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个精灵,却无法控制风的力量?甚至无法触碰风晶石?
——为什么,就算只是普通人也能靠灵猫须叉控制风和风晶石啊。
——而且说到底,操纵风,不应该是作为精灵与生俱来的天赋吗?
——如果那种事情都做不到的话。
——你,又到底算是什么呢?
是啊,我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呢?
把鲍比埋到后院土坑里的那天,我头次问了自己这个问题。
那是我五岁那年发生的事情,臭老爹接到来自皇室的紧急任务,必须带领骑士团出征,结果就是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家里。
而五岁,刚好是对一切都充满好奇,想要挑战所有不可能的年纪。
因为不能出门,所以我当时决定在自己家里来一场迷你的冒险。
至于目标,那自然是尝试闯入臭老爹一直不许我踏入的禁地——他平时休息的那间主人房。
事实证明,达成这个目标比我想象的还要容易许多。
他锁上了门,却没有把窗户也给堵上,我在后院的花丛里垫脚,下巴搁在窗台上,以小孩子的力气一推,就轻松打开了那扇窗。
风灌入他的房间,吹得红窗帘如浪花般翻飞,那片我好奇已久的禁地此刻在我面前门户大开,一切都一目了然。
平平无奇的大床,平平无奇的木质柜子,平平无奇的大理石砖,还有臭老爹平时身上那股有点冲的草木香薰味……
从过程到结果都比我想象的无聊太多,这样的结果自然是无法满足一个五岁孩子旺盛的好奇心的。
于是,大失所望的我踩着鲍比的背,翻进了臭老爹的卧室里,誓要找出他偷偷私藏起来的绝世珍宝。
就这样,我把他的房间翻了个字面意义上的底朝天,就连鲍比也跳了进来,跟我一起把各种箱子拱来拱去,把他好好叠起来的四角内裤丢的到处都是,将我当时还看不懂的文件甩到空中,纸页像蝴蝶般四散纷飞。
然后,功夫不负有心精,在翻到最后一个床头柜时,我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东西。
一条嵌着浅绿色水晶的老挂饰。
我双手趴在抽屉上,看着静静躺在抽屉底部的水晶,睁大了眼睛。
觉得它有意思,不仅因为这是我在臭老爹卧室里发现的唯一亮晶晶的、一看就比较值钱的玩意,更是因为,臭老爹不止一次和我强调过,让我绝对绝对不能靠近或者接触这种淡绿色的晶体。
至于为什么,他从来没告诉过我。
现在想想,臭老爹也得背一部分的锅才是。
如果他不是那样藏着掖着,而是直接把原因说清楚的话,五岁的我大概就不会叛逆地产生好奇,伸手去抓那个东西了。
……
不,也许我注定就是要用痛苦的方式学到这一课也说不定。
毕竟,鲍比当时其实是意识到了空气中的异动的,他冲着我汪汪个不停,甚至冲上来咬着我的裤腿,希望阻止我做出傻事。
可就算被这样提醒,我还是无视了警告,不信邪地伸手去抓那颗淡绿色的水晶。
再然后,水晶与我手指接触的地方,就那么碎掉了。
是的,字面意思上的,碎掉了。
它先是发出一点也不清脆悦耳的粉碎声。
再然后,我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你是谁?你不知道。
——你为什么而活着?你不知道。
——你的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你不知道。
——你的道路到底通向什么终点?你不知道。
一连串的声音与风一同咆哮,就如擂台上时一样,夹杂着慌乱怒啸的狂风化作利刃,贯穿撕咬床铺,被单,桌柜,衣服布料,我手臂上的皮肤……
还有鲍比。
那一天,风不受控制地撕碎了我身边的一切。
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莱因哈特总是不厌其烦地提醒我不要接触那种水晶。
因为在刚把我捡回来的那年,我就已经做过同样的事情了。
当时的我爬到一个风晶驱动的空气调节器边上,把手伸进了风洞里,碰到了里面的风晶石,然后差点把半个家给炸掉。
侥幸躲过一劫的女仆被吓破了胆,当天就提了辞职跑回了老家,而臭老爹对还不会说话的我也讲不出真相,最终决定还是先瞒下来,想着等我长大些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为了避免我再遇到危险,他做了许多保险措施,家里不再接待一般访客,而且还丢掉了所有风晶科技驱动的设备和装饰品,除了一件——他抽屉里那条祖传的风晶石项链。
那是他母亲传给他的唯一遗物,只有这个东西他是真的舍不得丢,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把它藏在了自己的床头柜里。
而也就是这份侥幸,导致咱们家又被我炸了一次。
只不过,这次与上次不同。
鲍比不像当时远在厨房做饭的女仆,他就在我的裤腿边。
风刃中的一道划开了他的喉咙。
他死掉了。
都是因为我。
因为我和其他的精灵都不一样。
作为受风壤母神安缇瑞娅祝福的种族,操纵飓风本是所有精灵与生俱来的能力,但我却是那个无法驱使风的例外。
不,无法驱使这个描述其实并不准确。
实际情况远比无法驱使更糟,因为风不是不会受我的影响,而是我完全无法控制这个影响。
只要思绪一陷入焦躁,耳畔的风便会跟着变得无序狂乱,严重时甚至会出现足以割破肌肤的利风,即便我本人主观上完全没有这个意愿。
就像在铁匠铺那会一样,只是因为我胡思乱想,就差点把熔炉给吹到过氧爆燃。
而这甚至还是影响比较小的部分。
如果说这种异动多少还在我的掌控之中,只要反应过来了还能及时阻止,那触碰到风晶就是不能逾越的界限。
风晶石——就如名字一般,是另一块大陆风晶之境的特产,极端飓风气候下的产物。
与我所在的律典之疆不同,在那片大陆上,当风速快到能在耳边产生嘶吼般的呼啸时,空气会凝结成半透明的绿色结晶。
相传,那是风壤母神安缇瑞娅慈悲的眼泪,是她予以这片大陆的福祉,也是许多现代技术的源泉。
空气调节器、吹风筒、熔炉的自动风箱、晶体共振存储器……即便是身处律典之疆的我们也离不开这些造物,风晶技术早已成为了生活的一部分。
然而,这种被赐福过的,理论上性质极其稳定的物质,在与我身体产生任何物理接触的瞬间,却不知为何会完全崩解,将其中的高压狂风一次性全部释放出来。
就跟没有引线的炸弹一样。
而一旦崩解发生,我能做的便只剩下聆听。
对,聆听。
我会听到声音。
很多很多的声音。
多到让人无法思考的声音。
——你是谁?
高速的风声如此尖啸,不断地抛出问题,然后在我能思考之前又甩出答案——不,你这不知道,那也不知道。
你这个废物,你什么都不知道。
被这些质问压制的我,完全无法控制风晶的崩解,更别提将泄露出的高压狂风压制住了。
我甚至无法保证自己的喉咙不会也被失控的飓风割开。
所以,自埋葬鲍比那天之后,我不再对这些绿色的漂亮结晶产生任何不该有的好奇,走到哪里都会小心的绕开。
明明是精灵,却得对这些曾经的族人拿来当补品的东西绕着走。
可我有什么办法呢。
只是看见它们,就会让我想起鲍比,让我想起他扑在我身上,把我脸上舔的都是有点臭臭的口水的那段日子。
因为我违背了跟老爹的约定,他才会死。
……
我永远也无法弥补自己对鲍比造成的伤害了,这是我无法改变的事实,无法忽视的罪。
不过……
不过这一次不一样。
“我没有违背赛前许下的誓言,更没有携带违禁品进入赛场,主动残害兰斯洛特。”
我抬起胸膛,透过那道隔绝风的透明屏障,对着台上那一百零八个身着金袍的双面学者如此喊道,引来周身一片窃窃私语。
这里是审判庭,圣律盟约联邦最大的独立圣裁机构,光是开放给大众免费参观的席位就有数万,可以说是比联邦大剧院还要出名百倍的地方。
而现在正在进行的这场审判,又是联邦内近期最引人注目的一次,就连莱耶塔公主本人都是陪审团的一员。
至于我,则是那个正被审判的被告者。
万千视线集中在我身上,但我只是狠狠把质疑的目光给瞪了回去。
我能听到各种各样的质疑声,但那又怎么样?
事实就是事实,我不会承认我没干过的事情,更不会在这里低头,让他们有理由把谣言当成真相!
“我那一拳并未实际击中兰斯洛特,是他——”
“——是他用自己胸口长出来的风晶碎片主动触碰了你,导致了意外的爆炸。”
一百零八个同僚排成的法官席列在我面前重组,漂浮在半空中的他们发出重叠的声音,就如蜂群一般不断变化排序,直至一位双面学者的坐席从他那一百零八个同僚中突出,作为律典议会的代表打断了我的发言。
“伊瑟莉娅,这段故事你已经讲过很多次了,无需再在我们面前重复。比起这点,你现在更需要解释的是……人身体里长出风晶碎片这种事情,你又准备如何证明呢?”
“可那就是事实!”
“光靠说可算不上什么证明。”
他挺着那比月亮还圆的肚子,好像很无奈地摇了摇头。
“可我就是亲眼看见了!我以骑士的荣誉发誓!”
“我们现在就是在验证你是否配得上这份荣誉。”
“???”
呃啊啊啊气死我了!
我用力一砸被告桌,手上被律言加固的镣铐哐啷作响。
“有没有搞错啊你们!我又怎么知道他搞了什么鬼,而且你们难道没发现那家伙比赛前就已经不对劲了吗?!说话结结巴巴的,整个人抖个不停,动作明明跟骨折了一样,力气却还大到离谱,甚至一下把我那把被律言加固过的剑斩断了——这种情况下,你们第一个质疑的居然是我作为骑士的荣誉,而不是那可疑的家伙有没有做什么手脚???你们难道是都瞎了吗!”
我的声音在审判庭广阔的空间中回响,震得我自己都有些耳鸣,说实话是有点失态了。
但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明明我百分之一万的确定当时自己已经刹住手了,而且还发现了那家伙身上的异常,可结果却是我反而要在公众面前被这帮双面学者羞辱?
开什么玩笑!这摆明了是那个家伙的问题——
“——但你的确在比赛中使用了风的力量,不是吗?”
“咕呜……!”
唯独这点我无法反驳,真是气人!
可恶,我那个时候到底慌个什么劲,居然失态到影响了现场的风,导致落下这种把柄……!
“伊瑟莉娅,你是完好无损站在这里的那个存在,而兰斯洛特不是,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个事实对于你所提出的指控十分不利。”
高高在上的双面学者如此说道,香肠般肥胖粗短的手指敲了敲座椅扶手,继续道,“那么接下来,有请第一位证人上前,为我们还原事发现场的景象吧。”
……证人?
我一瞬间有点疑惑,这个情况下还能有什么证人?但随着审判庭的大门吱呀敞开,人群发出惊叫,我跟着回头,看到了那惊叫的源头,便也理解了。
“是白钥圣女!”“第一位证人居然是她!?”“好美好美,我要没法呼吸了~”
吵闹的声音灌入耳中,但人群会有这样的反应完全算是意料之内了。
毕竟,就如他们采用的称呼一般,这位身披白袍,手臂被金线丝质手套完全覆盖的白发蓝瞳女子可不是什么无名之辈,而是整个律典之疆范围内身份独一无二高贵的存在。
——白钥·莫尔黛拉。
教皇大人的养女、至善至美的化身、治愈万千瘟疫患者的拯救之手、以及,在这所有头衔之上的唯一殊荣:当代圣女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