一絲不苟地束在腦後,用一根簡單的黑色髮帶固定,僅有幾縷不羈的髮絲垂落在他線條優美而緊繃的頸側,隨著他略顯急促的步伐微微晃動,劃破沉寂的空氣。但若是有心人仔細看去,便能發現他垂在身側、戴著黑色半指戰術手套的右手,正極其細微地、難以控制地蜷縮著,指節因過度用力而透過手套顯露出泛白的痕跡。
肯塔基像是被無形的線牽引著,跟在他身後半步的距離。他的步伐則充滿了戒備和審視,像一頭在陌生領地裡逡巡、隨時準備應對撲擊或發動反擊的獵豹,肌肉處於微妙的半激活狀態。他那雙銳利如鷹、如同肯塔基州晴朗天空般的碧藍眼睛,此刻更是死死鎖定在彼得那看似平靜無波的背影上,不放過任何一絲肌肉的細微顫動、肩膀的起伏,甚至是呼吸節奏的變化。走廊頂部慘白的LED燈光均勻地灑下,將他們兩人的影子在光潔得能倒映出天花板的金屬地板上拉得忽長忽短,不斷交錯、扭曲、分離,宛如他們此刻內心那複雜難明、糾纏不清的心緒。
沉默在狹長的走廊裡野蠻生長、延伸,只有兩雙質地不同的軍靴靴底踏在堅硬地板上的規律迴響,一聲聲,沉重地敲打在彼此緊繃欲斷的神經末梢上。這死寂般的沉默,遠比以往任何一次激烈的爭吵、辛辣的嘲諷都更令人難以忍受,它像無形的棉花堵塞了聽覺,卻放大了內心所有的嘈雜。
肯塔基寧願彼得像往常一樣,立刻用那張如同西伯利亞永凍層般淬了冰的臉和那雙能發射致命寒光的紅寶石眼眸回敬他,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散發著一種……近乎動搖的、與他平日形像大相逕庭的脆弱氣息。這讓他感到莫名的煩躁和不適。
終於,在走到走廊第一個T型轉角,那條標誌著通往他們各自宿舍區不同方向的冰冷分界線時,彼得猛地、毫無預兆地停下了腳步。這突兀的靜止讓緊跟其後的肯塔基瞬間全身肌肉條件反射般緊繃起來,幾乎是同一時刻,他後撤半步,身體重心下沉,雙臂微抬,擺出了標準的、隨時可以轉入攻防的格鬥姿態。他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警惕和被打擾的不耐煩,脫口而出:「俄國佬,你他媽邏輯線路是不是又纏在一起短路了?指揮官剛才的話都白聽了是吧?還想再進去那個鐵盒子裡體驗一次豪華單人間?我累了,精神上和物理上都累了,沒時間、也沒精力再陪妳玩這種幼稚園級別的衝突遊戲!」
然而,預想中的冷嘲熱諷、蘊含殺意的凝視,或者更直接的物理衝突並沒有發生。彼得只是緩緩地、彷彿每一個關節都在抗拒般轉過頭。那張總是覆蓋著一層無形寒霜、精緻得如同冰雪大師傑作卻缺乏人類溫度的臉,此刻竟呈現出一種肯塔基在無數次交鋒中從未見過的複雜神情。那雙原本銳利如鷹隼、時常閃爍著冰冷紅光或純粹殺意的眼眸,此刻光澤似乎黯淡了些,如同蒙塵的寶石,甚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掙扎與混亂,彷彿內在有兩個靈魂在激烈搏鬥。他輕啟那雙色澤淡雅如初櫻、總是緊抿成一條顯示其頑固意志直線的薄唇,在肯塔基極度戒備的注視下,吐出了三個輕飄飄的、微弱、沙啞,卻在肯塔基聽來不啻於在耳邊引爆了一顆震撼彈的字:
「對不起……」
聲音不高,甚至有些乾澀沙啞,彷彿這三個字耗盡了他極大的氣力,但在這片死寂的走廊裡,卻不啻於一道毫無預兆劈落的驚雷。肯塔基那張總是寫滿不羈、挑釁和“你能奈我何”表情的臉上,此刻出現了明顯的、毫無掩飾的錯愕,瞳孔甚至因震驚而微微放大。
「喂,小子……」肯塔基難得地對彼得放低了那總是充滿攻擊性的語氣,戰鬥姿態也不自覺地鬆懈了些許,他上下下、來回打量著彼得,彷彿在確認眼前這個擁有著彼得外殼的個體,是不是某個技術高超到足以以假亂真的仿生冒牌貨,或者港區最新研發的全息投影惡作劇,「是禁閉室那密不透風的空氣過濾系統讓妳大腦缺氧了?還是指揮官剛才給你做了什麼我們不知道的深度精神格式化、人格重寫,或者……他媽的極其隱秘地搞了個克隆體替換了妳?」他的語氣裡充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懷疑和難以置信,這太不「彼得」了。那個高傲到近乎目空一切、自負到認為自身道路即是真理、視任何形式的軟弱與退讓為奇恥大辱的彼得,怎麼會……道歉?這比聽到北約秘書長公開邀請俄羅斯加入還要荒謬絕倫。
彼得看著肯塔基臉上那毫不掩飾的、如同看到太陽從西邊升起般的懷疑神色,眼中那一閃而過的、極其複雜難辨的情緒——或許有對自身失控行為的些微愧疚,有連續衝突帶來的深層疲憊,也有對自己此刻竟然會說出這三個字的深深困惑與動搖——最終歸於一片更深的、如同北冰洋海溝般的沉寂與自我封閉。他避開了肯塔基那雙彷彿要將他靈魂都剖析開來的探究目光,迅速地重新轉回頭,只留下一個越發顯得疏離而決絕的冰冷背影,和一句輕飄飄的、彷彿隨時會消散在空氣中的低語
「沒事……」這更像是在對自己說。
「沒事?喂,妳他媽這反應分明就是有事!」肯塔基的眉頭緊緊鎖起,聲音提高了八度,帶著被敷衍的惱火,「別他媽給我裝深沉高冷!站住!然後轉過頭,看著我,給老娘說明白!別跟我在這當謎語人玩什麼心理遊戲!」他上前一步,幾乎要伸手去抓住彼得的肩膀。
然而,他的話音未落,彼得那高大的白色身影已經如同融入陰影的鬼魅,驟然加速,以一種近乎逃離的姿態,迅速消失在了轉角處那片更加昏暗的光線之中,沒有絲毫的猶豫和停留,彷彿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道歉,連同他那一瞬間的異常,都只是肯塔基因疲勞而產生的集體幻覺。留下肯塔基一個人站在原地,眉頭鎖成一個死結,滿腹的疑雲非但沒有消散,反而更加濃重,那種蓄滿力量卻一拳打在空處、無處著力的感覺,讓他心頭的煩悶感如同野草般瘋長。
肯塔基低聲咒罵了一句,揉了揉眉心
「這該死的俄國佬到底在發什麼顛……腦子被伏特加泡壞了還是怎麼的?算了,不想了,不重要,趕緊回去睡覺才是正經,希望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不會再發生跟今天差不多讓人血壓飙升的破事了。」
他甩了甩頭,彷彿想把彼得那反常的態度和自己腦子裡的問號一起甩掉,邁著略顯疲憊的步伐,走向了自己宿舍的方向。
「碰!」
一聲沉悶而巨大、如同攻城錘撞擊般的巨響,猛地撕裂了彼得個人房間那刻意維持的、死水般的寧靜。聲音的源頭,是彼得那隻緊握成拳、骨節因用力而突出泛白的手,狠狠地、毫無保留地砸在了房間內特製的、足以抵禦常規小口徑武器直射的加固型金屬牆壁上。巨大的衝擊力讓堅固的牆壁都發出了細微卻清晰的震顫嗡鳴,牆面上留下了一個淺淺的、邊緣清晰的凹痕。
他沒有開燈,任由窗外清冷的、如同水銀瀉地般的月光流淌進來,為房間內一切棱角分明的陳設——簡潔的金屬桌椅、整潔的床鋪、堆放著軍事條例的書架——都鍍上了一層孤寂而冰冷的銀藍色輝光。那頭標誌性的、如同月光紡成的綢緞般的白色長髮已經徹底解開,如一道閃耀的銀色星河般披散下來,垂落至他勁瘦的腰際,幾縷汗濕的髮絲黏在他因情緒激烈波動而微微發燙的臉頰側和光潔的額頭上。那雙平日裡冷冽如萬年寒冰、足以凍結他人靈魂的猩紅眼眸,此刻卻如同兩簇在極寒中反常燃燒的火焰,燃燒著熾烈的自我厭棄、深入骨髓的迷茫,以及一種對自身失控的恐懼。
「我到底……是怎麼了……」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彷彿是從他靈魂最深處被痛苦地擠壓出來的低語,在空蕩而迴音清晰的房間裡孤獨地迴盪著。聲音裡充滿了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無法接納的混亂與痛苦。
那隻支撐著牆壁、剛剛爆發出驚人力量的手臂,此刻開始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這顫慄迅速蔓延,連帶著他整個挺拔如松、總是充滿力量感的身軀都開始難以自抑地微微晃動。最終,彷彿所有的力氣、所有的意志都在那一記重拳和那句不受控制脫口而出的「對不起」中被徹底抽空,他沿著冰冷、堅硬、毫無溫度的金屬牆壁,緩緩地、如同慢鏡頭般滑跪下來。膝蓋與冰涼的金屬地板接觸,發出一聲輕微卻清晰的碰撞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他深深地低垂著頭,銀白的髮絲如同哀悼的帷幕般垂落,徹底遮住了他的臉龐,將所有的表情隱藏在這片私密的陰影之下。然後,一點、兩點……溫熱的、濕潤的痕跡,開始不受控制地暈染在深色的、反著冷光的地板上,無聲地碎裂開來,如同他此刻內心正在崩塌的某個部分。那張總是如同最高明的工匠精心雕琢出的冰山面具般的臉,竟然出現了清晰可見的、如同冰川斷裂般的縫隙,一種名為「哭泣」的、對他而言極其陌生而奢侈的表情,強硬地攀上了他精緻卻冰冷的五官。眼淚,不再是平時那種因純粹殺意升騰或戰鬥極度興奮時才會隱隱浮現的、帶著毀滅意味的猩紅光芒,而是溫熱的、帶著鹹澀味道的、屬於人類的液體,從那雙原本只會映射出堅定與冷酷的眼睛裡不斷湧出,順著他蒼白得近乎透明的面頰肆意滑落,滴落在他依舊緊握的拳頭上,也滴落在冰冷無情的地板上。
他哭得無聲無息,彷彿連哭泣都是一種需要隱藏的罪過。只有那寬闊的肩膀難以抑制的、細微而快速的聳動,洩露了此刻他內心正在經歷的、何等驚濤駭浪般的風暴。他極力壓制著喉嚨裡的任何哽咽聲,不讓一絲一毫被視為軟弱的聲音洩露出去,無論是被牆壁那頭可能存在的、冰冷的監聽設備捕捉到,還是僅僅被這無邊的死寂夜晚所見證。
「母親……對不起……」他哽咽著,聲音破碎不堪,像被無形的手撕裂的、最纖薄的綢緞,充滿了孺慕與深深的愧疚,「我沒有用……我還是跟以前一樣傻,一樣衝動……一點長進都沒有……讓您失望了……」
他像是溺水者急需抓住最後一根浮木般,顫抖著、帶著某種虔誠地,從貼身襯衫最裡層的口袋裡,極其珍重地取出一個小小的、邊緣已經被摩挲得無比光滑溫潤的舊式懷錶。那是他母親留給他唯一的、承載著無數回憶與牽掛的遺物。
金屬外殼在微弱的月光下反射著柔和而黯淡的光澤。他將懷錶緊緊地、用盡全身力氣般貼在自己左側胸口,心臟劇烈跳動的位置,彷彿能從這冰冷的金屬物件中,汲取到早已逝去的、母親的溫暖和支撐他走下去的力量。
他蜷縮起身體,像一個迷失在無邊黑暗與寒冷中的孩子,將臉深深埋入併攏的膝蓋之間,銀白的長髮如同擁有生命般披散下來,將他整個人連同他的脆弱一起,緊緊地籠罩、與外界隔絕,形成一個絕對封閉的、悲傷的繭。
記憶的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洶湧襲來。母親那總是帶著溫柔與包容的笑臉,她臨終前緊緊握著他的手、眼中充滿擔憂與不捨的眼神,她反覆叮囑他要學會控制脾氣、要堅強、要好好活下去的話語……這一切溫馨而沉重的過往,與今日在指揮官面前,僅僅因為肯塔基幾句精準戳中痛處的挑釁就再次失控、險些動用艦裝造成無可挽回後果的自己,形成了無比鮮明而殘酷的對比。強烈的羞愧感和如同毒蛇般狠辣的自責,開始瘋狂地啃噬著他的心臟。
他以為自己經歷了轉生、擁有了這具強大的艦娘之軀後,早已變得足夠強大、足夠冷硬,可以將過去那個衝動易怒、不夠成熟的自己徹底埋葬在歷史的塵埃裡。可今天發生的一切,以及那句完全不受理智控制、就那樣脫口而出的「對不起」,都像一面無比殘酷、無處遁形的鏡子,赤裸裸地照見了他從未真正擺脫、只是被深深壓抑的內在脆弱與那個名為「葉夫根尼」的靈魂烙印。
淚水彷彿流不盡的悔恨與痛苦源泉,持續沖刷著他緊繃已久、已然出現裂痕的神經。不知過了多久,哭泣聲漸漸微弱下去,最終歸於一片消耗殆盡後的死寂。極度的情緒宣洩帶來了沉重如山的疲憊,他就這樣維持著嬰兒般蜷縮的、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姿勢,緊握著母親唯一的遺物,在冰冷的地板上沉沉睡去。月光悄然移動,如同母親溫柔的手,撫過他沉睡的臉龐,溫柔地灑落在他那張即使陷入睡夢也依舊帶著一絲不安與掙扎、卻因未乾淚痕而顯得異常柔和與脆弱的「美人臉」上,長長的、如同白色羽扇般的睫毛濕漉漉地垂著,像沾染了清晨冰冷露珠的蝶翼,微微顫動。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只有港區遠方隱約傳來的、規律的海浪拍岸聲。彼得房間的電子門鎖處,傳來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環境噪音掩蓋的「嘀」聲解鎖音。一道高大沉穩的身影,如同融入陰影的守護者,悄無聲息地滑入房間,是指揮官。他顯然擁有最高權限。
他藉著窗外透進的朦朧月光,一眼就看到了直接睡在冰冷地板上的彼得,那蜷縮的、彷彿要將自己藏起來的姿勢,與平日裡那個鋒芒畢露、氣場強大、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頂級戰鬥艦娘形象判若兩人,更像一個無助的、迷失了方向的孩子。指揮官的目光如同精密的掃描儀,迅速掃過牆壁上那個雖然淺淡卻清晰可見、訴說著剛才暴力發洩的拳印,再落到彼得臉上那未乾的、在月光下閃著微光的淚痕,以及即使睡夢中仍下意識地、死死緊握在胸口的懷錶,他無聲地、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輕輕搖了搖頭,眼神中流露出一絲複雜的瞭然與深思。
他邁步上前,動作輕柔得彷彿怕驚擾一個極易破碎的、由悲傷編織的夢境。他彎下腰,小心翼翼地避開彼得散落一地、如同月光織就的銀白長髮,一手穩穩地穿過他的膝彎,另一手有力地托住他單薄的背脊,稍一用力,便將他整個打橫抱了起來。彼得的身體比看上去要輕一些,帶著長期高強度訓練留下的、充滿力量感的精實線條,卻也透著一種深沉的疲憊。或許是因為情緒透支得太過徹底,身心俱疲,或許是潛意識裡感知到來者並無惡意、甚至帶著某種庇護的氣息,彼得只是在夢中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如同幼獸般的細弱囈語,微微蹙了蹙那雙好看的眉毛,並未從深沉的睡眠中醒來。
指揮官將他輕輕安置在鋪著潔白如雪、質地柔軟床單的寬大床鋪上,動作細緻地拉過輕暖的被子,仔細替他蓋好,甚至將被角掖了掖。月光如水,靜靜流淌,將那頭鋪散在潔白枕套上的白色長髮,映照得如同最高級的銀色絲綢,流淌著清冷而憂傷的光輝。指揮官在床邊駐足凝視了片刻,目光中有審慎的評估,有對複雜局面的思索,或許,還隱藏著一絲極其隱蔽的、對這個背負了太多沉重過往的靈魂的憐憫。最終,他還是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房間,輕輕帶上房門,沒有留下任何他曾經來過的痕跡,只留下一室的寧靜與沉睡中的人。
凌晨,天光尚未完全驅散夜的帷幕,僅有遙遠的地平線處透出一線微弱的、如同魚肚般慘白的曙光。彼得如同體內設置了最精密的生物鐘,準時地、驟然睜開了眼睛。
那雙猩紅的眼眸在睜開的瞬間,便已恢復了慣有的、如同經過精密校準般的清明與冷澈,彷彿昨夜那場幾乎擊潰心防的情緒風暴,連同那不受控制的淚水,都僅僅是一場荒誕而遙遠的幻夢,隨著黎明到來而被徹底驅散。然而,眼皮上殘留的、輕微的腫脹感,喉嚨深處因哭泣而帶來的乾澀與不適,以及胸口處依舊被緊緊握在手中、帶來堅硬觸感的懷錶,所有這些身體的記憶,都在冰冷而固執地提醒著他,那一切的真實性與發生過的事實。
他面無表情地坐起身,被子從身上滑落,帶起一絲涼意。他看了一眼身下整潔得沒有一絲褶皺的床鋪,眼神有瞬間的凝滯和極其短暫的困惑,但這縷情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迅速沉沒,消失無蹤,很快便恢復了平日的古井無波。他沒有去深究自己為何會從冰冷的地板轉移到了溫暖的床上,這不在他此刻需要關注和思考的範圍之內,或者他潛意識裡拒絕去深究。
他動作利落、毫不拖泥帶水地翻身下床,徑直走向洗漱間。擰開水龍頭,用冰冷刺骨的水流一遍遍潑在臉上,那強烈的刺激感穿透皮膚,直達神經,也彷彿將殘存於意識角落的最後一絲軟弱與迷茫隨之沖刷、蒸發殆盡。他抬起頭,看向鏡中那張濕漉漉的臉——蒼白幾近透明的皮膚,殷紅如血的薄唇,濕潤的銀白髮絲貼在額角,還有那雙已經重新武裝起來、不見絲毫波瀾與動搖的紅色眼眸,如同兩顆經過打磨的、冰冷的紅寶石。很好,鏡中人又是那個無懈可擊、堅不可摧的彼得大帝。
他用掛在一旁的乾燥毛巾,略顯粗暴地胡亂擦了擦臉和依舊帶著濕氣的長髮,隨手用一根最簡單的黑色髮帶,將那頭耀眼的銀白長髮束成一個利落而緊繃的高馬尾,幾縷未被束住的碎髮垂在線條冷硬的額前,反而平添了幾分凌厲與不羈的殺氣。他換上標準的、沒有任何多餘裝飾的深色作訓服,粗糙的布料摩擦著皮膚,帶來一種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束縛感與紀律性。
然後,他抓起那條略顯陳舊、邊緣有些磨損卻洗得乾淨整潔的毛巾,隨意地搭在肩上,如同披上戰袍。他毫不猶豫地、帶著某種決絕的意味打開房門,踏入了依舊被昏暗與寂靜籠罩的港區走廊。他的腳步穩定而迅速,帶著明確的目的性,目標直指——那個能讓他忘卻一切、只專注於身體與意志極限的訓練場。
新一天的、更為嚴苛的訓練開始了。他需要汗水來沖刷掉不該存在的記憶,需要肌肉撕裂般的酸痛來確認自身堅實的存在,需要不斷地突破生理與心理的極限,來加固那幾乎在昨夜徹底崩潰、如今急需修復與強化的內心防線。他奔跑、跳躍、射擊、進行高強度格鬥對抗……將所有的困惑、愧疚、自責與那深藏的痛苦,全都毫無保留地發洩在那些冰冷的、不會回應的訓練器械和沉默的假想敵目標上。
白色的長馬尾在他身後如同擁有生命的旗幟,劃出一道道凌厲而決絕的弧線,如同在無形戰場上飄揚的、代表其不屈意志的旌旗,也如同他內心那永不停止揮舞的、鞭策著他不斷向前、不得有絲毫停歇的無形鞭子。陽光逐漸掙脫地平線的束縛,透過訓練場高大的、佈滿灰塵的窗戶,將他揮汗如雨的身影拉得長長的,與他自身那沉默而無比堅決的意志,共同鑄成了一道孤獨、頑固、卻也充滿力量感的剪影,烙印在漸漸明亮起來的晨光之中。
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在昨夜悄然改變了。那句該死的「對不起」像一顆被投入萬年冰湖核心的石子,雖然表面迅速恢復了平靜,但水下蕩漾開的漣漪卻不會輕易平息,它們在深處攪動著,等待著下一次爆發的時機。而未來的路,依舊漫長且佈滿了已知與未知的荊棘,他必須帶著這份剛剛被迫覺醒、卻又被他以鋼鐵意志極力壓制與冰封的痛苦與動搖,繼續走下去,直到……直到他能夠真正面對,或者徹底將其湮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