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不跟我一起呆这里等吗?”
艾莉森在那之后也是一路也都是笑眯眯的,直到把我送到她认识的那个可靠老铁匠附近,才转而露出一副担心的表情,吩咐我在等盔甲修好前要好好待着,不要到处乱跑。
“对呀,我还有点自己的事情要处理呢,不方便带你一起去的那种。”
怎么,你以为我之前说的真有事是诓你的吗——她一边失礼地摸我脑袋一边这么说,然后转身递给老铁匠一袋叮当作响的金属片……那是钱币吗?
“这是定金啦,这里和学校不一样,请人做复杂的事情之前是要先付总价一半的律言章的哦。”
“有必要搞这么麻烦吗?难道还有人买东西会不付钱吗。”
“……”
不知为何,艾莉森脸上的担忧神情好像反而加重了,又超失礼地吩咐铁匠伦沃茨先生“请多照顾这孩子一下”,这才和刚刚说的那样,转身离开铁匠铺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不是,谁是“这孩子”啊?
明明跟我是同龄,却摆出一副比我大一辈的模样……
……
“……可恶!”
我一砸桌子,桌上的茶杯和不远处正在锻铁的伦沃茨先生一起跳了起来。
“怎——怎么了吗!?”
“没怎么,心情不爽!”
“啊?”
我深呼吸一次,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律言小章。
然后,大拇指铛的一下,将这钱弹给呆滞的他。
“我能看着你工作吗?”
“啊?”
伦沃茨先生又露出了呆住的表情,连空中闪着银光的钱币都没能接住,在我重复一遍同样的问题,并强调那枚律言小章是定金后,他才反应过来点点头。
“当然可以……不如说这种事为什么要问??”
“因为不经允许就盯着别人看也太失礼了吧?”
“啊?”
伦沃茨最后也没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但我此刻也没心情去解释了,只是掏出日记本和铅笔,用笔头和大拇指随便目测了下火炉和他之间的距离,然后在纸上勾出了第一根线条。
是的,这是在素描。
谈不上喜欢,但臭老爹一直说什么骑士好歹也是贵族,尤其是典誓铁卫这个贴身待在皇家成员身边的位置,所以我至少得有一种能在上流社会中得到认可的爱好云云,从小就逼着我去尝试各种所谓的“贵族爱好”。
而在弄坏不知道多少个风笛,气吐血多少个声乐老师之后,我最终坚持下来的就是这个。
倒不是说我有多喜欢画画,不过比起其他的选项,画画首先相对安静些,也不挑练习的地点,有纸有笔就行,不用担心老爹嫌我吵把我丢出家。
更重要的是,它要求绘画者一直集中精力,能让我心无旁骛地度过无聊的长段时间。
换句话说,画画可以避免像之前擦头发时那样,整个人半放空不放空的,然后陷入胡思乱想的状态。
而现在之所以盯着伦沃茨先生,将他挥舞铁锤的模样留在纸上,自然也是为了达到同样的目的——心无旁骛地消磨掉艾莉森回来之前的这段时间。
至少,它本来应该是起到这个效果的。
……
可恶啊。
与平时不同,虽然铅笔的线条正在忠实地在纸面上还原铁匠铺里飞溅的每一滴汗水,可我脑袋里却一点都不平静。
烦人的思绪就像没煮透的牛筋,即便后槽牙已经用力地啃下去了,稍微一松劲,它便再度弹回原样,挤入牙缝,喧嚣地宣布自己的存在感。
“那孩子”……
咕……啊啊啊啊!
可恶可恶可恶!!!
我们明明是同龄人来着。
不论成绩还是实力,我们在学校里基本总是在同一水平线上,没有说谁在什么方面有特别大的优势,否则也不至于说年年都并列首席。
所以,我一直觉得这家伙老把我当孩子来看的行为相当失礼,明明我是有好好把她当做朋友和对手来看待的。
然而,就在刚刚,当她又那么失礼地小看我时,我却没能和平时一样……反驳出口。
相反,自己的心底居然还有那么点声音,在悄悄认同她。
……可恶。
好不甘心。
认同她,不是因为她懂得东西比我多那么一点点,也不是对学校外面的世界更熟悉一些些……
而是因为那句话。
——不论是否能得到公主殿下身边的那个位置,我都早已下定决心,要把自己的生命献给她。
即便在听到这句话的当时,表面上勉强打哈哈应付过去了,但我牙缝间却卡入了那根牛筋,怎么都咽不下去。
而现在一坐下,那种塞牙缝的感觉就再度充斥脑海,扰得我笔尖不断停顿。
为什么?艾莉森,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
不是用大家平日里念骑士宣言时郑重严肃的表情,也不是像早餐前那段所有人只想赶紧念完的祷告词,而是那么平静自然的说出口.
就仿佛那不是什么场面话,而真的是你生命的一部分那样。
你这样子,不就搞得……我的理由跟个笑话一样了吗?
……
(什——风箱,风箱明明都已经停了,什么情况?!)
明明正坐在热腾的铁匠铺中,我却开始感受到凌风如刀刃般刮过脸颊,日记纸的边角也被吹起,簌簌作响。
对,我也有想要成为典誓铁卫的理由。
但那是说出来都丢人的东西。
——保护好公主,然后,拯救这个世界。
听起来好像还挺酷的,像是五岁小孩最喜欢一边挥着木棍一边喊的口号,是吧?
可是,问题来了。
同样是这么一句话,但与艾莉森的理由不同,它既不是什么发自内心的意志,也不是那个臭老爹强加在我身上的期望。
不是什么热血沸腾的决意,也不是某种牺牲的觉悟。
准确来说,它甚至都不是一个精神层面的玩意。
它是潦草浸染在布料上的一串墨迹。
如果放在任何其他地方,这样没头没尾的几个字只会被路人踩在脚下,当做谁家小孩的乱涂乱画,不会多给它半眼注意力。
可好巧不巧的,沾染着它的那匹布料,也正是风柳树下包裹着我的那条襁褓包巾……
世界上已知最后一个精灵的襁褓包巾。
……
(风怎么停不下来??!火控制不住了!铁水溅出来了呃呃什么情况啊啊啊!)
是了,我的原因就是这么虚无缥缈的玩意——一串写在我襁褓包巾上的字符,一段没有任何根据的预言。
它与我自己的想法根本没什么关系,完全是在我第一次睁开眼睛之前就已经决定好的事情。
而一想到这个事实,我就感觉自己血管的液体里被混入了气泡。
刮过耳畔的风形成气旋,将一切声音搅乱,糅合成混沌的沉闷回音。
保护公主?拯救世界?
首先,是哪个国家的哪位公主?
大公主?二公主?三公主?
流亡的王族算吗?还是手上要实际掌握着领土继承权的?
血统呢?血统要纯正吗?那么多国王的那么多私生女该怎么算?而且保护公主又怎么会和拯救世界联系上?说到底,这段故弄玄虚的话到底是谁写的?又为什么要专门写我的襁褓包巾上??
要是真想把拯救世界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那你倒是把话说明白一些啊?能不能靠谱点啊这位神秘的大预言家。
别搞半天,最后发现其实是哪个路过的野驴用带着sh……的尾巴尖蹭了蹭我的襁褓,留下的污迹被强行解读成那句话了——虽然光是描述这个恶心的场景胃部就开始反酸,但说实话这样的想法我不是没有过。
只不过,有是有过,但……
……
(你——你这贱民,怎么敢触碰我高贵的怀表!)
但……还是那句,死海之外的情况不确定,可我确实是风晶之境与律典之疆两块大陆上已知的最后一个精灵。
所以……说不定呢?
如果是假的那怎么都好,但万一是真的,万一那串墨迹真的很重要,万一我出现在那棵风柳树下并不是单纯的巧合……
……
(火喷出来了!衣服要着了要着了嗷嗷嗷!?!)
(先、先生,我真的是不小心的,对不起——呃啊!对、对不起!)
可恶!
虽然那句话怎么想怎么不靠谱,但都说到“拯救世界”这个份上了,谁敢拿整不好自己就要成为千古罪精的事去赌呢?
搞了半天,我迄今为止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成为典誓铁卫——整个世界上最符合“保护公主”这一职能描述的岗位——而付出的。
每个早上三千次的挥剑,每天中午被臭老爹暴打,每天晚上昏昏欲睡地背诵那些乱七八糟的贵族礼仪。
一切,都是为了那句刻画在我襁褓上,不知道是不是驴粪的涂鸦。
……
(别打了,我会赔的,求求你好先生,留我一命——)
(不是,这风到底哪来的啊??难道这是提尔诺斯的惩罚吗?还是说是安缇瑞娅??不会吧!就因为我刚刚多收了半成的佣金!???)
对啊,双面神提尔诺斯,还有风壤母神安缇瑞娅。
我都为这么一句虚无缥缈的话做到这个地步了,虽然不确定是不是你俩留的字迹,但如果真要把拯救世界这么重要的任务丢给我了,你们倒是给点提示啊?
我不奢求你们给我专门在大众降个什么神迹宣布我是天选之子,但你们好歹给我偶尔在梦里给我传个神谕,告诉我这条道路是正确的,无需在艾莉森面前感到心虚,也不用担心臭老爹那么多顿暴揍全是白挨的呀。
然而,事实却是,我长这么大,神迹和预兆梦没遇到过一个,也没发现自己有什么冒险小说主角一样的作弊能力。
除了比较抗揍和力气大之外,我比起身边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神奇的特殊天赋。
不,不如说,就连正常精灵本该有的那些种族天赋,我都……
……
(你就是个擦鞋的!比起这个表来说,你的命一文不值!)
(熔炉的言律护罩要爆掉了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越想越恼,耳畔的燥乱气旋开始着加速,越来越多的杂音混入其中,有些是我脑海里的声音,有些好像又是来自外界,有些发生在当下,有些却又像是来自过去。
捏着笔尖的手指微微颤抖,一切都好混乱,我甚至无法分辨哪些是我自己的声音。
一思考到这方面的事情,我就无法控制住自己。
各种原因上的无法控制。
我感到耳鸣,就像是一万只猫被强行塞进密不透气的大口袋里,不断在其中翻滚挣扎,尖利的爪牙互相撕扯,呼吸的热量在毛发间叠加,无从释放,于是犹如被岩浆炙烤般,发出千万声矛盾而尖利的悲鸣——
(死乞丐!我要把你送进监狱,等着在里面腐烂吧!)
(先、先生,求求您发发慈悲,求求您……)
(熔炉要爆炸了!???救命——)
——就你现在这个半吊子的模样,要不还是放弃当公主的典誓铁卫吧,伊瑟莉娅。
啪!
伴随着臭老爹先前那句话的回响,铅笔尖啪的一声断掉,在素描上留下一道难看的粗糙痕迹。
以此为休止符,风停止了。
“诶……得、得救了?!”
哦!双面神在上!感谢您的慈悲——熔炉在过氧爆炸前的一刻终于恢复正常,伦沃茨先生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一副劫后余生的庆幸模样。
我站起身,将日记本的这页撕下,连着几枚律言小章一起留在桌子上。
“这张素描就送给你了,伦沃茨先生,作为模特费……以及引起刚刚异动的补偿。”
“啊?引、引起异动?什么意思——啊???等下,这画的也太棒了吧!真的可以给我吗?”
“嗯,拿去贩卖、收藏、或者当火绒烧了都行,你可以随意处置它。”
“真的?!?双面神在上!!!”
伦沃茨先生又开始双面神在上在下的感谢个不停了,而我则是转过身,走出铁匠铺的大门。
方才脑海乱流中的一项杂音已经处理完毕。
现在,是时候处理刚刚听到的另外俩声音了。
“去死吧!你这只老鼠!我要看着你这肮脏的手在地牢里长蛆——噫呃呃呃呃??!痛!痛痛痛?!!”
就在铁匠铺出去几米的地方,一个头顶羽饰,身着法袍,腰际到锁骨的银线刺绣比法典条纹还密集的家伙正高举右手。
正午日光之下,他手掌的阴影笼罩了另一个人——一个裸着上半身,只有腰间围着圈破布的小孩。
那个小孩脏兮兮的,手上拿着的那块珍珠擦鞋布是他全身上下唯一还称得上干净的东西,此刻被他紧紧护在怀中,双眼痛苦的紧闭,似乎在等待对方的巴掌落在自己的身上。
但,那种事并不会发生。
至少,不会在我眼前发生!
我一把攥住那个家伙的手腕,将他往后一扯,衣着华丽的男人立马嚎叫起来。
“齁哦哦哦!什、什么鬼——痛哦哦哦!!!”
“恃强凌弱,这就是你身为贵族的觉悟吗,你这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