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历12983年,冬季的凛冽寒风拂过神国与圣莱盎帝国交界的荒原。
国界南侧是被神明赐福的乐土,北侧是人类文明堆砌的钢铁与黄金的国度。
两者被一道仿佛亘古存在的光幕分开,泾渭分明。
与因神明庇护而长存的神国不同,在神国之后崛起的帝国以绝对的强盛贯穿了大陆近一万三千年的历史。
初代狮子王在圣光教廷的扶持下迅速扩张疆域,将广袤的中原沃土纳入版图。各种异族被驱逐,强大的巨龙也不会轻易踏足,而其他人类王国在帝国的铁骑下或是屈服,或是湮灭。
教廷的徽记遍布帝国与其附庸王国,金色的狮子旗帜飘扬在每座城市。这是继神明与巨龙之后,属于人类的黄金时代——至少在史书和帝国贵族的口中是这样。
帝国的荣光并未照耀到边境的村庄。
十四岁的瑞德蜷缩在漏风的木屋角落,听着父亲在隔壁咳嗽——那咳嗽声从入秋起就没停过,像破旧的风箱在胸腔里拉扯。
泥泞的污水倒映出他的相貌。
肤色是边境人民普遍的蜡黄,洗的发白的破旧衣服贴着他瘦削的身体,尚还稚气的脸颊已经依稀能看出未来坚毅的线条。
火色头发即便沾着尘土也难掩其蓬勃的色泽,只是因长期的营养不良而显得枯燥。棕色的眼睛因为某些缘故警惕地盯着破屋的门口;干裂的嘴唇因常年忍着伤痛,总是抿地很紧。
他悄悄摸出藏在草堆下的黑面包,麦麸粗糙得剌喉咙,可这已经是全家今天的口粮。
妹妹正在发烧,父亲也因为秋天的寒风而肺疾复发。他打算把这硬的像砖块的面包泡在热水里,兴许能易于下咽些,然后喂给妹妹和父亲。
窗外传来马蹄声,瑞德立刻将面包塞回草堆,掀起床板钻到地窖里。木梯刚掩好,就听见领主的税吏踹开房门,粗野的咒骂混着母亲的哀求撞进耳朵。
“秋收的三成谷物,少一粒都不行!”
税吏的皮靴碾过地上的稻草,“还有你儿子的徭役,三天内不到矿场报道,信不信我就把这破屋拆了当柴烧!”
地窖里的黑暗带着泥土的腥气,瑞德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呜咽漏出来。
上个月,邻居家的小儿子就是在矿场塌方里被埋了,领主只赔了十几个铜板和半袋发霉的豆子。
秋收那点可怜的收成,进入领主的粮仓后就几乎再无富余。最后的麦种也在几天前被夺走,连带着原本用于给父亲治病的草药。
即便如此,他们或许还可以继续忍耐。
天天在地里刨食的老实人不会反抗,就像过去苦苦熬过的那些寒冷冬季。
可是换来的结果却是继续加征。
要么饿死,要么因抗税而死在监牢。
瑞德一家已然陷入了绝境。
“神国……”
瑞德对着潮湿的泥土自语。
这个词是从一个垂死的老人那里听来的。据说翻过黑脊山,就能看见被光幕笼罩的神国,只有神国的子民能自由出入。
那里的人不用交苛捐杂税,孩子们能吃饱麦饼,生病会有医者照料。老人说这话时,原本浑浊的眼睛亮得像淬了火。
瑞德不知道神国是否像老人说的这样美好,但他知道光幕的确存在——黑脊山的另一侧,有层淡金色的光幕在云雾里若隐若现,边缘流淌着细碎的光纹,像神明垂下的纱幔。
帝国在黑脊山南侧设了岗哨,距离那道屏障不过三里地。
那些披着银白铠甲的士兵,会把所有试图靠近神国的人当成异教徒,在雪地里钉上木桩,任其冻毙或被野兽啃食;也可能把他绑到火刑架上,堆上木柴活活烧死。
税吏的马蹄声渐渐远去,母亲的啜泣声在空屋里荡开。
瑞德从地窖爬出来,看见母亲正用袖子擦着父亲咳在草席上的血痕,阳光透过破窗照在她鬓角的白发上,比冬雪还要刺眼。
“我去趟后山。”
他抓起墙角的柴刀,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母亲没抬头,只是轻轻回应了一声。她以为儿子又去砍柴,却不知道瑞德掰下一小块面包,将剩余的塞回草堆后藏在怀里。
瑞德回头看了看漏风的破屋,朝着黑脊山的方向走去。
黑脊山的岩石是灰黑色的,像被烧过的灰烬,连野草都长得枯黄扭曲。
他知道岗哨的位置——在一道狭窄的山坳里,那里是通过黑脊山的必经之路。数十个士兵轮班值守,篝火昼夜不熄。
趁着夜色,瑞德钻进山坳旁的灌木丛。
荆棘划破了他的胳膊,渗出血珠在寒夜里凝成冰粒。他趴在雪地里,看着岗哨的篝火在风中跳动,听着士兵们的谈笑。
等到后半夜,士兵们的鼾声此起彼伏。瑞德屏住呼吸,像只受惊的兔子窜出灌木丛,贴着岩壁的阴影狂奔。
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他不敢回头,直到跑出很远,才敢喘口气,回头望去,岗哨的篝火已缩成一个微弱的光点。
当天空被晨曦笼罩,那层淡金色的屏障再次出现在眼前时,瑞德的呼吸都屏住了。
它比在山涧看到的更清晰,像一块巨大的琉璃,表面流动着细密的光纹,隐约能看见对面的景象——成片的绿色田野,白色的房屋,甚至有几个模糊的人影在田埂上走动。
这就是神国。
仅仅只是这么短的距离,居然已是另一番天地。
圣光教廷在边境宣扬,伪神设下的屏障是邪恶的陷阱,没有圣光庇护的凡人只要稍微触及便会灰飞烟灭——可教廷同样宣扬,神国是一个被伪神蛊惑的国度,人们在贫瘠的土地上沉溺于虚假的快乐。
至少瑞德看到的不是这样。
没有过多犹豫,瑞德伸出冻得发僵的手,轻轻按在屏障上——他并没有灰飞烟灭。
瑞德还记得老人说过,光幕只有神国的子民可以通过。
同样也是意料之中,光幕拒绝了他。
那触感很奇特,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光纹在他掌心下缓缓流动,像有生命一般。
“求求你……”
瑞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让我们进去吧,我们什么都会做的……”
一遍又一遍地不断哀求,掌心的温度渐渐透过屏障传进去。
忽然,他感觉到掌心下的屏障轻轻震颤了一下,像冰层在春天里发出碎裂的脆响。
“咔嚓。”
碎裂的声响极轻,但是在寂静的冬日晨曦中却显得格外清晰。
瑞德猛地缩回手,看见原本自己掌心对应的位置,屏障上竟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像蜘蛛网上密密麻麻的丝线,正以缓慢的速度向四周蔓延。
他吓得后退半步,心脏狂跳不止。
这层能挡住风雪与猛兽、甚至据说连圣莱盎帝国最强大的魔法师都对其无可奈何的屏障,竟然被他摸过后就碎掉了?
瑞德的脸上并没有半分的喜意。
他的确想通过屏障,但是在想象中绝对不是以这种方式。
一种莫名的恐惧攫住了瑞德——他好像做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山风吹过黑脊山的峡谷,带着刺骨的寒意,远处似乎传来了隐约的马蹄声,像是有人正朝着这边快速赶来。瑞德最后看了一眼那道裂痕,又回头望了望帝国的方向,咬咬牙转身往山坳深处跑。
他得找个地方躲起来,至少先确认一条能安全带家人来这里的路线。