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女。
与国王贵族这些可以同时存在多位的地方性头衔不同,整个圣律盟约联邦,或者该说整片名为律典之疆的大陆内,一共就只能同时存在一位圣女。
她的身份不仅理论上高于国王等权贵,甚至超越了主教以及一百零八律典议会这样的教会顶层人员。
至于为什么,那则是因为一道预言。
——末日降临之时,吾之使者将会降临,庇护那些无罪之人。
——疫病缠身者将在她的血液中得到净化,腐败的异端将随着她的言语回归灰烬。
——像她屈膝,歌颂她的伟绩,臣服于她的召唤吧。
——只因她是正义化身的最后怜悯,也是人子唯一的救赎。
这是双面神提尔诺斯陷入长眠前给律典之疆留下的最后一段神谕,自然而然也就成了教会最为重视的预言之一。
每一任的圣女都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选拔机制更是繁复到无人能够在把嗓子讲哑之前概述完全,可以说是超越了政权的最高宗教精神符号之一。
而目前这任圣女绝非其中的例外。
她能得到这个头衔不单单是因为她是主教的养女,或者应该反过来说,这层身份不过是“天命彰显”的一部分。
提尔诺斯将祂至善至美的使者交付给了安布罗斯主教,而白钥圣女则在活死人浪潮前展现了她的神迹,以她之血培育出来的药物洗去了疫病在土地上投射的阴霾,拯救了数以万计的生命——这是编年史中有关白钥两年前任命圣女的官方记载,描述虽然一如既往的浮夸,但有关她的功绩本身却并没有任何的夸大。
相比起先前那些仅仅通过各种复杂宗教仪式选拔出的圣女,白钥虽然没有什么天生贵族之女的高贵身份,却是有史以来功绩最显赫,也是最受民众尊重的一位圣女。
每每当她出现在哪里,人群就会像现在这样爆发出近乎痴狂的声浪,一句盖过另一句,叠加的话语中全是纯粹的赞美与仰慕之情。
这也是她应得的,毕竟,若不是她开发出的药物,前些年那名为活死人浪潮的大瘟疫恐怕至今仍在肆虐。
只不过,话虽如此……
我……其实有点看不爽这位。
……
嘛、嘛!倒不是对她本人有什么意见啦,也不是对老有人把我和她的照片放时尚杂志上对比来对比去生气,毕竟这事八成和她本人的意志无关。
只是……
只是,真好啊……
圣女什么的……注定要将世界从瘟疫与腐化中拯救出来的人什么的。
真是令人羡慕。
都是救世预言,凭什么我的襁褓巾上的这么模棱两可,而有关圣女的预言就那么准确具象,把人家需要做的事情直接具体描述出来了,直接全部安排好,让她安心研发药物就成,羡慕死了……
……不对。
不对不对,我这是在阴暗个什么劲呢!
我赶忙摇摇头,将这些超级不骑士的想法甩出脑海。
要说的话,我其实还必须感谢这位圣女阁下才是。
半决赛那天,她正好接受教皇的邀请前来观战,事发后她也是现场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立马就用随身携带的药物跟器材对兰斯洛特进行了急救。
而事实证明,她是真的对得起自己那一长串济世救人的头衔,竟然硬生生地把那个兰斯洛特从死亡手中抢了回来。
如果不是她的话,兰斯洛特现在躺的就不是医院的病床,而是墓地的棺材了。
与此同时,这帮双面学者对我的指控也不仅仅会是谋杀未遂,而是谋杀既遂——当然,这里不论是哪个罪名对于我来说都是不实指控!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一字之差的后者可比前者严重多了。
说到底,如果真的闹出人命,那就算抛去指控的事情不谈,整件事的性质差别也已经很大了……
毕竟,就算兰斯洛特那家伙明显作弊了,我也确实很想给他这个卑鄙的家伙锤上一通,把他打得鼻青脸肿然后当众宣布你不配当骑士什么的。
但真说是不是想干掉他……
虽然我跟老爹打猎的时候杀过不少魔兽,晕血肯定是不晕的,可杀人……
呃,做到那、那种地步,多少还是有点极端了!
所以说,要不是这个场合的话,我肯定是会好好对这位阻止了最坏情况发生的圣女阁下表达感谢的——如果她接下来不是大概率要说不利于我的证词的话!我现在就会好好道谢了!
“参见奥列伦阁下。”她拎起自己的白色长裙,向着前方组成律典议会的一百零八双面学者微鞠一躬。
“白钥圣女无需多礼,您能在百忙之中前来作证已是我们的荣幸。”
“作为秩序与裁决之神的子民,维系公正的天平自然是我份内的责任。”
“圣女还是一如既往的谦卑,”台上叫奥列伦的那个肥猪双面学者头头露出笑容,继续道:“那么,作为第一位证人,请问您是否能够在提尔诺斯面前起誓,自己接下来将要提供的证词句句属实,绝无半点捏造?”
“我发誓。”
“很好!那么,就请您为我们的讲述当时的见闻吧。”
她微微颔首,那双标志性的白色丝质手套叠在身前,嘈杂的人群因她的动作安静下来,审判庭内只剩下她温软谦和的声音。
“爆炸发生的瞬间,我与大多数观众一样,被掀起的烟尘遮住了视线,未能直接观察到那一刻具体发生的细节。不过,根据在现场以及事后的综合检视结果,我能够确定,骑士兰斯洛特身上一共存在六十二处伤口,其中五十五处为非致命的裂创,多集中在表皮层面,还有五处非常靠近伤者体内的动脉,所幸均未造成血管破裂,另需要注意的是,剩下两处中有一处开放伤口横跨兰斯洛特的右眼球,虽然现场已经进行了紧急处理,但日后还是有概率会留下视力下降乃至失明等后遗症……”
……咳、咳咳。
这、这听起来好像也不是特别糟糕嘛,除了眼睛那下之外,其他类似的伤口臭老爹也时不时会给我打出来几道——
“——不过,相较于这些轻伤来说,真正致命的是最后一处贯穿伤。”
“咕……!”
嘴巴不受控制地发出了声音!
“该处贯穿伤从伤者左前胸通至后背左侧,前方呈圆形缺损,后方伤口则是星芒状撕裂,创腔不规则,并且穿透了包括左肺与心脏在内的重要器官,即便是在当场使用了再生药水的情况下也只是勉强止血。伤者至今仍需要人工黄金心的辅助才能完成基础的体液循环,就算能够醒来,他未来能够回归骑士生活的概率也依旧微乎其微……”
“哦,白钥圣女,请不要露出这样悲伤的表情,这种重创下还能保住伤者生命,这本就已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奇迹了,您没有任何感到自责的理由。”
白钥闻言,神情有些晦暗。她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群众们赞不绝口的声音盖过了她,奥列伦也抢一步开口。
“那么,作为最了解兰斯洛特伤情的那个人,您能确定创口的确切成因,以及上面沾染了何种信息吗,白钥圣女?”
“……我确定,只有极浓缩的高速风刃才能造成这样的伤口,至于伤口创腔内残余的沾染信息……”
我目前能检测出的,就只有受害人与被告精灵,两位在风中留下的气息。
圣女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好!”大肥猪奥列伦一拍手,浑身肥肉跟着抖三抖,脸上一副大功告成的神情,“调查结果与目击情况完全吻合!众所周知,当时现场并没有部署风刃相关的器械设备,案发点附近能扰动风的就只有唯一一位精灵——也就是被告人,伊瑟莉娅。”
“不是,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否定过爆炸是我体质触发的好吧!但会爆炸的最根本原因难道不是那个家伙不知道怎么搞的身体里长风晶出来了吗,你别给我转移问题——咕呜呜呜,呜呜!!”
嘴巴突然被一道金光封上,不论我腮帮多用力都再也无法打开嘴唇。
“被告人肃静,证人环节并未结束,还没轮到你为自己辩护的时间。”
“呜呜,呜呜呜(你这,死肥猪)!!!”
我用手语反击,然而这货居然连看都不看一眼,转过头继续跟白钥对话。
“圣女阁下,既然您刚刚提到了检测不出第三方的气息,那我是否可以做出如下结论:受害者自己必然会携带的自身气息,而在排除这点后,可能能够造成这等伤口的就只剩下被告精灵的种族能力了?”
这是诱导问题!你这该死的家伙,我以后绝对要给你那张臭嘴一巴掌——就在我努力回忆该怎么用手语拼出这句话的时候,圣女开口了。
“我……”
她的声音中带着迟疑,最终微微摇了摇头。
“那的确是风刃造成的伤口,可是……仅凭这点,大概还不足以否决骑士伊瑟莉娅的言论。”
奥列伦皱眉,“白钥圣女,您难道有什么证据能支撑被告人天方夜谭的说法吗?”
“嗯……虽然无法直接证明什么,但我在为兰斯洛特做检查时,发现他全身的肌肉与血液中的确存在微型的风晶结晶。”
“啊啊!”奥列伦嘴角勾起超级邪恶的弧度,“可这难道不是可以预估到的正常情况吗?”
高高在上的他眯起眼,随即看向前来陪审的大众与贵族,抬高了声音。
“众所周知,风晶之境的文德尔王国有着一项残忍的献祭活动,每隔十年,文德尔人都会精心挑选一批死囚,将他们丢入传说中的名为‘空天鲸之心’的永动风暴中,看着这些可怜的祭品在飓风中无助地飘飞。超高的风速下,风晶石将在他们体内生长,直至戳破血管,划开肌肤,整个人一点点化作人体晶雕……而我们有理由相信,可怜的骑士兰斯洛特也是遭遇了类似的劫难,在被告精灵引发的剧烈风暴中,体内被注入了这股残暴无序的野蛮力量!就连血液中也出现了这些无可辩驳的罪证!”
他这番胡扯的语气慷慨激昂,引得周遭的人纷纷跟着倒吸冷气,瞪大双眼,骇然与恍然大悟的反应夹杂在一起。
只是一瞬,一切似乎就已经板上钉钉,真相大白。
然而,嘈杂的人声中,圣女本人却犹豫片刻,然后……
她再一次摇头。
“不……”
“嗯?”
奥列伦有些吃惊地皱起眉头,额头上满是肥肉叠起来的皱纹,而被所有人注视的圣女,则用她那像是小兔子一样的温和声音继续道。
“我认为这个说法还存在疑点……因为兰斯洛特……他的情况与那些死囚祭品存在些许的不同,他并不是整个人被海洋一般的永动风暴从四面八方均匀包裹,他胸口那处贯穿伤作为承受最大瞬时风力的区域,理论上应当能观测到明显的集中效应才对。可实际上,那些微型风晶碎片几乎是均匀遍布在他全身,似乎更像是正常血液循环的结果,而考虑到事发当时他的心脏应该已经停跳,不具备输送血液能力这点——”
“——白钥圣女,您的这番发言,是建立在确信之上的吗?”
奥列伦打断了她的分析,眯起眼睛盯向她。
“您是否明确知道有什么别的手段或者药物,可以在人的身体内直接产出风晶石的效果吗?”
“我……”白钥眨了眨眼,再次流露出那种有些犹豫的神情。
半晌,她才开口。
“我……目前还未曾听闻过类似的情况……”
“这样啊,那我们是不是该以现有的证据做出谨慎判断,而不是加入新的、还未经证实的变量呢?”
“可、可是……”
“我能理解您的担忧,但存在其他能让人身体里凭空长出风晶石的手段,未免太过天方夜谭,若是没有确实的记载能证明它的存在……那恕我直言,审判庭无法认可这样的‘证据’。”
“……”
“作为赐福血液的拥有者,还请您务必仔细思考,不要辜负祂对您维护正义与秩序的期待啊。”
奥列伦口中的“赐福血液”咬字特别重,白钥的脸颊原本因为连续发言而带上些血色,然而在听到那几个字之后,却突然变得惨白。
最终,她不再摇头否定,只是颔首微微行了一礼,表示自己这边没有新的信息能够提供后,转身离开了审判庭。
欸?
什么情况?
说实话,从刚刚开始我就有点跟不上情况。圣女居然帮我说话这件事已经出乎了我的预料,然而等到我终于反应过来之后,她人却已经要走了,而且在路过我边上的时候还露出一副抱歉的表情。
不是,为什么是你一脸苦涩的模样啊??不对比起那个你别走呀!我的清白还没被证实呢!!?
我大力挥舞着被锁住的双手,可圣女最终还是没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