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那封信后,我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臭老爹在那期间依旧叽叽呱呱个不停,但我却只能听着,字词从左耳飘入,然后再从右耳飘出。
过了好一会,我才理解他告诉我的那些事情。
其实那并不复杂。
说白了,作为早有预谋的一方,帕瓦斯家族和双面学者们自然会比我们更理解,铁匠铺外那场计划外的偶遇能被怎样利用。
所以,卢修斯虽然表面上在艾莉森赔偿后放了那个小孩,但等人一走,帕瓦斯家族立马就又把他抓了起来。
而等到事态爆发后,他们又第一时间派人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莱耶塔公主等人,让她们“好好考虑”一下,并强调,如果指望能让这孩子在审判庭上出席的话,那她们“可能就要失望了”。
臭老爹陈述完,确认我听明白后,又一次认真地看向我。
“所以,我现在再问你一次,假如你所宣誓效忠的主人的利益需要你夺走一个无辜男孩的生命,你是否动手?”
“我……”
“对于艾莉森那孩子来说,在审判庭上实话实说不仅能帮到自己的朋友,而且完全符合她所效忠的莱耶塔公主的立场,换句话说,不论是对主人还是朋友,这都是个符合‘绝对忠诚’誓言的决定,不是吗?”
是的——在我心中,这依旧是毫无疑问的正确答案,但……
但,如此一来,那个男孩也一定会死……
……
头上传来了臭老爹手心的触感,与一声叹息。
“现在你明白了吧?现实不是什么给三岁小孩看的童话书,骑士宣言这种东西听着是很美好的啊,谁不想做又忠诚又为民除害的完美骑士呢?但现实就是,好听的东西往往都是自相矛盾的,有时候‘忠诚’会和‘正义’互相冲突,有时候‘正义’甚至会和另一种‘正义’水火不容,骑士宣言这种好听的东西,绝大多数时候根本起不到狗屁作用的,明白了吗。”
“……”
“艾莉森那孩子做出了选择,莱耶塔公主也站在了她那边,即便知道撒谎可能会招来你的反感,连带审判骑士团一起疏离她们,但在一条生命与害自己朋友去蹲三个月牢这两个代价之间,她们也还是选择了后者,选择了自己所相信的‘正义’。”
“……”
“身为骑士,难的事情从来不是死记硬背什么教条,而是在熟知它们的前提下,依旧作出决定,伊瑟莉娅。”
我手不知不觉中抓紧了铁栏,金属的冰冷触感从手心传来。
正义……吗?
直到臭老爹再一次拍了拍我的头,揉了下我的眉间,我才意识到自己从刚刚开始就一直锁着眉头,一言不发了好久。
但回过神后,我也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脑袋里好多想法在打架,而我自己反而像是个旁观者一样被排除在外。
我能说什么呢?
该说我觉得肯定还有别的更好的解决方法,心里还是不认同这个决定吗?
亦或者,我该承认自己心底其实有点庆幸,至少那个孩子没有因为我的原因死去?
我不知道。
“……好……复杂啊,这种事。”
过了半天,我只憋出这么句话。
“明白现实不是儿戏了?明白就好,现在你知道自己当时吵嚷要决斗的时候有多丢人了吧?”
她们那么努力地在所有人面前演戏,而你却跟个弱智一样在哪里唱反调,真的是受不了你——臭老爹如此说着,又对我翻了个白眼。
“说真的,当时我都以为你个刺头要一个热血上脑,真和我生死决斗了。”
“……那种事,怎么可能。”
“说得好听,你当时的表现可没什么说服力啊。”
“……放心吧,迟早有天我会暴打你一顿的,臭老爹。”
只是,不会是现在,更不会是那种你死我活的情况下。
听我这么说,他只是呵了两声,嘴里说着什么“好感人哦,虽然要担心性命的明显不是我而是你就是了”这样一如既往的臭屁发言,人却倚靠到了墙边,视线停留在一旁的煤油灯上,黯淡火苗在他的瞳孔中倒映摇曳。
“干什么,为什么突然不说话了。”
他吹灭了那盏灯,监狱随即陷入一片黑暗。
“搞啥鬼啊你——”
“——古兽维特卡西的生死决斗,你是认真的吗?”
他打断了我。
“现在改变决定还不迟,没人会因此看不起你。”
黑暗中难以看清他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却清晰地将情绪传了过来。
——担忧。
“这次的事态实在是太过特殊,谁都没想到双面神会醒来,看律典议会的那群肥猪当时脸的铁青程度,估计就连他们都没料到祂会来参和这场政治闹剧吧。”
“……”
“这没什么丢人的,现在情况已经远远超出任何人的控制了,不仅是我们,那群肥猪估计也不希望把事情闹到这个没法收场的地步,如果你现在认罪,他们肯定也会顺着台阶下,不会再得寸进尺。”
好好考虑下吧,不要把生命浪费在挑战远在风晶之境的怪物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他语重心长地说道,话语中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山顶落下的重石,在我的心中掀起交叠的波澜水花。
其实,我知道他说得大概率是对的。
就像他让我别碰绿色的水晶一样,他的脑袋里虽然都是肌肉,但那也是见证过足够多世间百态的老头肌肉。
作为审判骑士团的团长,他比我正确的情况更多。
不过,知道是知道……
“不,我绝不认罪。”
可我还是无法咽下这口气。
说要我对那天卢修斯低劣的欺凌行为闭口不谈,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以此换取无辜者的人生安全什么的,我认了。
但,其他的部分,绝对不行。
一想到双面学者奥列伦那张猪脸上得意的表情,我就无法忍受。
如果挑战那只怪物就能维护我的名誉,狠狠打他的猪脸,那我就会去做。
而听到我这么说的臭老爹,只是叹了口气,然后挠了挠后脑勺。
“欸,你怎么就这么倔呢。”
我不想回应他这句,但黑暗中反而传来了带着释然的乐呵声。
“虽然我也猜到了,你肯定会这么说。”
“……?”
“拿着。”
他将一个袋子塞过铁栏,我下意识地接了过来,却发现这袋东西比预料的要沉。
嗯??他刚刚是把这玩意藏在什么地方了,我咋没看到?
我有些疑惑地打开袋子,在黑暗中用手摸索里面装了什么,却发现一堆意料外的东西。
毛巾、羊脂皂、铜水壶。
绒服、保暖帽、洁牙树枝、一袋小金碎、一些叮叮当当的药水罐、我的素描笔记本……
里面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但除去那些黑暗中无法确认的东西,这包东西的构成和我先前出去魔兽狩猎时准备的行李基本一样。
我一瞬有些疑惑。
“我不用这些。”
“你需要的。”
“干什么,我干掉那只古兽就回来了,又不会在野外呆很久。”
“不,你会呆很久。”
“什么意思?”
“我说过了,我不可能看着自己的孩子被弄死。”
“……哈?”
他拍了拍我的肩。
“审判庭过几天会派出一只小队把你押送到和风晶之境的交界处,你到时候别傻乎乎地真冲着古兽维特卡西去,先找个旅馆城镇之类的地方好好待着不要动。”
“哈啊?你是叫我逃跑?!”
“听人把话说完,”他再一次压低声音,“等我一年,只要这件事热度下去了,我就会申请外出令,带上审判骑士团的精锐和你在风晶之境那边会合。到那时候,管它是维特卡西还是维特卡东,咱们一起去把它打死就是了。”
反正双面神没限定人数和时间,你一个人应该是打不过,但加上你爹跟审判骑士团的话,区区一只古兽又算什么,你就等着拎它的头来打那群肥猪的脸吧——他拍着胸膛说道。
……
啊?
我脑袋转了几秒,好不容易理解了他的意思。
再然后,我……
啊……可恶……!
我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声音中带着的绝对自信,确实让我感到一阵安心。
“……老爹!”
“去去,都说了别肉麻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这次没有把我推开,反而隔着铁栏顺了顺我的背。
黑暗中,我似乎看到了他有些无奈的笑脸,就和我小时候记忆中的一样。
我咬紧了下唇,努力将那十岁之后就没对他说过的词吐出。
“xi……xie……谢了——”
然而,我好不容易才克服心理障碍的话语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哐、哐哐、哐、哐哐哐。
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臭老爹听到后则立马站了起来,然后二话不说掏出一张叠起来的、有些厚度的纸页塞到我怀里。
“这是风晶之境的各种动植物百科,上面你能想到有用的东西基本都有记载,收好了。”
“啊?”
“风晶之境不是律典之疆,你的头衔名号在那边都没意义,到时候很有可能你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如果出现那样的情况,你最好能认得那边的森林里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
相信我,你绝对不会想要像我们年轻冒险时那样误食粉粉果,那个体验绝对能让你终生难忘——他说完这句,转过身,留下一头雾水的我。
“突然说什么呢,粉粉果是啥玩意……等等?你就要走了??”
“嗯,下一班守卫轮班的时间快到了,我得离开了。”
他朝着门口迈出步伐,我一时哑言。
手下意识地伸过了铁栏,就仿佛想要抓住他的背影。
啊啊,真是丢人。
在那一刻,我居然满脑子思考的都是,自己说点什么,能让他留下来再多陪我一会。
简直……就像一个孩子那样。
这是不行的。
我咬紧牙关,绷到腮帮子酸疼,最终挤出一句话。
“一年后见……臭老爹。”
他的脚步顿住了一瞬间。
然后,就像是听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那样,在黑暗中肩膀微微耸动。
“呵……臭小鬼这是终于要懂事了吗,太感人了呜呜。”
“哈?!”
我刚想攻击他这破坏气氛的嘲讽,他却已经再度迈出离去的步伐。
而在最后的最后,他留下的不是告别,而是一句话。
——既然你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就和艾莉森跟公主她们一样,将自己的意志贯彻到底吧,伊瑟莉娅。
——唯有这份对自己的誓言,才是骑士必须捍卫的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